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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如梦令(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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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一片死寂的青宫猝然变得嘈杂,禁卫擎着灯笼火把,步履匆匆,将漆黑如墨的宫苑照亮。
警觉的林轻舟从睡梦中醒来,飞快穿好衣衫跑出房间。长乐殿内殿空无一人,姜少岚的绣榻被掀动过,妆奁的抽屉敞开着,绢花首饰散落在铜镜前。
窗外有火把摇曳的光影,林轻舟不敢停留,寻窗翻越出长乐殿,想要去炎曦殿找林轻云。尚未离开未央殿的院子,遇到了姜赓初的女使。
林轻舟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拉着姜赓初的女使躲在假山后说话,“雪薇,究竟发生何事了?怎么会有人来搜查青宫?”
雪薇神色凝重,“林公子,小人也不知细情,小人只是奉命寻您。”
林轻舟还没有意识到事急且巨,询问雪薇,“我大嫂不在,我要去找我姐姐,你能帮我带路吗?”
雪薇焦急万分,推着林轻舟往假山之间的甬道走,“林公子,还请您先委屈一下,换上这套衣服,随小人去见我家公主,等见到她,您的问题自然就有答案了。”
得知能见到姜赓初,林轻舟这才肯听从安排。他穿着黄门的官服掩饰身份,在雪薇的帮助下避开禁卫的搜查,顺利离开青宫,并在内东门外登上一辆马车。
姜赓初坐在马车内,等候林轻舟多时,见他平安被雪薇带出,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随即吩咐雪薇留在大内替她做掩护,命马夫驾车出宫。
一听要离开上林宫,林轻舟不解地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如此神秘地带我离开青宫?还有,青宫怎么突然会被搜查?”
上林宫风云不定,倏尔有变,姜赓初也惊魂未定,沉思片刻,决定将实情告知林轻舟:“半个时辰前,我父皇突然呕出大量毒血,医官对毒血检验,查出所中之毒并非你姐姐所说的昌遥门翠毒,而是你昭亭山庄的桃夭。
我二哥命人羁押了你姐姐和澄明郡主,勒令定国公带领殿前司的禁卫军去搜查青宫,靖王小殿下为了帮你姐姐和澄明郡主脱罪,直接与定国公起了争执,被我二哥的人用了杖刑,随后整个青宫内眷就地看管。
现在两府要员都在垂拱殿上争论不休,商榷是否要以此弹劾青宫殿下和太孙,我听说,眼下除了中书令杜易,参知政事佟敏、谢天权、杜玉霖都一致认为营谨一案乃青宫欺君罔上之罪,应由宗正寺调查青宫。”
林轻舟听不懂那些官员与青宫有什么争端,但他坚信林轻云和姜少岚绝对不会谋害姜阳华,他难以置信地问:“我昭亭山庄怎么可能谋害陛下?青宫更不可能对陛下不利!”
“我当然愿意相信青宫和昭亭山庄。”姜赓初也是满头雾水,不知道该怎么捋顺这件事,一切都已成为完美的闭环。
“可是,现在事实摆在这里,我的人也查到,父皇就是在喝了太孙进献的葡萄酒之后才中毒昏迷,也是你姐姐和澄明郡主医治的父皇,人赃俱获,证据确凿,青宫上下洗不脱嫌疑的!”
林轻舟不甚其解,“就算是青宫与我昭亭山庄勾结谋害陛下,会傻到用自己家的桃夭冒充翠毒吗?昌遥门的翠毒是市面上最廉价的毒药,很多地方的平民百姓都能从黑市买到,大户人家都用来毒老鼠,而我们昭亭山庄卖的是翠毒的解药!”
恍然惊觉,林轻舟追问道:“等等,你刚刚说,陛下后来被查出来中的是什么毒?”
姜赓初怔了一下,频频眨眼回想后,告诉林轻舟,“是桃夭,听说是你们昭亭山庄特有的毒药,江湖神医都无法解开的天下奇毒。”
林轻舟长舒一口气,愈加确信地说:“陛下中桃夭之毒,这是绝无可能的事!”
“你怎么如此笃定?”姜赓初满腹狐疑。
林轻舟问:“你应该知道我大哥是被许路遥,也就是易容的营谨杀害的吧。”
姜赓初颔首,“我知道,但这和桃夭有什么关系?”
