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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高玩败北的奇缘(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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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呀,我出现的不凑巧了呢。不过……主君大人也变得会说悄悄话了。这是很难得的事,潮,可千万别错过。这时候就算说大胆一些的话,也没关系哦。不如说……他正需要那样的你……”
“……”哈迪达斯闭了闭眼,有些不情不愿的开口:“撒拉弗,你喝醉了。”
“是……这样吗……”撒拉弗看了潮一眼,眸光不清不楚的幽暗。“我怎么觉得不是,我眼中的你,你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你不知道,我有多好奇《命星卷宗》之中你们的结局,我有多好奇,我们的结局。”
“撒拉弗,我陪你回去吧,法芙尼尔做了宵夜,来尝尝好吗?”
“不。”撒拉弗退后,避开了潮的接触。她的笑容和夜风一样恬淡,也和夜月一样皎洁。每当她的身躯滑过窗棂,潮都会觉得,那是一片游弋的月光,家乡的月光。“我会转告法芙尼尔,让她不要急不可耐的现身打扰。潮,我是如此庆幸与你相识,也由衷的为你感到高兴。”
“啊……谢谢?但是……”
撒拉弗忽然伸出手,将拂过潮面颊上的一缕长发拨开,顺势落在她肩上,将她转过身,面对不苟言笑的哈迪达斯。
“无需言谢,潮。如果可以的话,你只要享受当下,享受这份仓促的羁绊就好。晚安,愿你无为长梦所扰。”
背后轻柔的推力消失不见,潮下意识回过头,暮色四合。
空旷安静的石台,即将承沐月色的洗礼。
“主君大人,原来您一直是这样看待我的。”她沉下脸,向君王走去,一步一步,走向万劫不复的命运。“梅德欧兰特,也是这样看待我的,是吗?我才是你们眼中的暴君,是吗?”
他的背后,月亮正在爬升,用不了多久,就会将他们全部笼罩其中,避无可避,如同他们迫不得已交汇的命轨。
魔女带着怒火逼近,古龙展开双翼高高抬起,翼骨上浓墨色的细密鳞片在天光中流淌着霓虹一样的幻色。
哈迪达斯闭上眼睛,将对方的身影从脑海中抹除。只有这样,才能最精准的抵挡不知何时会降下的惩戒。但真的是这样吗,扑面而来的魔力甚至不能完全侵蚀到面前,她还不能够算是一位完全的魔女,力量并不伟岸,更加不致命。
正因这样,梅德欧兰特才有机会动手,虽然不清楚他们怎么会有这样大的野心与胆量。但哈迪达斯可以肯定,这不是个明智的决定。
“带我来这里,留下我,囚禁我,是为了杀死我,是吗?主君大人,撒拉弗和法芙尼尔,她们会难过的。”
无论是对意志与精神,还是切肤的疼痛与伤害,都没有发生。力量消弭无形,不知是中途放弃,还是魔力不支。在不受魔女力量影响的前提下,想要与他僵持,即使是早在魔神战争之前诞生的先知魔女,也要好好衡量一番。
哈迪达斯睁开眼睛,潮就站在他的身前,相隔半臂远,这距离近的有些过分,能够让她看清他衣襟上斜织的暗纹,以及鳞片排列的秩序。
“她们并不知道你的身份,如果知道……龙类不会难过。”
“是吗,主君大人,我忽然明白,您对我抱有那样的看法,一点也不奇怪。因为作为国君,您甚至不了解您的族人,或许您记得每一位族人的名字,但是,也仅仅是记得罢了。”
他正沉默,潮则滔滔不绝。
“打个比方,您确实一眼就能看出撒拉弗她喝醉了,需要休息。但是,我却看得出,她有些伤心。所以,您总是觉得我不怀好意,这也很合理,我无话可说。”
他开始真的有些内疚了,但这内疚很复杂,并且还需要一些更加合理的解释。
“他们认为我是人类,可怜我也好尊敬我也好,在你看来,都是魔女的暗示乃至蛊惑。我不怀好意的留在这里,是神意图染指已经完全交付给神民的土地,是意图颠覆民之国君的统治,重新收拢权柄,攫取信仰。”
难道不是吗,难道会有神拒绝重获原本握在自己手中的,那些流失的权与力,会有神拒绝信众的供奉,无条件的信服与追随,哪怕只是聆听着圣殿中日夜不停的颂歌,哪怕只是那可怜又简单的几个音调的变化与毫无意义的华丽辞藻,真的会有曾经享受过这一切的神,弃之如敝履。
哈迪达斯收拢双翼想要质问,但无法开口。
她好像,轻轻一碰,就要碎裂了。
“看来即使刚刚真的发生什么,你也只会无动于衷。”潮看着他的眼睛,神色漠然,像是已经完全平复下来。“那么现在,你可以动手了。”
“你觉得孤不会动手?”
