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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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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八日是父母及小妹还有外公一家的祭日,本来可能也是沈郁英的祭日。
他当年为了帮暗恋的卖花姑娘没有和父母一同去锦州探亲,侥幸逃过一劫却也是自此孤身一人。
去长春前他顺道去了一趟锦州,他去那里看看父母最后待过的地方。
时过境迁,一九四二年至一九三一年早已整整过去了十一年。十一年前沈郁英十四岁尚且可以说得上是一个男孩,十一年后他二十五岁早已长成了一个可以顶天立地的男人。
他在锦州当地的一家客栈落了脚,之后便马不停蹄的换了一身长衫去了原先外公家在的地方。
幼时记忆中的大宅子没有了,能看到的只是一堆破瓦和那齐腰高的野草,还有杂草外那个早已被风霜腐蚀的不成样子的石狮子。他小时候还在那上面骑过,那时候阿妈担心他摔下来总会紧紧的贴着石狮子看护着他。
沈郁英蹲下去摩挲着石狮子沉默许久,许久之后他才感觉到脸上一阵的莫名的凉意,手指抹去才发现脸上的些许泪水。
他没想流泪的,沈郁英心想,只是这眼泪迟来了十一年。在广州他没哭,在锦州的这片荒地他却流下了早已消失十一年的泪水。
他跪下朝荒地磕了三个头,然后义无反顾的离开了这个地方。
再没回头,因为消失的是再也回不来的。
他离开了锦州到了长春,他不需要做什么,他要的东西自然会有人送上门来。长春气温极低,他便日日待在酒店里闭门不出。看书听曲,难得的闲暇与舒适。
他等的人在一个夜晚敲响了他的门,他打开门看着眼前的女人,头发都盘在后面独额头留着一小撮刘海,穿着一身暗红绣花的厚棉袄旗袍,十分老式的打扮。
“先生,要陪吃酒吗?”她倚靠在门框上,眼神直勾勾的盯着他。
“多少钱?”他问。
女人掰着细白的手指头娇笑道:“现在的钱还没死人用的纸钱靠谱,您随便看着给点值钱的东西就成。”
沈郁英脱下手腕上戴的手表递给女人,女人不轻不重的在他手上摸了一把后推回去笑道:“我不要,这不是我要的。”
沈郁英看着她空落落的耳垂便折回房间里面去,从抽屉里面的盒子里拿出出发前顾修安给他的那对羊脂玉的耳坠子,走出去放在手上给她看。
“这个怎么样?”他问道。
“真好看,我正缺一对羊脂玉的耳坠子呢。”女人捏着耳坠的勾子笑道。
对话答案丝毫无差,沈郁英确认了她的身份。
正想让她进去,她却突然道:“既然是先生赠的耳坠,就请帮我戴上吧。”
恰有推车侍者经过,沈郁英怕被人怀疑,只好接过耳坠给她戴上。
“保管让您满意开心。”
女人绕过他进了房间里面去,沈郁英在路过侍者促狭的眼光下默默关上了门。
女人坐在沙发上抽烟,姿态娴熟,她半眯着眼朝他笑:“先生怎么称呼?”
“沈郁英。”他走过去与她对立而坐。
“小姐怎么称呼?”他客气问道。
“花名春桃,您叫我春桃就成。”意外的飒爽,与刚才的娇媚之态判若两人。
她掐了烟后开始动手解开旗袍上的夹扣,沈郁英偏过头不看她去。
春桃从怀内取出一个包裹严实的纸包,宽大的棉旗袍让人一点也看不住她衣服下竟然藏了这么一包东西。
“您和顾二少以前的手下一点也不一样。”她把东西递给他笑道。
沈郁英低着头检查里面的东西,随口问道:“哪里不一样?”
