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1、如梦令(3) ...
-
姜阳华平复心情,叫林轻云近前说话:“阿云,好孩子,谢谢你不计前嫌,为朕解毒,是朕对不起你。”
林轻云恭敬道:“都是臣应该做的,陛下转危为安便好。”
此刻的姜阳华褪去了皇帝的威严,是一位慈祥的老者。“昌遥门和今天一事你都有功,你想要些什么尽管开口,只要朕做得到,朕都可以满足你。”
原本就不打算在永京久留,经此一事,林轻云看到了姜岫岩曾经给她讲的青宫难处,她终于亲身体验了大内的诡谲,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姜阳华主动提出满足她的要求,她也不想隐瞒内心所求,直接向姜阳华提出离开永京一事。
“陛下,您很清楚,阿云是为了报兄长之仇才留在永京做女官的,现在一切事了,我也该回到我该在的地方了,还请陛下昭告天下,罢免我的官职。”
“你想回永州?”
姜阳华的声音平和,大概也是预料到林轻云会提出这个请求。
林轻云诚恳地回答:“是,昭亭收徒在即,祖父母年迈,阿云必须回去主持大局,阿云是两宗传人,注定是要为昭亭山庄传承考量。”
姜阳华没有犹豫,“也罢,你是江湖中人,功成身退,自然该回到江湖,朕会如你所愿,免去你女官一职,你随时都可以离开永京,回到昭亭山庄后,烦请替朕向你祖父母致歉。”
林轻云深深地叩首谢恩,“多谢陛下成全。”
拂晓时分,晨雾朦胧。踩踏落叶的跫音,惊醒脊兽之间栖息的乌鸦。
“咚——”
钟声雄浑洪亮,穿透晨雾,音波在大相国寺上空回荡。
“咚——咚——咚——”
钟声越过围墙,唤醒整座永京城。
一夜未眠的林轻舟,迈着沉重的步伐,从庄严肃穆的大相国寺正门缓缓走出,与前来朝拜的虔诚信徒们擦肩而过。
石牌楼下,林轻云头挽高髻,身穿圆领窄袍,左腿屈膝坐在马车前,一只手搭在抬起的膝盖上,另一只手甩着马鞭,有一下没一下地抽打晃荡的右腿,聚精会神地仰望着上空盘旋的白鸽。
晨曦柔和的光洒落在大街小巷,错落有致的房舍有袅袅炊烟升起,市井之间逐渐开始热闹起来。
赶着上工的匠人扛着工具脚步匆匆,推车卖早点的小贩们沿街吆喝着,妇女们如往常一样挎着竹篮,神色安然地挑拣新鲜果蔬,和摊贩讨价还价。
显然,永京城的百姓们对于皇城内这一夜所发生的事毫无察觉,按部就班地开启平常安宁的一天。
此时,大内膳房的厨役们正忙碌地备膳,热气腾腾的饭菜被分装在一排排食盒之中,数十名黄门提着食盒匆匆朝着内东门的方向走去。
内东门处的官员,或低声交谈,或独自静立,或闭目养神。勾当官前来传旨,免去三日朝会,并宣布官家称病,青宫监国,定王收监的消息。
他们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疲惫与犹疑的神情。
昼夜交替,风流云散。
待用过饭后,众官员们整理衣冠,陆续踏上归家之路。
解除监禁的姜少岚和姜岫岩去探望过姜阳华后,从大内回到青宫。
目送姜岫岩被抬进寝殿,太子嫔杜玉衡向姜少岚道歉:“对不住了孩子,委屈你和林姑娘了。”
姜少岚用安慰的眼神看着杜玉衡,“小伯母不必如此,事态紧急,还是您机敏,回忆起定王妃讨要大伯母脉案的事,如果不是您逼太孙妃主动认罪,只怕现在去宗正寺的人就是我们青宫全家老小了。我也知道,在外朝,杜中书也是一直力挺我皇伯父。这都是您极力协助的缘故。”
杜玉衡感叹道:“孩子,你如此晓情明理,真叫我汗颜。”
“我也是皇家的澄明郡主,这些唇亡齿寒的道理,自然是该懂得的,但人性和真心,却是极难得的,还望小伯母多多规劝皇伯父和堂兄,人心向背,这条荆棘路不好走。希望日后择选的太孙妃,会是一位仁孝良善之人。”
姜少岚的眼神空洞,好像还没有从昨夜惊魂中缓过神来,杜玉衡没再多言,安排女使送姜少岚回长乐殿休息。
姜岫岩重新躺回了自己在长明殿的床上,不,准确来说,应该是趴着,因为他的背后,被姜少峥重重地打了十多下板子。
踏踏实实地睡了好几个时辰,姜岫岩一觉醒来,睁开眼就看见林轻云躺在他身边,欣喜万分。
从被子里腾出手,姜岫岩轻轻地触摸林轻云微蹙的眉,没想到将林轻云弄醒了,她一点儿都没恼,笑着问他:“睡得好吗?”