林轻舟详加阐释,“炼制桃夭,必须用到桃夭伞,但桃夭伞被许路遥盗走了,没有桃夭伞的昭亭山庄根本就不能炼制桃夭,没有用桃夭伞炼制的桃夭不会无药可解,我五师兄明彰是医宗奇才,是我母亲的嫡传弟子,他研制出的神附丸就可以解桃夭,不管有无桃夭伞,神附丸都可以解毒。陛下已经服用过神附丸,他绝对不会再因桃夭毒发!”
姜赓初听得云里雾里,“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见姜赓初仍是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林轻舟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能让姜赓初彻底相信自己。“几天前,我们攻入昌遥门,在桃花密阁内找到的桃夭伞,在场的所有人皆可作证。现在桃夭伞就在我姐姐手中,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我姐姐也无法炼成桃夭,所以陛下根本不会中桃夭!”
姜赓初愿意相信林轻舟的话,也明白林轻舟说这么多的意思,但她没有办法轻易做决断。二人说话的功夫,马车已疾行至大相国寺后门。姜赓初劝说林轻舟下车,“不论如何,你先去大相国寺暂避,等一切真相大白,我再命人接你回来!”
“你缘何不信我?”林轻舟失去了耐心,“我不要去大相国寺当缩头乌龟,我要回去为我姐姐作证,为青宫作证!”
“你根本就不明白!”面对冲动的林轻舟,姜赓初只能直言不讳,“这是党争,事关储位,真相、证据都是无稽之谈!”
“难道让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姐姐和大嫂沦为夺嫡棋子吗?”林轻舟红了眼眶。
姜赓初已经尽力在压抑自己焦躁的心情,可恨林轻舟竟如此难以安抚。“事情还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你不要意气用事!为了昭亭山庄的将来,我母妃叮嘱我务必护下你,也请你暂且忍耐。”
“佟昭仪为何会帮昭亭山庄?”
“没有昭亭山庄,我父皇就不会打下这天下,我母妃也是不想永姜皇室被九州之人诟病,成为兔死狗亨、忘恩负义之徒。”
“没想到,昭仪娘娘如此深明大义。”
林轻舟终于不再激进,姜赓初深深地叹了口气,“所以,在大局未定之前,请你务必切记不要冒险离开大相国寺。”
“好,也请你将我说的实情转告佟昭仪,请她帮忙斡旋,不能让我昭亭山庄蒙尘,更不能冤枉青宫。”
“我们身为女子,人微言轻,但我们一定会竭尽全力,保护你姐姐和澄明郡主的。”
“拜托你们了。”林轻舟行了大礼以表感谢。
目送林轻舟走下马车,姜赓初掀开窗帘,喊住他,“林轻舟,或许就此一别,今生难再见。请你务必逍遥于江湖。”
“我会的。你也要潇潇洒洒地做你的小公主啊!”林轻舟笑着说。
这样的笑容,和姜赓初记忆中,第一次见到林轻舟的时候一样。
姜赓初向林轻舟摆手道别,“一言为定。”
禁闱之中气氛惶惶,诸臣论辩纷纭未休。待姜赓初返回上林宫,雪薇从垂拱殿打听到消息,不知何故,群臣之议将姜阳华中毒牵扯到了营谨身上。
姜赓歌昂首挺胸岔开腿,面对姜赓续抖落衣袖上的灰尘,背过手,且行且道:“营谨已死,死无对证,自然是你们说他是许路遥,他便只能是许路遥。”
姜赓续气定神闲地端坐在宝座上,一如既往地规劝姜赓歌,“定王慎言!许路遥乃前昌逆犯,若无铁证,岂能随意假罪于他人。营谨暴毙之时,昌遥门徒皆在侧,无不称其少主,且有他身上胎记佐证,实乃许路遥无疑。即便没有昭亭山庄众人指认,营谨振臂一挥,前昌遗民趋之若鹜,顶礼膜拜,足以旁证此人为易容之后的许路遥。”
姜赓歌走下台阶,开始在垂拱殿内大摇大摆地踱步,“前昌愚民,历来以昌遥门马首是瞻,指鹿为马自然也坚信不疑。皇兄,营谨乃你青宫属官,如若认定他是易容许路遥,那他在青宫十余年来,你与太孙都不曾生疑,更纵他在外出公办之时谋害昭亭林轻宇,岂非是你等玩忽职守,麻痹大意?”