“哪里都不一样。”她仿佛陷入了一段回忆中失神笑,“十五六岁的顾家二少爷,是长春城内响当当的一号人物。行事乖张,桀骜不驯。最爱同一群性格相投的少爷和手下们策马游城。”
“而您与他们都不一样,您看着就像一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她视线转向他轻声道。
真奇怪,他看顾修安现在像个读书人,谁知道别人看他竟也像个读书人。
“他现在也和以前不一样了。”他告诉她。
春桃笑:“我知道,人是会长大会变的。顾二少离开长春多多少少也有十五年了,要是还是像以前一样,那才可怕。”
她似乎和顾修安认识很久了,她知道的是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他了解顾修安最年轻的时候也只是他的二十岁,而她经历的是他的十五六岁。
“春桃小姐可否同我讲讲他,我...有些好奇。”他难得向人请求道。
春桃久久凝望着他,她是风月场里的人精,沈郁英受着她的审视,他直觉她似乎看出了什么。
春桃没说什么,或许她也很想找一个人好好倾诉这些年藏在心底的事情,日军攻占了长春城,顾家举家离开长春,而她关于顾修安所有的记忆都早已被尘封在过去的回忆中。
她讲,他听。她给他描绘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少年顾修安。
她与顾修安的相识源于她与一个客人的争执,那人是个嗜血的变态。欢爱之时最喜欢拿着小刀在人背上划字,春桃受不了反手用玉枕敲晕了他。
那人颇有些势力,竟找了打手把她围在了妓院二楼。她越过栏杆站在边上满心的绝望,她直觉自己要死在这里了。
顾修安就是那个时候进来的,一群人簇拥着他走进大堂里。
昏暗暧昧的灯光下,他抬起一张好看的脸看着站在边上的她张开手笑道:“姐姐你跳下来,我接着你。”
春桃不知哪来的勇气,闭着眼跳了下去。他抱住了她又很快放开了她,春桃睁开眼看着一群人围着他起哄。他满脸笑意,笑得张扬,笑得漫不经心。
他再没分半个眼神给她。
顾家二少在窑子里英雄救美的英雄传遍了整个长春城,传到驻守长春的顾将军耳朵里,直气得人从军队里赶回来将顾二少按在祠堂里打的卧床不起。
可伤好之后顾二少又跑去了窑子里点名要了里面那位最不起眼的春桃姑娘,别人都以为他被春桃迷了心窍。可只有春桃知道,他日日来只是唤她在一旁谈琵琶唱曲,他自己只却是捧着书坐在一旁看书。
他从不与她多讲话,他此举也只不过是为了气那刚死了原配便新娶娇妻进府的顾将军。
沈郁英听她讲到这里,忍不住柔和了一直紧绷的表情,他觉得十五岁的顾修安实在幼稚的好玩。
顾修安那日的举动不过随性而为,可他的随性而为却救了春桃的一生。她为报恩,便涉险替他运送了今日的东西。
当晚为避人怀疑春桃宿在了沈郁英的房内,她睡在卧室的床上,沈郁英亮着灯睡在了外面的沙发上。
他做了个梦,梦中他和顾修安一般大,十五六岁的年纪。顾修安骑在马上对他笑:“元章,上马去!”
他们一群人不知道为什么骑着马从长春跑到锦州,又从锦州跑到平城,最后去了广州。吃着莲香楼的三丝春卷听着广播里的新闻,那里面说着战争结束了日本鬼子滚回了他们的东洋老家,大家饮着酒闹做一团,街上张灯结彩锣鼓喧天。
天亮了,梦醒了,沈郁英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他知道自己还在长春,这个被日军占领了十一年的长春。
春桃已经走了,被子叠的整整齐齐,茶几上放着一盘沙琪玛 ,餐盘下压着的纸条上写着:“鼎丰真的沙琪玛,顾二少每次来我这里必吃的零嘴儿。”
沈郁英吃了一口,没有很甜却带着满嘴的奶香味,和莲香楼的三丝春卷一般好吃。
早几天之前沈郁英就买了大房身机场的机票,这段时间长春突然骤降大雪,铁路都给冻住了火车发不了。沈郁英返程心切便买了飞往上海的机票,他预备着到了上海再坐火车回平城。
检票的时候,莫名的心悸。
这是架小型的客机,本就没多少位置,又加上最近天气恶劣飞机上的人寥寥无几。
沈郁英登了机坐在他那开窗的位置,他等着飞机起飞时一个学生模样的短发女孩站在了他的一旁。他微微侧目看见她正颇为艰难的想把箱子塞到那高处的行李架上,他见她实在放不上之后起身帮她放了上去。
“谢谢你。”她红着脸怯生生的朝他道谢。
沈郁英摇头表示无事,他又坐回了他的位置上。女孩坐在了他的旁边,一直忍不住偷偷转头去看旁边那个相貌英俊的男人。
飞机起飞后她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咬着唇和他搭话道:“那个...先生,你可以告诉我您叫什么名字吗?”
沈郁英转头对上她的视线淡淡道:“女学生一个人出门在外不要乱和陌生人搭话。”
他的婉拒并没有打消掉女孩的想要继续询问的念头,话里的善意反而更加壮大了她的胆子。
“我叫陈素冰,我是自己出来读大学的,你是去干嘛的啊?”陈素冰言笑晏晏问道。
沈郁英本来不想理她,可她话里的“大学”二字实在让他充满了好奇。
“现在举国都是日占区,你去哪里上大学?”他问她道。
陈素冰四处望了望见没人看过来才对他低声道:“我准备去云南昆明,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就在昆明,我最喜欢的朱自清先生就在那儿。”
“日寇虽然占据了我们的国土,但他们不会占领我们的民心。我们的教育不会中断,我们的精神不会消失。中华民族永不灭亡!”最后一句话她说的格外坚定。
学生,最是富有激情与希望。如果他没参军,他或许也会活成她这样的一员。
陈素冰见他一直不回答她的问题,她鼓起勇气问了对他的最后一个问题:“那你可以告诉我你在哪里读的书吗?”
