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告白》舒妤sy

10、小美人鱼

　　诊室的房间很小，静谧而逼仄的空间里热气团团。

　　穿着防护服的贺鸣在里面待了不到三分钟后背的汗就浸透了衣服。

　　还真是......条件艰辛。

　　就算是贺鸣小学时去的医院也没这么落后，最起码电风扇还是有的。

　　电力紧缺，是南苏丹医疗方面最严重的问题之一。

　　很多药品的保存都需要以冷藏为条件，但这儿的电力环境根本达不到要求。

　　而且医院里的设备也少得可怜。

　　一是没钱采购，二是没条件维持设备的正常运转。

　　医院里所有的大件机器维持正常运转都需要消耗大量电力，而以南苏丹的能源水平根本无法提供这么多电。

　　设备不足直接导致很多检查都无法展开。

　　做不了检查，就意味着无法精准找到病灶。

　　这让皮博尔的医疗工作从一开始就举步维艰，受限重重。

　　这间因无国界医生组织的到来而临时建立的医院初看之下规模并不大，统共只有左右两个分区。

　　左边是看诊区兼药房，右边是输液区兼住院区。

　　陆笙笙环顾左右，率先走进了相对安静的输液区。里面的环境比她想象得更为脏乱和简陋。

　　与她印象里的医院结构分布不同，这间屋子纵深很深，前半部分是输液区，后半部分是住院区。

　　住院区的布置十分简陋，不要说三五人一间的单独病房，就连用于遮挡隐私的挂帘都没有。

　　病床与病床之间挨得极近，一眼望过去乌泱泱一群人。

　　因为屋子的采光不好，他们的脸都隐在阴影里看不清。

　　输液区的情况也没好多少，许多人还在外面排队等一个能吊水的位置。

　　老旧的木凳上坐满了黑皮肤且脸色不佳的病人。

　　陆笙笙这个异乡人的到来并没引起他们多大的注意。

　　他们大多神色萎靡，佝偻着脊背，嘴唇沉默地抿紧。

　　在这片土地上智能机还未普及，且很少有家庭能担负得起买一只手机的费用。

　　报纸和广播是这里较为先进的宣传工具，尽管他们识得的字并不多。

　　无人聊天或是攀谈，空气里安静到不可思议，唯有偶尔从后面传来的一声声低吟。

　　陆笙笙循着□□的来源一路走过去，她微微低了头，于是立时便能瞧见那些躺在床上的病人的消瘦脸颊。

　　他们的双颊不知为何皆向内深陷，对比之下衬得眼眶更为凸出，乍看之下令她不由想起以前在《名侦探柯南》里见过的骷髅头。

　　原本遥远而模糊的□□随着距离的缩小而变得清晰了。

　　陆笙笙停下脚步，确定这锥心而凄怆的声音正是从她左手边的这床被子下传来。

　　污迹斑斑的被子正随着里面人的呼吸一起一伏。

　　这时断时续时轻时重的□□从陆笙笙心上刮过，激起一阵恐怖的颤栗。

　　明明是从人嘴里发出的声音，却恐怖得像是来自某种不明生物。

　　毫无章法的吟哦类似恶魔的低语或巫婆的祝祷。

　　陆笙笙被吓得后退一步。

　　在刚刚那一秒的时间里，她不是在为这声音而恐惧，而是想到了自己的以后。

　　是不是在未来某天，自己也会落到这般无助下场。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她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那床被子突然变换了形状。

　　一只手从被子下颤巍巍地探了出来，摸索着伸向地上放着的水杯。

　　陆笙笙之所以还能认出这是一只手，完全是凭着生物学的常识。

　　这只手和她以往见过的那些都不同——这只手太细太细，伶仃的模样像一张薄薄的纸。皱缩的皮肤贴在嶙峋的骨架上似一截腐朽暗沉的枯木。

　　陆笙笙盯着这截手臂，心内掀起浪潮般的惊骇。

　　手的主人已经摸到了杯子的边缘，但他似乎没什么力气，连小小的杯子也拿不起来。

　　他握着杯子的手在空中兀自颤抖。

　　陆笙笙垂在身侧的手跟着蜷了蜷，随后她举起了相机。

　　屋内灯光晦暗，陆笙笙低头调整参数。

　　调参数的间隙，她余光瞥见有一张脸从被子下小心翼翼地探了出来。

　　她下意识地抬眼，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下一秒，那张清晰的脸不断在她脑中放大、再放大。

