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声荡》夜雨寄我

4、寻

　　第二日，他运送粮食到前线。
　　时至，已是午后。副官在登记，他转出去找怡生。
　　难得日头松快，双方停战，光照也正好，走去时，还有兵士躺在壕沟里小憩。
　　走到怡生那个团，没见着人，一问，是受了伤，到卫生室去了。
　　他于是转身，沐着阳光走，悠闲踱步。炮火连天的岁月里难得找到这样的时候，他前两日发的电报大姐还没有回，若此桩事了了，找到了人，就算受了伤，好歹安全，那就好了，这个日子他能记一辈子。他开始觉得自己夜里太过悲观，大约真的有好人家，看飞机来临的时候拉她躲进了坚固的家里，或者躲到防空洞，跑的时候摔伤了，在好心人家里养着。他开始想那些古老的话本，姑娘家对恩人以身相许，他笑，这也不错，父亲会把他们送到美国去，安全得很，比她牵挂着他好。
　　他走着走着，却觉得好像是错过了什么，回步过去。
　　那边有几个小护士给受轻伤的士兵包扎，那个背对着他的、短头发的护士，有些像她。
　　他转向那边，慢慢走近。身形很像，只是她从前是长发，垂到腰际，扎起来会高一点。这个女孩子却是短发，遮不住脖子。
　　他发觉已经半年多没见过她了，从他来南昌开始。最后的景象是什么？是她在门边送别他。白色的大衣，头发盘了一部分，垂下一部分，齐齐的刘海，勉强笑着。
　　面前的小护士上完药转过头来，和记忆中的重合。
　　他还能下意识思考，是不是要将她拉远一点，这里这么多人。
　　于是他一把拉住她，也不管她手里还拿着上药的棉签。他知道他拉得很用力，女孩子皮肤细腻，经不起，可是控制不住，那股怒火是从身体本能中来的，正在灼烧他的头脑，又怎么控制得了身体。他停在人少的一处壕沟，冲动驱使着他，扬起手来，却只狠手拍打了土壁。
　　他转身向一旁，不看她，来回地踱着步子，想让自己冷静下来，想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可是这才发觉情绪都积酿在眼睛里，沉淀在喉头里，甩不开，咽不下。好一会儿，才能平静下来。
　　然后他终于回过身来仔细瞧她，她低着头，看得出在掉着泪。他这才将整件事串起来，发觉罪魁祸首竟或许是自己。犹豫许久，终于开口：“怎么把头发剪了？”
　　她抽噎着，慢慢说：“长头发……在这里，不大方便。”
　　他终于冷静了一些，看着她的泪珠：“怎么来的？坐船？”她自己肯定搞不到飞机。
　　她点着头。
　　“晕船吗？”印象里，她没坐过船，当初迁到重庆也是飞机。
　　她回答说还好。
　　他瞥一眼看见另一个护士边向这边走来，边示意初九快去帮忙。初九看见后，转过脸来看他，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你什么时候有空？”
　　“可能，晚上吧。”
　　“那时候你在哪？”
　　“宿舍，”她看着他，然后又急急添一句，“南昌医院的宿舍。”
　　他说行：“到时候我去找你。”