她口中所说的无动于衷是他,但实际上,哈迪达斯很确定,她的双眼,她完全放松的身体,在夜风中舒展的线条如春日柔媚的山脊,将与自己的决定鱼死网破。
他有亿万个动手的理由,除去今晚,也有亿万个动手的机会。
他不会那么做。
“也是,神的使徒,至伟奥庄严,至高洁傲岸,怎么会轻易容许自己,自己的族群背负弑神的罪孽呢。”
“今晚也是赏月的好天气,孤准许你在阿斯加德内散步,还有什么别的需要,法夫纳会一一安排好。”
“所以比起梅德欧兰特,原来你更加懦弱,连直面自己的心都不敢。哈迪达斯,神之所以为神,并不在于她高居神座,而是在于她什么都可以面对,无论信徒追随与否,无论遭到唾骂还是诋毁,神,甚至能够直面自己的消亡。”她没有回头观赏,而是踱步,与哈迪达斯擦肩而过。“但是,你知道吗,我什么都没有做错。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我没有做错任何事。”
她一直走到了靠近石台边缘的位置,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这个混沌不清的世界。
“如果我证明给你看,你还会这样无动于衷吗?”
“你不要……”
月白的影子一跃而起,冲向石台外的天空,如同冲破牢笼的鸟雀。
而后急转直下。
他没能说完,在她面前,他总是没能说完,又或是没能说出口。
但这一次,一切都变得大为不同。
哈迪达斯反射性伸手,衣带划过手心,游鱼般迅疾。他低头,衣裙翻飞遮蔽她的身体,黑发铺展如翼,淹没她的脸。但那双眼睛,最该被夜色模糊的双眼,却愈发清晰,摄入他的眼底,他的心脏。
那是神的注视,垂死的神,她在想些什么。
还会是什么愚蠢的,做什么无用证明的念头吗。
来自茫远的塔底,赫汐拉血一般的艳烈。
爬行生物温凉宽阔的脊背上,潮睁开眼睛,嘴角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这一次,是一箭双雕。
原来,她的躯体固然拥有极强的恢复能力,但肉身毕竟有所限制,她的意志才是真正坚不可摧的东西。能够在受到致命伤害的瞬间消散为混沌的魔力团,而后重新凝聚为新的躯体。也就是说,当时面对承泽的粗暴对待,她实际上已经完成了一次意识重塑。
找到这种濒死的感觉,掌握它,习惯它,享受它。是不是就能够冲破物理上的桎梏,进行无所顾忌的穿梭。
是不是就有可能离开这里,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只要想到这里,她就禁不住手脚发热。
从哈迪达斯的背上跃下,她落在柔软的原野草甸上。巨龙早在她立身的瞬间重新凝实为人形,伸出手臂,试图给她提供一个稳固的支点。
拂过手背的力道轻盈如云,她的身影纤薄如娟。
“这里能够俯瞰阿斯加德,是整个乌拉诺斯月色最好的地方。孤时常带着…………”
直到潮把目光转向他,哈迪达斯都没能说出那个名字。
“近几年,倒不常来。”他顿了顿,面对这样一双映着旖旎月色的眼睛,实在无法有所隐瞒。“你无须在意孤的想法,至于梅德欧兰特,亦是如此。即使这片大陆所有族群都想了结你的性命……这件事也没有那么容易实现。孤自然不屑于此。”
“……”尖刻的误会使人无所适从,他们互相猜疑又互相证明,这么一出闹剧,平静下来之后,才觉得极端荒诞。“抱歉错怪了您,主君大人,谢谢您不计前嫌的救了我。”
“无妨。”哈迪达斯忽然就想笑,刚刚那么非黑即白的决绝,和现在的无措对比起来,显得她骤然生动不少。“孤暂时没有衰老到反应不及的地步。”
“您是在开玩笑么?”
