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声荡》夜雨寄我

9、腿伤

　　接下来几天，余江逐都没回来，也没有讯息说他到底怎样了。
　　初九一直忍着，忍着打听，怕听到不好的消息。
　　却每日躺在余江逐那间房的床上，不可自控地想到最坏的情况。
　　第六日，初九回去的时候，房里亮着灯，她在多远之前看见了，不能自已地就加快了速度，鼻子也开始发酸。
　　她哗啦一声开了门，书桌前埋头的人回了头。
　　她脑子空白一片，只向那人跑去，那个人也站了起来。
　　怀中人涕泣不已，余江逐一手抚着她的头发，一手撑着桌沿，喉头中也哽咽，不能语。
　　他没想到小白会说他的去向。他在电报里知道前线要增援的消息，师座苦恼不已不停凑人，甚至自己警卫连也派了上去。他找着机会，把小白支出去送之前拿着枪要来的药，然后趁乱就奔了那边去，冲在最前面，快意非常，那些杀了他同胞的人，炸了他国土的人，一个个倒在他的枪下，自己挨了子弹也浑不在意，只冲着对面疯狂开枪，直到没有意识。
　　他伤不严重，没性命之忧，只是腿上中弹，不能行动，小白一直在身边照顾他。他刚刚能下地，小白在他面前埋怨他，才说到初九知道他上战场的消息。他当下气愤非常，骂小白少根筋，然后没顾军医的阻拦，立刻搭了车回了来。
　　一路上，只担心她这几天来过得怎么样，又自责又怨小白，心里像浸了水。然后等她的这些时候，托了小白买了些好饭好菜，担心她这么久以来没好好吃饭。自己在房里不知道该做什么，困顿良久，才坐在书桌下，写报告。他是偷偷去的，师长知晓了大怒，让他写报告反思。
　　可是，全写不下去，心如同淹在水潭之中，冷，也不能呼吸，哪里还想得出报告该怎么写。
　　直到听到门口的响动，看到她的时候，心全然是在火上烤了。她泪眼盈盈，跑过来抱住他，他完全反应不能。心下之火，是愧怍，是自怨，是面对不了她、对不起她。

　　她终于安抚好情绪，才看到他腿上纱布：“伤了腿？”然后抚着他坐下。
　　他终于开口，说桌上有饭食，还没冷，让初九快吃。
　　初九伸手擦脸坐在床边：“三哥没什么其他的与我说吗？”
　　他低着头，默了好一会：“三哥错了。”然后又沉默，“我们吃了再说。”
　　初九本来不想吃，又见他的腿伤，怕他还没吃晚饭，只能先顺着他的意。
　　他买的多，两人必然吃不完，加之初九傍晚在医院吃过东西，碟子里的东西还剩下一半，她便放了筷子，趴在桌上，看着他吃。看着看着又生了庆幸，还好他回来了，还好只是伤了腿，想着又泪盈了眼眶。
　　见他也放了筷子，初九才开口：“三哥可知林意洞？”
　　余江逐知道她所说何意，只淡淡点了点头。
　　“当时我在学校听同学谈起他和他妻子，只是惋惜。现在却好像经历了一番林夫人之痛，三哥，”她开始哽咽，“我不知道这仗要打到何时，或许哪一天，你确然还要面对面去杀敌，不要像这次一样，我要你亲口告诉我，你要去哪里，危不危险，然后再跟我说一定会回来。”
　　他知道这次是他冲动，是他少年心性，但他所做的还是心里想要的，所以只是愧疚于她，若重来一次，他说不定还是会去，只是这次勒令小白什么都不要说。然而听了这番话，才开始后悔，初九，还不到二十岁，他以为她会哭着对他说不要上战场，会指责他不顾身后事，会软着声音威胁他，会撒娇，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他远离炮火。却没想到听到她说这些，他明白她是在退让，是在顺他的意，所以心里才更难过。这么多年来，初九从没阻止过他做什么，他来到这里，她也没多说挽留他的话，甚至有时在父亲面前替他说话，随后，也来到这里。在这些事情上，她都是跟随他的脚步，与父亲的逼迫挽留不同，她似乎从头至尾都选择了自己承受任何结果。
　　现在才开始后怕，若他这次伤的不只是腿，要是没了命，家里人合该如何自处？为他而来的初九又该怎么办？
　　他心绪难清，只能凑过去抱住她：“是三哥错了。”
　　好一会，他才松开。她起身去打水。
　　洗漱完毕，两人躺在床上。初九想方便照顾他，躺在外侧。
　　好久以后，初九都以为他睡着了，才听见他的声音：“我答应你，以后不会冲动行事了，我要去哪做什么，都亲自告诉你。实在不行，也会让人告诉你。”
　　她轻轻嗯一声。
　　他翻了身子侧睡凑近她，手摸到她的手，揽着她。
　　她有些慌：“你的伤——”
　　“放心。”他温和说着。
　　她仔细看了他的腿才放心，然后却在他的怀中心绪复杂，难以入眠，不敢动弹，一半因为他的伤，一半因为他。
　　他们第一次离这么近。
　　“小九。”他叫她。
　　“嗯。”
　　他又不说话了。
　　又过了好久，他才说：“师长放我假，让我养好伤。”
　　“那我这几天争取早点回来。”想了想，又说，“我到中午也回来给你送饭。”
　　他笑一笑：“不用，小白会给我送。”他用手指替她梳理头发，“你在医院不用担心我，我在家里没有什么事，吃饭吃药什么的，小白也会帮我。”
　　“你腿需要换药吗？”
　　“好像两天换一次。上次是昨天换的。”
　　“那明天我们一起去医院好了，我给你换药。”
　　“好。”

　　第二日，小白载他们去了医院。
　　初九把他扶到休息室椅子上坐下，先去检查了自己的病人。
　　回来却看见，余江逐被同事们围观。
　　余江逐似乎在问着什么，见着她，却收了话，不再说了。
　　她从同事们的脸上掠过一遍，每个人都带着有些奇怪的笑容：“说我呢？”
　　同事却都作鸟兽散，带着调笑的眼神。
　　她奇怪得很，问他：“你说什么了？”
　　他倒怡然自乐：“没什么，问了点你的趣事。”
　　看他的神情，应该是问不出来了。初九没再多说，给他解纱布。

　　中午吃了饭，他忽然说有事要走。
　　初九没做多想，让他走了，只是叫他注意些腿。

　　他在家里待了七天，第七天早上，小白进门说师长让他明天报道。
　　他的腿快好了，虽然还没痊愈，但撑着拐杖能自由行走了。初九其实盘算着他快去工作了，真正命令下来的时候，还是心里压了石头。
　　她压抑住自己的情绪：“今天我尽可能早些回来。”下一次再见不知道要多少天了。
　　他抱住她：“好，我准备好饭菜在家里。”
　　他送她出了大门，她走远了，终于还是落下泪来。
　　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