她的问题在他脑海里转了无数遍,他终于听见自己涩着声音答道:“北京大学,文学系。”
沈郁英,说了平生第一个谎,对着这个刚认识不久的女学生,因为他那早已遥不可及的梦想。
陈素冰兴奋着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只感觉飞机猛地一下剧烈抖动后便开始不停的上下颠簸。沈郁英连忙让陈素冰把安全带系上,空姐告诉大家只是普通的气流。谁都没想到抖动没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沈郁英顿感不妙急声让陈素冰抓紧座椅。
一声闷响,飞机开始急速下降,陈素冰感觉到重心的快速下跌,还没反应过来,飞机猛烈一震后她便不省人事的晕了过去。
她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人抱住,鼻尖一股子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抱住她的就是旁边那个男人,他温热的身体就在她的上方。
陈素冰解开身上的的安全带把男人推开后几乎快被眼前的看到的景象吓到晕厥,男人的后背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玻璃碎片,一块较长的玻璃从他后背穿胸而过。雪白色的白衬衣被不断流出的鲜血泅湿成了鲜红色。
陈素冰颤着手扶起他,终于在看到他惨白的脸色后吓到放声痛哭起来:“你醒醒,我求你快醒醒!”
沈郁英感觉体内的血液在急速流失,体温也在不停的下降,女孩子的哭声更加让他心烦意乱。
他猛地咳嗽,感觉整个肺部都像被人撕开一样的疼痛,又像被无数根小针密密麻麻的同时扎下去,他猜测或许胸前的那块玻璃穿透了他的肺部。
“陈素冰。”他艰难喊她,嘴里咳出一大口血,那是从气管冲上来的。
“这是哪里?”他问她。
她只摇头抽泣道:“我也不知道。”
“拿上我的东西赶快离开!”他的眼神掠过这半截飞机残骸里面的掉下来的那个行李箱,他最重要的东西就在里面。
“我活不了了,我求你帮我把我的箱子带到平城去,找到驻守平城的师长顾修安,把东西交给他。”他靠在她的怀里忍着灭顶的疼痛。
“我们一起走好不好。”陈素冰哭着求他。她不想他死,她知道他抱住她是为了救她,如果他没护住她或许那块长玻璃插的就是她的脑袋。
“我走不了,你记住我今天救了你,你今天就要听我的,我命令你现在快点离开的这个飞机。”他闻见了刺鼻的汽油味,开始严辞命令她。
陈素冰泪流满面的放开他,爬在地上捡起了他的那个箱子,她紧紧抱住箱子又回到了他的身边。
“我陪你。”她带着哭腔倔强道。
“帮了我之后就回家吧,昆明太远了女孩子一个人去不安全。”沈郁英靠在座椅旁扯出一丝笑容。
陈素冰摇着头低声哭泣道:“我骗了你,我不是要去昆明念书,我只是和爹娘吵架了一气之下跑出来的。”
“我也骗了你。”沈郁英已经看不清眼前的景象了,他强打着所有的精神道:“我也不是北大文学系的,只是读书的时候特别喜欢而已。”
“我叫沈郁英,我准备去平城。”
“我死了之后你要是知道这是哪里,便在纸上写上地名烧给我,让我在地下也能知道自己死在什么地方。”
最怕无知死去,最怕死不得归乡。
他回答完了她刚开始的所有问题。
“走吧。”他用尽了所有的气力对她说道。
他也要走了,什么也没有了。
他不担心师座,汪小姐和他父亲该会好好照顾他的。他唯一遗憾的,就是从军六年来竟然从来没有上过战场打过日本人,他放弃了理想只为国仇家恨,没想到到最后一样好结果都没有。
终究,不甘心啊。
陈素冰看着他无力的垂下了头颅,她抓着的那只手开始逐渐僵硬冰冷。她终于放开了他慢慢爬下了散落在这无垠平原的半架飞机,她抱着他的箱子,麻木地看着周围同样已经冰冷的尸体。
天上又飘下了朵朵雪花,白雪覆盖住了地上的尸体,而躺着沈郁英的那半架飞机早已因为汽油泄露开始燃烧。
陈素冰快要被冻僵的时候终于看见了前来侦察坠机的汽车车队,她终于忍不住跪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这个不过才十五岁的女孩子,在短短一天内同时遇见了人生之中最恐怖的事和一生中最难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