姜岫岩将胳膊放在下巴下垫着,“怎么不在炎曦殿好好休息,这么大喇喇地跑到本王床上来,也不怕叫人笑话?”
“关于咱俩的风言风语还少吗,不差再加上一条。”
难得林轻云主动和自己开玩笑,姜岫岩也不正经地问:“就这么想我啊?”
“我才没有想你,就是来慰问一下伤员。”
“慰问就慰问,干嘛上人家的床?”
林轻云翻身平躺,闭上眼睛,蛮横地说:“我困了,难道,我不上床睡,还要睡地上吗?”
姜岫岩爬起身,故意贴在她耳边问:“林轻云,你是不是怕我被你前师兄打死啊?”看林轻云睁开眼瞪着自己,姜岫岩大胆地伸手将她揽入怀里,“这么巴巴地跑来,连睡觉都要睡在我跟前,放心好了,我皮糙肉厚,我死不了,我不会让你当小寡妇的。”
林轻云抬手轻拍姜岫岩的脸蛋,“臭流氓,谁说要嫁给你了?少臭美,你死不死跟我可没有任何关系。你再无理取闹,我回去了。”
姜岫岩紧紧地搂住林轻云,不让她挣脱离开,如同一只小猫,用头蹭她的肩头,巴结讨好她,“好好好,是我无理取闹,求求你啦,我的小师姑,你别走,天还没亮呢,陪我再睡一会儿吧。”
林轻云翻身拥入姜岫岩的怀里,额头抵在他的下颚,没有时间打理的胡茬有点扎人。
“姜岫岩,我准备回家了。”
“嗯,回去吧,我送你回去。”
未想姜岫岩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自己,林轻云有些不敢相信,仰着头问:“你怎么不求我留下?”
姜岫岩不敢低头看林轻云,怕她看到他眼眶红了。“你本不属于这里,更不适合待在这里,我不能因一己私欲留下你,是我带你来的,理应我送你回去。”
林轻云笑声爽朗,“那就有劳小殿下啦。”
“睡吧。”
姜岫岩闭上眼,双臂瞬间收紧,林轻云亦紧紧环住他的腰,手指慢慢地收拢,揪住他后背的衣衫。
月光如水,树影斑驳,夜枭啼叫,惊触心弦。
翌日清晨,杜玉衡前脚踏入姜岫岩的寝殿,后脚就退出来了,唬得跟在她身后的沐兰,差点把水泼到她身上。
“娘娘,怎么不进去?”沐兰抱紧铜盆,低声问。
杜玉衡噗呲一笑,又怕自己笑得太大声,慌忙用手遮挡上扬的嘴角,试图掩盖笑声,推了沐兰一把,“走,咱出去等着。”
众人走出殿外,杜玉衡兴致勃勃地跟沐兰分享自己刚刚瞧见了什么,“林姑娘在里面呢,咱别打扰他们。”
沐兰眼睛瞪得溜圆,“难怪昨晚在炎曦殿没看到林姑娘,小人还以为她同澄明郡主在长乐殿安置的。”
“唉,就是有些遗憾。”杜玉衡突然由喜转忧,唉声叹气,“这俩人和衣睡的。”
沐兰又是一愣,“无事发生吗?”
杜玉衡惋惜道:“我家这傻小子,怎么变这么老实了,人都要走了,还不赶紧生米煮成熟饭,还装什么正人君子啊!把媳妇留下才是正经啊!”
沐兰一脸窘色,“娘娘,这恐怕不合适吧,强扭的瓜不甜。”
“瞎说,这都......”杜玉衡做出拥抱的手势,跟沐兰较真,“这都这样了,这瓜还不甜?以本宫多年看话本的经验,这瓜保甜保熟!”
“您看那个话本子叫啥名字啊,剧情说出来我听听看。”
“仙凡奇缘啊!就是神仙和凡人相恋......”杜玉衡说得正起劲儿,一回头正撞见姜岫岩的脸,她的笑容僵在脸上,“......的故事呗。”
“小殿下安。”沐兰憋笑,向姜岫岩行礼后,退步到不远处站立。
“我儿起来啦!”杜玉衡谄媚一笑,伸手整理姜岫岩歪扭的衣领,“给我瞧瞧,身上的伤好些没?”
“娘!”姜岫岩冷着脸,低声质问杜玉衡,“知道林轻云在我这里,您还瞎说什么?”
“我哪知道她在你这里!那不是你说,你今天要送她和少岚回永州,我合计你临走之前,怎么也该先去大内跟你皇祖道个别,再跟你父皇和大哥说一声,再收拾一些行李什么的。
我就是寻思着早点叫你起床,以免晚了耽误事嘛。那我上哪知道你俩睡一块儿了!你说她都来了,你怎么也不表示表示啊,你那点伤算什么啊,你那个体格子壮得跟头牛似的,那也不耽误你的正事啊!”