“不是。”
不是才怪,此刻良宵,潮懒得追根究底。
她是惯会用自己的身体达到目标的,不过以命相逼这还是第一次,不仅使得对方卸下防备,还解锁了新技能,今晚收获颇丰。
他们一同远眺,夜幕下的阿斯加德平和安宁,地平线燃着火光,环抱恢宏的殿宇。巨龙归巢,漆黑的影子在银色帷幔覆盖的石林间穿梭滑翔。遥远的乌拉诺斯群山之巅,橙黄的月亮缓缓爬升。
哈迪达斯说得对,这里是最适合赏月的地方。
原先小窗口中的景象,总是让潮觉得这里是个连月光都无法获得自由的地方。
“还生气吗?”
“我并不生气,主君大人,我只是在为您难过。”
“神,也会为她的子民难过么?”
“或许吧,我是个感情丰富的神。不仅会为子民难过,也会为很多东西,比如猝不及防的别离,比如来不及告别的过去,比如流逝的河水与一去不回的鸟儿,比如今晚的月亮,这些东西的存在,就会使人难过。”
哈迪达斯皱眉,她的这些话,说话的语气,还有结尾的那个字眼,都令他很不喜欢。
人,她怎么能如此自然的说出这个字。
还有她惆怅的神情,眼眸之中淋漓的雾气,一切都压抑的要命。
这感觉像什么呢,渴求神明垂怜降恩的信徒历尽千辛万苦抵达神座,三扣九拜许下愿望。结果神明拍着他的肩膀说,神明也有做不到的事,比方说像你一样生老病死。
但是神明不需要生老病死啊,为这些不需要的琐碎难过,谁来庇佑你的疆土与子民。
“怎么,觉得我不可理喻?”
“你不像魔女。”
“哦?您没有因为怀疑将我直接处死……该怎么说,谢主隆恩?哦不对,呵呵,龙恩。”
“无需怀疑,直面孤的力量与意识,凡俗生物必定灰飞烟灭。”
“……”
潮打了个不显眼的冷颤,从商陆到现在,她可是好几次踩着钢丝在悬崖边起舞而不自知。每一件事回想起来都无比后怕,而冥冥之中恰好错过这些的运气,细想下去则更加后怕。
这种感觉,仿佛不知道是谁的手,推动着、拉扯着她向某些规划好的道路一骑绝尘。
“这里风有些大,你在看什么……”
“月亮,被云遮住了。”
她本是随口回应,哈迪达斯是万古之君,但龙族的骄傲使他被歉意缠绕,哪怕只是小小的念头,也会因为他的性格不断放大,最终放大到,遮蔽他已经目睹的真相。
来自格因火山的灰烬在云中起伏翻滚,将月亮牢牢包裹,使得那抹清亮囿于方寸,无法逃脱。
哈迪达斯这才明白她所指的难过是什么,龙族桀骜,宁肯举族投身不死不休的战役,也不肯向莫昂斯特妥协,不肯受外族制约分毫。这样不愿被束缚,认为自由凌驾一切的种族,他们的领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竟然剥夺了神明的自由。
事到如今,他才完全相信,潮的实力确实远远不足以胜任魔女这个身份。别的不说,她甚至还得步行爬塔。法夫纳把她当成普通人类带回来,也就不奇怪了。
为什么盘踞此处久久不肯离去,为什么族人们总是议论她的清澈无辜,一切都豁然开朗。
或许还未登临神座的稚神,起初都像是人类。
敏感、纤细、脆弱、拥有孤注一掷的决心与信念,这样才能成长为一位睿智且仁爱,能与子民共通相融的神。他能够在那位蒙尔森年轻执政者的眼中,看到与潮相似的东西。
没有什么,比抚养一位神明,更加具有诱惑力与挑战性。
这是第一次,他开始愿意接受这些微不足道指责与改变,并且期待,他们比肩而立的那一天。
“是,用不了多久,太阳升起来之后,会有风驱散这些乌云。”
“用不了多久么?在我看来,阿斯加德的夜晚十分漫长。”
“因为你把休息的时间都耗费在毫无意义的眺望上。”每当得知她又在远眺连影子都看不到一个的蒙尔森,他就感到心中烧起一股无名火。
那个到处都是叽叽喳喳声音,每一寸空气都湿哒哒黏糊糊的地方,和阿斯加德根本没法比。“当然觉得无趣。”
能千秋万载的国度,当然要像这里,温暖厚重,这样才能抵御侵蚀与战火。而蒙尔森,那里的城墙能不能扛得住风吹,可能都是个问题。
所以,有什么可依依不舍的。
花冠节,就那么有吸引力么。
这里的壮阔山水,宏伟华丽的殿宇,以及他自信每一个地方都为了她精雕细琢过的厅堂内室,乃至她所用的杯盏寝具,难道连一个一吹就会消失的小小国家都不如。
他真的越想越气。
刚刚就应该再晚点接住她,好好吓一吓这个不知感恩的……看在魔女的份上,他不想计较。
“哦?看来您很关注我,主君大人,我奉劝您不要这样。”
“哦?担心有什么孤无法承担的后果么?”