两府官似有不少赞同姜赓歌的说法,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姜峻岩见姜赓续一言不发,主动接话:“王叔明鉴,营谨在青宫行事皆记录在案,一举一动都有皇城司查访,至于林轻宇遇害,定是他欺上瞒下,怎是我青宫失职?”
姜赓歌等的就是姜峻岩这辩解之言:“太孙,众所周知,营谨是随太孙妃陪嫁至青宫的家臣幕僚,他当真为许路遥,那么太孙妃母族涉嫌包庇、欺君罔上,其罪当诛!”
帽子越扣越大,罪责越来越重,姜赓续仍心平气和地反问姜赓歌,“营谨此人,阴险狡诈,身负昌遥门神功,易容诓骗谢氏和青宫,连武学术法冠绝江湖的昭亭山庄,苦寻多年都未能辨出其真伪,何况我等肉眼凡胎,如何能识破他的伪装。”
姜赓歌冷笑,“如此,还是昭亭山庄学艺不精,眼下可到好,所谓的名门正派,也不过是邪魔外道,竟与你等苟合谋害圣躬,尔等宵小人神共愤,罪不容诛!来人呀!还不赶紧把青宫和太孙拿下,押送宗正寺彻查!”
“慢着!”
姜赓初忽然出现在垂拱殿,高声宣布,“父皇醒了。”
众臣如释重负,中书令杜易更是喜极而泣,双手合十,向天祷告:“苍天庇佑,官家无恙!”
姜赓歌瞬间呆立在原地,心里话不受控地脱口而出,“父皇这么快就醒了?”
这话引起了姜峻岩的猜疑,“二叔这是什么话,皇祖醒了难道不好吗?”
姜赓续站起身,行至台阶下,问姜赓初,“怀庆,父皇眼下身体如何,医官怎么说?”
姜赓初如实禀告:“父皇一切安好,命怀庆前来请二位皇兄和太孙去紫宸宫面圣。”
紫宸宫廊下的宫灯在瑟瑟秋风中战栗,微弱的火光飘忽不定,斑驳的光影在青砖上晃动。内侍、女使排列于殿中,他们神色凝重如霜,低垂着头,双手恭谨地置于身前,连大气都不敢出。
姜赓歌见林轻云在龙榻旁边站立,气血上涌,冲口而问:“此等罪臣怎在此?”
“本宫让林姑娘来给陛下解毒。”佟昭仪平心静气地回答。
姜赓歌呵呵一笑,“她给父皇下毒,可不是得她来解毒嘛。”
刚刚转危为安的姜阳华无力地斜倚在榻上,苍老的面容因愤怒而泛起病态的潮红,呼吸有气无力,声音沙哑,怒气冲冲地吼姜赓歌:“逆子,还敢在此口出狂言,还不给朕跪下!”
姜赓歌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跪下,“父皇,何出此言啊!”
“到底是不是青宫和昭亭山庄给朕下毒,你心知肚明!”姜阳华双手攥起拳头怒捶床榻,佟昭仪心疼地捂住他的手,摇头示意他不要过于动气。
姜赓歌辩解道:“如若不是搜查内府和内苑,找到青宫谋害父皇的实证,儿臣怎敢胡乱攀扯?”
“还敢狡辩!桃夭乃昭亭山庄独有的奇毒不假,但桃夭须有桃夭伞炼化而成,而桃夭伞早在林轻宇遇害之时,被许路遥一同盗走,没有桃夭伞,昭亭山庄便没有再炼制过桃夭。又何谈青宫用桃夭毒害朕一说?”
“是医官说您身中桃夭,与儿臣不关啊父皇!”
“死到临头你还妄图诡辩!那医官分明就是你事先安排好故意设计陷害青宫的同伙!他已招认,朕就是中的昌遥翠毒!”
一听医官供出自己,姜赓歌慌了神,“父皇,儿臣是一时糊涂,但青宫谋害您证据确凿,您就是在喝了太孙送的葡萄酒之后才中毒的啊!
