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上》暖狸

12、012

　　就见教习紧随其后，势如破竹，在长剑离余温眉心还有一寸时，及时捉住了长剑，并且冷淡地说，“抱歉，吓到你了。”

　　说罢，全力按住依旧铮铮然的长剑，也不理会余温震惊的表情，径自以长剑为引，朝望月峰飞去。

　　远远地，余温只看到那长剑七扭八拐，好几回差点把教习从剑上摔下去……她喃喃，“没、没关系，不杀我就好——”

　　此刻余温才明白，教习身为凡人，好像并不能完全控制住那把剑，所以刚刚，真的只是一个误会……她想起自己口没遮拦的话，一时羞红了脸，无地自容！

　　“对不起——教习，我错了——”余温欲哭无泪，想起刚刚教习道歉时震惊又复杂的眼神，恨不能立刻就收拾包袱滚回老家去！

　　这下，是彻底把教习得罪死了！“娘，我完了——”

　　望月峰夜风清凉，卷着余温长长的懊悔声，传到教习耳边。向来没什么表情的教习先生，此刻依然在艰难的和长剑博弈，却无视随时将被掀翻坠落的致命危险，仿佛长剑的叛逆只是她的游戏。唯有这声音被凉风拂过耳际之时，教习先生难得勾起唇角，极淡的笑意从她脸上绽开，犹如冲散了万年积雪，映得弯月如日光，照得望月山巅熠熠生辉。

　　山巅处，遥望着她与长剑较劲的越青雉，不由一声长叹。

　　叹息声也飘进教习耳中，她的笑容反而越大了。远远的，只能看到山巅处那渺小的一道身影，她却已经喊了起来，“师姐——”

　　久违的一声师姐。

　　越青雉鼻子一酸，发出更长的叹息，她没了一宗之长的架子，叫道，“滚下来——”

　　“滚不下来啊师姐，”教习，也就是广闻仙子闻歆，在半空中回答，声音忽远忽近，“这青峰剑跟它的主人一样臭脾气，根本不听我的！”

　　越青雉发出一声冷笑，轻飘飘地一挥袖，青峰剑立刻偃旗息鼓，乖乖载着闻歆落到越青雉面前，越青雉嘲讽道，“也跟它的主人一样油头滑脑！”

　　“那不能叫油头滑脑，”闻歆宝贝地把剑收起背好，“那叫识时务。识时务是它最宝贵的优点，它的主人要是能那么识时务，也不至于只剩下这把破剑。”

　　越青雉不由想起魔域那一战。是，青锋剑君是个凡人，却在魔族的围猎中，在众修士身陷险境之时，以凡人之身，挡住魔族大军侵袭，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但她就是做到了。

　　那么视死如归、牺牲自己成全别人的事，不该是鬼主意一堆、总是想办法让别人吃瘪的青锋剑君该做的事，她应该趁火打劫，应该把在场每个自顾不暇的修士都搜一遍，而后逃之夭夭，却唯独不该，以一己之力，以燃烧神魂的代价，一剑断海，一剑破魔，一剑成神，一剑陨落。她为修士们争得了喘息的机会，也为修士们撕开了魔域的口子，她成为那一战扭转战局的关键，她一战成名。

　　想到这里，越青雉也没办法说青锋剑君的坏话了。她只是看着眼前的小师妹，已经丹田尽碎，灵根俱废，沦为再也无法修行的凡人。青壶宗以前有最宠她的师父，现在有仍旧宠着她的越青雉，这里是她的家，她却连回家都要冒着被青峰剑掀翻摔死的危险。

　　闻歆恭维越青雉，“师姐，许久没见，你竟已过了问心劫！好本事！”

　　修士的修行境界通常依次是炼气、筑基、结丹、化婴、通虚、合道、渡劫，到了通虚境已是当世鲜有的大能，比如千年前的广闻仙子。

　　问心是通虚到合道之间的阶段，很少有人知道问心之后的合道到底是什么样子，毕竟，修真界千万年来，真正到达合道境界的修士寥寥无几，至于渡劫升仙，更是远古传说了。但修仙大族或多或少对问心劫都有所了解，每个家族的大能到达通虚境界之后，都面临着问心这一劫。这一劫看似简单，却远比境界晋升时的雷劫凶险得多，每个人的问心劫都不相同，甚至连经验都没法借鉴，天材地宝也都成了摆设，只能凭借自身闯过。旁人或许不清楚，闻歆却知道问心劫到底有多致命。因此，见越青雉竟然已经跨过问心，说不惊讶是假的，闻歆发自内心为师姐高兴。

　　越青雉心头一梗，看着闻歆眉心薄雾难得散开，原本一肚子想骂她的话，此刻是一句都说不出来了。于是质问的话也变成没什么震慑力的疑问，“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

　　闻歆乖巧站定，身子单薄得仿佛能被一阵风吹走，却眨眨眼，“师姐，你特地等了我这么久，不知道我为什么来？我不信。”

　　越青雉：……

　　这个臭丫头！她没好气，“谁说我等在等你，我赏月！”