以她现在的水准,哈迪达斯很想告诉她这样的担忧完全是无用功,通过刚刚的冲突,他自信将她掌握的一清二楚。
但那戏剧化的针锋相对,确确实实只是魔女的戏剧。
戏剧掌握观众的情感,而她,掌握一切的情感。
“……”潮侧头,认真的观察了一番哈迪达斯的表情。“您现在所设想的那些后果,政权更迭什么的,我才不感兴趣。”
“是,吗。”
空气的温度悄悄爬升,他有点忍不住了。
“是,呢。”魔女还不收口,学着他的语气,还半眯着眼,充分表达出了对阿斯加德的不屑与唾弃。结果僵持了没有半秒钟,自己先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气不气?你气死了吧?叫你说蒙尔森是毫无意义的地方,叫你欺负人……哈哈哈哈你就好像一个小孩,非要别人夸你的糖好吃,哈哈哈哈……别人不跟你抢,你还和别人生气……哈哈哈!你幼不幼稚?你怎么这么幼稚……几千岁,几万岁了,举起翅膀的时候还是像挨打的小孩抱头鼠窜一样……哈哈哈哈哈哈,真是把我笑死了……我还以为承泽是叛逆期,没想到,你们还真是子承父业,一脉相传的傲娇怪哈哈哈哈哈……”
笑声回荡在空旷的原野,一瞬间就消散干净。但这一点也不影响这串堪称聒噪的话语在哈迪达斯大脑中一遍遍盘旋,一边盘旋一边丢下巨大的炮弹,落地就炸开变成他最难以忍受的那些黏糊糊又甜的腻人的东西,糊满石砌殿宇,让他无法起飞逃离这个疯狂又恶心的地方。
“…………”长出一口气后,他努力的放松后槽牙。“子承父业?”
“呼…………呵呵,没什么。”潮随意挥手,平复心情。“和我道歉,我就和你道歉,怎么样?”
“哼,孤不需要你的道歉。”
“诶呀呀,这可是你口中‘神明’的道歉呀~这样也不愿意低头么,嗯……可是我看你的表情不像是……”潮讪讪住口,倒不是她嘴下留情,而是觉得欺负小孩子没什么意思。“好吧好吧,那么你和我道歉,我告诉你那些‘哈迪达斯绝对无法承担的后果’,怎么样?这个条件很优惠哦,下次可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呢~”
确实难以拒绝,他感到那个“好”字,都已经溜到了舌头尖,现在正被死死咬在牙齿之间。未成气候的魔女罢了,连离开阿斯加德,不,连离开这片原野都做不到,她能翻起什么大波浪。
“我拒绝。”
潮挑眉,这个答案不意外,君王当然不能被巧舌如簧的客卿牵着鼻子走。但他这是,放下身段了?
不过他有一句话说的很对,她是过去与未来的神,神的思量,凡俗永远无法把握。
“哎呀,意料之中呢……不过,我还是会告诉你,那个绝对无法承担的后果。因为我是个宽宏大量的魔女,不计较你的误会和冒犯,反而会对你坦诚相待。因为你不知道,无法对我坦诚的你自己,有多可爱,呵呵……”
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慌乱。
“当你长时间的关注某个并不熟悉的个体,你对她的了解会越来越多,越来越细腻,而了解的越多,也就越能够发现她与其他个体的不同,直到你开始坚定不移的认为她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特殊的存在。而一旦某个个体在你眼中变得特殊,后果嘛……你要不要猜猜看?毕竟你的表情看起来……好像只要我说出那几个字,你就会一口吃掉我呢。龙王先生,要不要试试,宝石、黄金,那些你喜欢的、无法拒绝的东西,和我,哪一个更可口?”