姜岫岩眉头微微皱起,嘴角紧紧抿成一条直线,目不转睛地盯着杜玉衡,听她连珠炮似地讲话。杜玉衡也看出姜岫岩的无奈与不悦,假装话说多了想咳嗽,下意识伸手捂住嘴。
“娘,咱能不能学点好的,您也老大不小了,怎么一天到晚还看那些情情爱爱的话本。”
“你还知道我老大不小了,你也不知道孝顺我,给我抱个孙子回来,我一天闲着没事,我不看话本我干什么啊!”
“绣花、临帖、描摹、点茶、调香......”姜岫岩对着杜玉衡掰着手指细数,“这么多事任您选择,回头大哥重新选妃,有您忙活的!”
“朽木不可雕也!不,你是,粪土不可圬也!”
“行行行,我是朽木,我是粪土。”姜岫岩拱手向杜玉衡作揖,“您可小声些吧,她还没醒,她在昌州也受了伤,这好容易睡个安稳觉,让她多睡会儿啊。”
一听林轻云也受伤了,杜玉衡慌了神,“嗷哟,林姑娘受伤了啊,重不重啊?你小子怎么不早说啊?叫翰林医官院给好好瞧瞧啊!”
“您放心,她五师兄给看过了,并无大碍。”姜岫岩扶着杜玉衡往台阶下面走,“您去长乐殿找少岚姐吧,看看她那边需要收拾些什么,再备一些补品,回头我带给林祖父他们。”
杜玉衡知道姜岫岩想赶她走,便借着准备礼品的由头离开,“好好好,你莫要吵林姑娘休息啊,去我房里更衣用膳,叫她多睡,多休息哈!我这就去置办东西,你不要送我了,你也有伤在身,回去歇着吧。”
见杜玉衡终于被劝走了,姜岫岩松了一口气,吩咐沐兰准备摆膳,回身进殿,看到林轻云倚在门后捂嘴偷笑,脸颊泛着娇羞的红晕,眼睛眯成了月牙,清亮的笑声从指缝间跑出来,丝毫遮掩不住。
姜岫岩故作生气,“笑什么笑?”哪知林轻云立刻表情严肃地站直身,朝他行礼。姜岫岩傻眼,急忙伸手去扶林轻云,“这是作甚,没事对我行这么大的礼干嘛?”
林轻云不肯起身,小声提醒姜岫岩,“太子嫔来了。”
“少骗人!”
“真的,你快别跟我拉扯了,转过去看一眼吧。”
姜岫岩听话回头一瞧,杜玉衡果真站在他身后,“娘哎!您怎么神出鬼没的,走路也没个声音啊?”姜岫岩吓得心脏砰砰跳,“您又回来干嘛?”
“兔崽子,你给本宫起开!”杜玉衡一把推开姜岫岩,大步上前扶起林轻云,怜爱的眼光如水,脉脉含情地打量林轻云,温柔地问:“林姑娘,身子可好些了?”
“多谢太子嫔关心,阿云一切都好。”
“那就好,那就好!”杜玉衡拉着林轻云的左手,将自己左右两手腕上的一对石榴玉镯子脱下,都套在林轻云的手腕上,“好孩子,多谢你一直照顾姜岫岩,我也没什么好东西送你,我瞧你这耳坠子正好和我这镯子般配,权当是谢礼,我带了有些年月了,希望你不要嫌弃哈。”
“太子嫔,这如何使得?阿云怎么能收您这么贵重的东西,您之前给我置办的衣裳首饰已经够多了。”
“不许推辞!”杜玉衡用力按住林轻云的手,瞪着眼睛说:“你姑姑生前对我很好,就当是我替她给你填的私房钱,你就留个念想吧。”
杜玉衡将林士菁都搬出来了,林轻云没有理由再拒绝,“多谢太子嫔,阿云会好好收藏这对镯子的。”
“行啦,我走啦,免得这兔崽子嫌我碍眼。”
目送杜玉衡心满意足地离开,心绪未定的林轻云用手肘撞了一下一直在旁边看热闹的姜岫岩,举起左手问他,“这对镯子你认得是不是?”
“中书令送的礼。”
“到底什么来头?”
“我娘的嫁妆。”
“中书令是你什么人?”
“外祖父。”
“姜岫岩,这质地、成色分明是家传的镯子!这传出去可怎么得了!我不能要!”
林轻云尝试脱下镯子,竟然拿不下来了,气得直跺脚,姜岫岩哄着她,“林轻云,这是我娘对你的认可。你就当是临别赠礼,偷偷收着吧,我娘平时都不戴,不会有人知道的。”
去大内拜别姜阳华和姜赓续后,林轻云和姜岫岩、姜少岚一同到大相国寺祭拜谢皇后。
临行前,偶遇大相国寺的住持,他送了林轻云一句偈言。
“何须更问浮生事,只此浮生是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