　　“我也赏月。”闻歆说罢，径自站到越青雉身旁。

　　越青雉气结，心想，看你能憋多久！

　　然而，她已近合道境，这山间清风朗月对她只有美丽，可对于凡人来说，就是烈烈寒风与入骨寒气。闻歆冻得嘴唇乌青，却不见一丝服软的意思。

　　于是，越青雉服软了。她默默凝起屏障，为闻歆挡住夜风与寒气。

　　闻歆感到身上的温暖，转头对越青雉笑，“还是师姐疼我。”

　　越青雉又是一叹，“你来做什么？”

　　闻歆迎上她的眼神，不说话，但意思已经很明显，她在说，师姐不要明知故问。

　　“但凡你肯放下，你的问心劫早过了。”越青雉平静地说，“你现在已经是凡人，凡人不会再有数不尽的生命，也许，我只是闭关的功夫，再出来，就连你的尸骨都化作尘土了。”

　　闻歆摇头，“师姐，我早说了，我的问心劫主要不在她。而且，我已经放下了。”

　　“放下，你要是放下，你来做什么？”越青雉语气严厉，气不打一处来，“比狗鼻子还灵，只是一点散逸的气息，你就巴巴地冒着丧命的危险上来，你这叫放下？近千年没听你喊师姐，千年闭关不能让你心魔平息半分，就因为刚刚试探出了想要的消息，所以喜不自胜？为了一个可能早就魂飞湮灭的人，这就是你的放下？”

　　“师姐！”闻歆扭过脸去，声音极轻，“我相信她一定能活下来！”

　　“活？靠什么活？靠你那一身的修为和灵根吗？！”越青雉见她依然这副死不悔改的样子，更是怒火中烧，“你是不知道什么叫燃烧神魂吗？她一介凡人，一剑成神，还能活下来？你区区通虚境，问心劫都没过，也敢去碰神的魂？你救得下来？”

　　“只要有一丝希望，我相信她都不会放弃！”闻歆坚定地说，“我信她！”

　　“你——”越青雉说不出话了。一线希望，是啊，就为了那一线希望，她的这个傻师妹，千年前首屈一指的通虚境大能，年纪轻轻天赋惊人，明明是最有希望拔地飞升的修士，却在魔域之战中，为了救那个人，借先天法器降魔旗之力，活生生祭出自己的灵根和丹田，撕开时空裂隙，试图瞒过天道，给青峰剑君争取一丝活的希望。

　　从来没有这样的先例，因此，谁也不知道这件事到底能不能成。但越青雉知道，不管能不能瞒住天道，她的小师妹连同降魔旗一起，都彻底毁了。

　　拥有毁天灭地之力的降魔旗，尚未能完全发挥威力，就已经沦为粉尘，只剩下光秃秃的旗杆，陈列在望月峰之巅。而她的师妹，献祭了修为，更献祭了漫长的生命——修士不在轮回中，修士只有此生，没有来世。此生或许漫长达百年千年，或许飞升成仙，或许身陨道灭，化为天地间一缕尘埃。

　　现在，这个自毁前途的小师妹，已经成为凡人，却没有凡人的来世。
　　她原本辉煌灿烂的人生戛然而止，然后，停在了当初化婴的那一刻。
　　对于修士来说，结丹是修行真正的开始，化婴才是寿命重计的开端。
　　闻歆死里逃生后，闭关近千年才勉强修复生机，而后，容貌和生机都退回到十五岁，但这次，她无法化婴，而是如同凡人一样，可能短短百年不到，历经生老病死。现在，距离闻歆不再闭关已经十三年，她无法再拥有天道的豁免，脸上生出二十八岁女性该有的细纹。

　　越青雉的脸庞还停留在化婴时的十八岁，明明她比闻歆年纪大得多，但此刻看起来，闻歆却显得比她成熟得多。

　　越青雉凝视着闻歆的脸，眼中痛惜清晰可见，“歆儿！”

　　闻歆却看得开，“师姐，我问心劫过不去，真不全是因为她。我只是不明白，修行到底在修什么。”她眼中现出迷茫之色，“我们修士，寿命动辄百年千年，就连闭关都以百年计，我们打个盹儿的功夫，凡人都已经换了一茬又一茬。”
　　“人人都在修行，从炼气、筑基开始，一路争夺天才地宝，夺取天地造化，要变强，强到天下第一，要拔地飞升！一生似乎轰轰烈烈，热热闹闹，但是，仔细回想，充斥在生命里的，不是修行进阶，就是打打杀杀，如大梦一场，空空荡荡，所以，才有那么多人止步通虚境，在问心劫面前一退再退。”
　　“师姐，修士的命太长了，我们渴望长生，却并不懂得敬畏生命。我们以弱肉强食为世界之道，视凡人为草芥，但，最终，却是一个凡人，帮我们扭转了生死，以她的身陨道消换来修士的长生不死，岂不是讽刺？”

　　闻歆有太多的情绪深藏在疑问不解中，她无法一一道出，只说，“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一定有哪里出了错。但我不知道，错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