“……潮。”
这个后果何止无法承担,简直大逆不道枉顾伦理。哪怕总是守着灵魂残破的马尔,撒拉弗的所愿都比这要贴合贴合实际。
“太过大胆,必定招致灾祸。”
“对我来说这可不是大胆,但对你来说确实如此。可是……你的寿命那么长,也已经度过了相当漫长的一部分,甚至不知道接下来的部分还有多长,难道就不想做点大胆的事?总觉得我在乎的事物没有意义,其实是因为你的生命也漫长的毫无意义了吧?啊呀……难怪你总是一脸苦相,我都替你觉得无聊。”
潮背对着哈迪达斯,随口胡诌。她站的无聊想坐下,但这里的花茎都长到和她大腿根平齐的高度,坐下势必影响视野。
“不想。”
真是奇怪,他的外表辉煌如同黑色的曜日,此时的声音却是被水淋湿的旧提琴。沉闷的尾音,在灯火通明的舞台上喘息。
越是灯火通明,越显得他身上的皴裂与磨损是那样清晰。
“哦?但愿如此。”
据她所知,龙族天性好斗,追求登峰造极的力量,对优胜劣汰有超乎想象的执着,最大的愿望就是成为主宰但不只蹲在野区,收集最多的宝藏,制造最完美的茧用以保存力量,终其一生就是在不断变强。
这样的种族,怎么可能拒绝冒险。
她开始觉得压抑天性的哈迪达斯有那么点可怜,刚刚的比喻没有错,举起翅膀的时候像挨打的小孩抱着头躲避,翅膀下是他无条件庇护着的子民,是很可爱动人,但她其实想说的是,这很可怜。
自己在做的是最想做的事,丽贝卡哪怕让身边的其他人灰心也不肯动摇,撒拉弗也是,即使她守候的只是战士的亡魂,法芙尼尔从来都全心全意的照料着她。只有哈迪达斯,永远无法得偿所愿。即使他的愿望或许有那么一点普通,甚至幼稚。
就这样搁置千百年,并且,还将继续搁置下去。
只要想到他那看不到尽头的余生,都将被此桎梏无谓的消磨。她就感到心脏被揪起了一小块儿,不痛不痒,但酸的要命。
哈迪达斯对她的认识至少有一处是正确的,无论是曾经作为人类,还是现在作为魔女,她最擅长的就是感同身受。而无论是任何种族,对待能与自己感同身受的个体,都会平生亲切。
“孤能得到的已经远胜过其余凡俗,对此……我心满意足。”
被揪起的那一小块儿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绽开鲜红的血花。
“能得到的?异族的敬畏,本族的追随?还是你堆满山洞的那些不会说话的石头?这些就够了吗?是心满意足,还是……妥协?”潮转过身,捧起哈迪达斯的手掌,将一朵盛放的桑格利亚放在他的手心。“如果只是在今晚,在这一刻,那么贪心一点点,也不是不可以哦~”
哈迪达斯闭上眼睛,世界变得愈发清晰,草叶花瓣摩擦,云层拂过朦胧的月亮,还有他的心跳与她的呼吸,自然而然交合在一起,有些缠绵悱恻。
再睁开眼时,桑格利亚已经凋谢了。
“哎呀,按照游戏规则,你超时了。”潮把青灰色的花茎捻起来,满不在乎的晃动,干枯的花瓣稀稀拉拉落下。“不过没关系~”她随手丢掉光秃秃的残枝,把自己的手放在哈迪达斯的手中。“这是我创造的游戏,我们改变规则就可以了。来,哈迪达斯,试试看,你最想要做的是什么,告诉我,我来帮你实现它,好不好~”
“你这是……想讨孤欢心?”
这猜测,连君王本身都觉得荒谬。她有高贵的身份,而他有经年的力量与威望,在一些独处的时刻,他们可以平起平坐,这是一个不言而喻的共识。
不必谄媚,也不必讨好。
“对哦,我们水平相当,本就应该坦诚相待呀~”
“相当?”