姜阳华连咳数声,气喘吁吁地说:“太孙妃招认说,是受了你儿媳的教唆,为了替她父亲脱罪,才冒险在酒里下毒,想要朕生病,好让太子监国,拖着不办海陵峪一案,这样她父亲就能苟且偷生一阵,但她以为你儿媳给的是令朕气血失调的药,压根不知道是翠毒!
佟昭仪又审了你儿媳,说一切都是你的主意,是你拿杜玉霖一家老小的性命威胁她的,陷害青宫,争储夺位,打压昭亭,一石三鸟,如此锦囊妙计,你又作何解释?”
姜赓歌头磕得像捣蒜一般,“父皇明鉴,儿臣从未有此大逆不道之心啊!杜予彤所言,儿臣毫不知情,儿臣从无利用她母族性命让她替儿臣做事,儿臣承认,那医官是儿臣安排的,但儿臣也是一时兴起,看您中毒才铤而走险的。
父皇,儿臣该死,儿臣不该有此忤逆之心,儿臣虽然觊觎储位,但绝对不敢谋害您啊父皇,父皇,母后才走,儿臣痛苦不已,又怎会舍得对您下毒手,您可是孩儿的亲爹啊,父皇,儿错了,儿真的知道错了,儿不与大哥争了,儿绝对不敢害您啊爹!”
姜赓歌滔滔陈词,姜阳华疲惫的眼缓缓抬起,寒意乍现,唇角勾起,喉咙里溢出一声低笑,“就算你不敢谋害朕,但你对青宫不满,对昭亭山庄不屑,也绝非一时兴起!那医官还招认,你想利用你母后的死离间朕与昭亭山庄,这可比你弑父更让朕寒心!没有昭亭山庄,你的老子和老子娘就不会活到今天,更不会有什么永姜王朝,你连来这世上的资格都没有了,还妄图什么皇位!”
佟昭仪往地下扔了一本医案,对姜赓歌侧目而视,“太子嫔说,定王妃曾经向她询问太子妃的病情,说想看太子妃的脉案,说她自己身体情况和太子妃相似,你自己妻子得了什么毛病,你该不会毫不知情吧!”
姜赓歌膝行上前想要去拿脉案,却被姜赓续抢先拾起。姜赓续大致翻看了几页,甩手将脉案丢到姜赓歌身上,怒不可遏地对他说:“姜赓歌,我问你,士菁哪里对不起你了!要不是士菁,少岚早就变成前昌刀下冤魂了!”
姜赓续紧咬牙关,双手握拳指节发白,浑身颤栗,似要将姜赓歌生吞活剥一般。“你胆敢拿着太子妃的脉案来冒充母后的脉案!你难道忘了,太子妃身子抱恙,是为了救你定王府的人而起?我和太子妃的小女儿就是因为你定王府才没能到这世上看一眼!
母后虽与太子妃病症相似,但年岁大不相同,方剂类别,用药剂量,怎可相互比较?但凡长脑子的人都明白这其中差别!方伯母是医宗传人,是当今世上公认的神医,要不是她来永京医治母后,母后也不会减轻病痛,多活那么久!
你居然如此忘恩负义,删改她的医案!难不成,父皇会昏聩到因为一本医案就对昭亭山庄问罪?姜赓歌,你可真是一只飞鼠,五技而穷,白长脑子不用在正事上,净整这一出出丢人现眼的算计之事!”
“赓续,不必跟这竖子费口舌,高守泽,即刻派人将定王及定王府一干人等押送去宗正寺,朕不想再见到这些恩将仇报的人!峻岩,寿宴之事皆由你全权处置,彻查到底,凡于此牵涉的官员、内侍一律问罪,绝不姑息!”
姜阳华下令处置姜赓歌,姜赓续和姜峻岩不敢多言,同时行礼接旨。
姜赓歌膝行到姜阳华眼前,痛哭流涕地恳求:“父皇,难道您不念一点儿父子之情吗?母后可在天上看着呢!”
姜阳华使出全力,反手打了姜赓歌一耳刮子,“休要提你母后,你不配做她的孩子!枉费她怀胎十月,含辛茹苦地生养你!你母后若在天有灵,定以你这不孝子为耻!来人,快把他拖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