　　月亮隐匿在阴云里，天黑沉沉的一片。
　　她刚刚歇下来，跑去食堂打晚饭，抬头望了一眼。
　　背后响起来护士长的声音：“快过来，来伤兵了。”
　　她放下饭盒冲了出去，到车边正好去扶一个断了腿的军人。
　　现在已经很好了，打得激烈的时候，每个人都是血淋淋地送来，血肉模糊。医院里每个医生、护士都步履匆忙，拿药、拿纱布、拿手术工具。可是不够，什么都不够，药不够，纱布不够，就连手术室都不够，人也不够，她眼看着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就那样离开，有的坚持不到运下车，有的手术室马上就排到他了，有的就死在手术台上，有的终于过了手术，却在第二天早上没了呼吸。她第一次深刻地感到无能为力。她最难过的那一天，早上发现前一天手术的那个被流弹击中小腹的病人在病床上没了生气，那是她负责的第一个病人，不知道该怎么办，泪盈盈地去找护士长。护士长只说：“不要哭，去找担架队，抬到后面的空地上。”那天，她第一次见识到什么是真正的战场和生死。
　　现在已经好多了，这两天，没有刚下战场鲜血淋淋的人了。有时候她怕，怕她下一个遇到的伤兵就是他，但还好不是，今天看到他的时候，他还安全地全须全尾地站在她面前。
　　但想到他，还是害怕的，她是偷偷跑出来的，没有留下半个字、半句话，不知道家那边怎样了，父亲、姐姐……
　　可是看他今天的生气的表情，她知道，应该是不太好了，这件事，她的确没有顾虑周全。可是如果她说得明明白白，父亲怎么可能放她走？来这里这么久了，也不敢给家里去消息，是怕父亲叫人来，把她绑了回去，她还没见到他，还有她手上的病人……她想呆在这里，这里那么多的人需要她，她在这里，说不定可以多活一条人命，多挽救回来一个家庭。
　　将伤兵都安置好，该上药上药，该换纱布换纱布。不知道已经到了什么时候了，回到休息室吃晚饭，一摸，果然已经凉掉了。但是也不想去热了，麻烦，而且要热饭的应该挺多人的，不想挤。于是坐下，边吃饭吞咽着，边看诊病记录。
　　听见脚步声的时候，她敏锐地判断着，不像护士，像是军靴。回头，果然，她等的那个人来了。
　　欣喜，又害怕。
　　他看见她正在吃饭，走到另一个椅子边坐下：“先吃。”
　　初九看着他，愣愣地照他的话做。
　　有些难熬，她吃饭速度一向不快，他在一旁，吃饭这个动作变得更加艰难。不自在，因为火山就在旁边。
　　她赶忙扒了两口就说吃饱了，他却倾身过来，拿她的饭盒，神色一冷。“你们医院，连热饭热菜都没有吗？”
　　“不是……这是我之前打的饭，后来有事，现在才吃。”她解释。
　　她看见他眉头皱了一皱，神情像是不耐烦，忙从他手里接过饭盒，盖好放下，做出一副听他训导的样子。
　　“以后不要这样。”他说。
　　她点头。
　　“为什么来这里？”他问。
　　她不知道怎么说，因为牵挂他？她说不出口。而若说其他的什么理由，他大概也能一眼看出破绽。
　　“因为，我在这？”他试探性地问。
　　她只好点头。
　　“初九，这里是战场，随时可能有危险的。我可以给你写信，给你寄照片、寄明信片，给你发电报，将我发生了什么都告诉你。可是这里很危险。你明白吗？”
　　她点头。
　　“明天我会给父亲发电报，让他请人来接你回去。”
　　她终于不再点头，含糊着说：“不……”
　　余江逐无奈摸她的头：“初九，听话，你若在这里出了事，让三哥后半辈子怎么过？”然后看她的态度依然在拒绝，“小九，你失踪之后，父亲打电话给我，说，你学医都是因为我，你会去撒药水，都是因为我，三哥不想再受一次这样的感觉。”
　　“父亲让人在废墟里挖了三天，然后一家一家医院找，一户一户的人家敲开门问，你舍得吗？这样对父亲、姐姐是不是有些残忍？初九，回去吧，帮我照看着父亲，他年纪大了，身边需要你。”
　　她终于没忍住，眼泪一串一串流下来，强压着声音不要哭出来。“对不起，对不起三哥，我没想会这样……”
　　他知道她从来不是任性的人，她从来最乖巧听话，如今却冒了这样的胆子，一个人从重庆到南昌，不怕父亲的责怪，不怕路途的危险。今日，他总在想，那一路轮渡，她是怎么过来的，他不是没坐过船，不像飞机，轮渡总是挤满了人，人员混杂，环境也不好。其实，是他要说对不起才对。
　　她压抑地在哭泣，他把她拉进怀里，就像在回南昌的路上想要做的那样。不同的是，当时想的是离别，现在，却是失而复得。
　　有护士进来，看见这样的情景，连忙退出去，将门虚掩上。
　　初九终于安稳好情绪，抬头看他：“三哥，我现在在这里，每天看见一些伤兵，我给他们上药、帮医生做手术，他们就能好起来，他们的父母妻儿也就不会伤心。”
　　她语言稚嫩，但真正想说什么，他却听懂了。
　　她重新组织好语言：“三哥，你相信我，我也想用自己的能力做一点事情，像你一样。但你不要想那些父亲的气话，我不是因为你去护士学校的，我、我也想有一点自己小小的志向。”他一直被她当作榜样和方向，既然如此，他这么多年的言传身教和心境感染，她怎能不受到深重的影响。“我来这里，的确是因为你在，但如果你不在这里，你还在美国，我们现在这样的危急关头，我也不能什么也不做，我还会到前线的，只不过，说不定是在其他的地方。但现在你在南昌，这里会让我更加安心，所以来了这里，而不是湖南、广西……”
　　“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我会保护好自己，医院离前线还很远……”
　　他深觉得这个小姑娘长大了。另一方面，他自己也在权衡，到底应该怎么做？在这里，能保证她的安全吗？
　　重庆那边，父亲和姐姐大约都没时间管她，到处跑又遇上轰炸怎么办？这边虽然自己也没时间，但医院至少能把她限制在这块相对平静的小块地域上。
　　他重新看她的眼睛，对她微笑：“三哥明白了。”
　　他看表，是要走的时候了：“三哥在军事处，有事一定要来找我，知道吗？”
　　她点头。
　　“我有空，也会抽时间来看你，所以不要乱跑，让我找不到。”
　　她点头。
　　“父亲那边，我会去电报的。”
　　她点头。他看着，然后转身离去。
　　跨过门，又突然转身回来，走向她。
　　“这个，拿好。”他将东西塞到她手里，转了身，彻底走了。
　　是那对珍珠耳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