潮禁不住眯起眼睛,提出质疑的哈迪达斯现在像是一架空调室外机,灼热气流从他周身猛烈向外喷射,她的所有头发都被吹得直挺挺向后飞散开。此时如果不眯起眼睛,两颗水汪汪的眼瞳一定会瞬间变成黑洞洞的枯井。
明知道这不会对自己有什么伤害,还不甘示弱,可真是小孩脾气。
“……”就在哈迪达斯以为她终于放弃劝说,收回这不轻不重的压制时,魔女换成较之刚刚的雀跃稍平缓一些的语气,目光沿着他的眉梢眼角滑动,像是在用手轻轻抚摸。“好吧,我承认你比我厉害很多很多,那我岂不是更要哄你开心啦是不是,告诉我吧告诉我吧,不然我会好奇的睡不着觉的。告诉我,我不仅会帮你实现,也保证不告诉其他朋友,怎么样?这个交易很划算的哦~”
之前怎么没有发现,她这穷追不舍的架势,比那些可能会带来的所谓“变革”要更难以招架。
如果此刻一定要做些什么的话,那么。
他伸出手,将黏在她嘴唇上的一缕头发摘下,捋在她耳后。
“好了,就这样。”
她的目光稍显呆愣,比起刚刚的步步紧逼与更加频繁出现的狡黠与算计,这个眼神确实更加能够讨他欢心。
“就这样?”
潮有点反应不过来,哪怕她天赋异禀经手调情过的男女没有上百也有几十,哪怕即使在这里,她也有自信确定自己认准的目标必定百发百中。
可是,他是龙啊!
是传说中凶暴、残酷,啃噬天日与神树,灼烧冰川与山脉。甚至对待同族,都会因谋求力量的缘由自相残害。
或许只是在敷衍自己吧,可是,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温柔的敷衍,尤其是来自穷凶极恶的暴徒。
不过不如说,正是来自暴徒,所以一切的温柔,都更加温柔。
而且而且,他还重新把自己的手握住了。
她觉得自己马上要昏过去。
“嗯。那么你呢?”
等等,其实仔细想想,他也没有做什么残忍凶恶十恶不赦的坏事。大部分龙类只在阿斯加德活动,哈迪达斯一方领主,千百年来连个公主都没有抢过。
最重要的是,谁会残忍拒绝一个连示威都像是捂着脑袋害怕挨打的小朋友一样的黑龙叔叔。
“嗯?我们刚刚可没有达成什么交换鼓励的约定哦。没有说过你做了什么我就也要做什么这种话啦……”
而且法芙尼尔虽然有点暴力,每次出门回来不是这里磕了碰了,就是那里断了折了,但是一看到她满捧的鲜花,两手拎着的海鱼与其他猎物,潮就会觉得她是自己在这个世界遇到的最酷最靠谱的朋友。
毕竟椒麻鸡的味道是她日日夜夜不断根据自己的模糊形容调试出来的,这份情谊在这里足以上升为无价之宝。
“……”
哈迪达斯默默注视着她,神色冷峻。
好吧,按临时盟友的标准,必须互相把握对方的软肋,才教人安心。她灵机一动,决定说一个一定会被拒绝的要求。
“那我可就说啦,咳咳……让我摸摸你的角。”
有那么一瞬间,她确实觉得自己已经被轰成渣了。
但也仅仅是一瞬间,等她大着胆子睁开眼睛,哈迪达斯的目光刚从地面收回,平静且略带疑问的与她相接,看起来相当不理解她的古怪癖好。
“呵呵,你装傻的样子也怪可爱的。我是说,那里。”她牵着哈迪达斯的手向上抬了抬,把下巴点在他们交握的双手间,眯着眼睛浅笑,似有若无的轻蹭着:“要拒绝我吗?”
拜托,拒绝我吧,这样我就可以肆无忌惮的继续挞伐你的领土,在承载你意志的领地内四处征战,无往不利。
所以,最好别让我觉得亏欠。
我被迫来到这里,接受被追杀的命运,才不知是谁亏欠了我。
“……”
哈迪达斯低下头,罂粟红的犄角,在月色中显得愈发浓烈,像要流出墨来。
潮收回手,拉开了他们之间不断缩短的距离。
“我改主意了。”她转过身去,语气听不出起伏。“陪我赏月就好。”
巨龙无言,静静伫立在原野上。
月光如洗,洒满他们各怀心事的面庞,将每一份惆怅都悄悄掩藏。
真过分,他温柔的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