　　那是一张称得上惊骇的脸，比刚才她在输液区所见的那些更像一个骷髅。纯黑的皮肤紧贴着凸起的骨架，没有一丝血肉的痕迹。

　　陆笙笙惶惶然地眨眼，刻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直逼天灵盖。

　　床上的人对陆笙笙视而不见，颇费了一番周折才成功喝到了杯子里的水。

　　陆笙笙已经调好了参数，将镜头对准了她的拍摄目标。

　　倏忽她感到一股明显的寒意穿过镜头向她涌来。

　　她惊疑地移开相机，和刚才那人来了个四目相对。

　　那人的眼神不知为何变得和之前迥然不同，此刻他看向陆笙笙的目光中淬满了愤怒与防备，攻击性十足。

　　与其说他是对陆笙笙本人有敌意，不如说他对陆笙笙手里的相机有敌意。

　　陆笙笙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她在脑海中思量一番，然后放下了手中的相机。

　　这一刻，她是愧疚的。

　　因为刚才在她举起相机的那一刻，她忽略了被拍摄者的尊严和意愿。

　　被她凝视着的病人明显处于一个难堪的弱势地位，而她将相机对准他的时候却忽视了他本人的想法。

　　他明显不想被拍，不想让自己这副狼狈的样子呈现在镜头之中亦或是大众视野之下。

　　无论这张照片以后可能有多大的价值，可能会引来多少人对南苏丹的关注，但在此时此刻，陆笙笙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她不应该拍。

　　见陆笙笙放下了手里的相机，那人眼中的怒意和防备一下消失了，放下杯子之后很快又钻进了被子里。

　　陆笙笙心情复杂地转头离开，往看诊区走。

　　看诊区第一个房间是类似于分诊室的设置，病人进到里面跟护士说明自己的情况后会拿到一张写着诊室门牌号的纸条。

　　不同的病人需根据纸条上的号码进入不同的诊室。

　　由于条件有限，这儿只有五个科室：外科、内科、儿科、眼科和妇产科。

　　陆笙笙走进第一间诊室，就见到了熟人。

　　虽然防护服包裹了他整个身体，五官也隐在口罩和护目镜之后，陆笙笙还是凭着一双熟悉的眼睛认出了贺鸣。

　　贺鸣有一双极漂亮的眼睛，眼尾弧度精致，睫毛又密又长。

　　明明没画眼线，一双眼却深邃得不像话。

　　不仅深邃，还清亮又干净。

　　正因对这双漂亮眼睛印象深刻，陆笙笙才能在第一时间就认出贺鸣。

　　贺鸣正忙着给病人处理伤口，见到陆笙笙进来只用余光简单瞥了一眼。

　　而陆笙笙也是这时才发现，贺鸣包扎的对象正是她之前在门外发现的那个手臂溃烂的男人。

　　还真是特别的缘分......

　　贺鸣处理伤口的手法很老练，紧绷的脸上除了严肃看不出任何多余的表情。

　　陆笙笙把相机调成录像模式，打算以二人为主角拍一段短片。

　　但她站的位置不好，因此镜头里的构图总是达不到她想要的效果。

　　她慢慢挪动步子调整站位，尽可能降低动静，不想打扰了别人。

　　“啊——”隔壁突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陆笙笙吓了一跳。

　　呼——，没关系没关系，这在医院都是正常的，她在心里安慰自己。

　　眼看短片已经超过了两分钟，陆笙笙手也举得酸了，便先结束了拍摄。

　　“啊——”和刚才类似的尖叫又一次响起，应该是从同一人口中发出的。

　　陆笙笙走到隔壁诊室门口，朝里面望了一眼。

　　里面一片安静，尖叫并不是从这间房里传来的。

　　她顺着声音往走廊更深处走，经过三个诊室后，一间标着手术室字样的房间出现在她面前。

　　房间大门紧闭，但木质的门板并非严丝合缝，还留有一些稀疏的缝隙。

　　陆笙笙从其中一个罅隙向内窥视，能看见四五个医生正围着一个女人进行接生。

　　那些凄厉的喊声正是从这名产妇嘴里传出。

　　与其说是她的嘴发出的声音，不若说是她发自肺腑的呼号。

　　这位准妈妈的脸因痛苦而扭曲成可怖之状，陆笙笙站直了身不忍再看。

　　“恭喜恭喜！母子平安！”

　　没多久，里面传来一阵夹杂着庆贺的掌声。

　　站在外面的陆笙笙也一起松了口气。

　　原本关着的门从里面推开，接着出来了一个白皮肤的医生。

　　她看到门外的陆笙笙，先用眼神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最后视线定格在她胸前的工作牌上：“陆笙笙？——摄影师。”

　　陆笙笙点点头。

　　女医生了然，落落大方道：“我是杰奎娜。”

　　“现在要进去拍一张吗？里面气氛很欢乐。我想她们一定很高兴你能帮忙记录下这一刻。”

　　杰奎娜......陆笙笙知道这个名字。

　　她也是此次来南苏丹的志愿者。

　　陆笙笙握着相机的手蠢蠢欲动：“真的吗？那太好了。”

　　杰奎娜挑了挑眉：“当然。”

　　她还急着赶下一场手术，说完这句就先和陆笙笙告了别。

　　陆笙笙进去的时候，里面确是其乐融融的氛围。

　　一个护士在收拾东西，另一个护士正抱着孩子在和新妈妈说话，还有一个则是在打包营养餐。

　　南苏丹农业技术落后，可以说几乎完全是靠天吃饭。

　　大部分当地人时时刻刻都处在饥荒的威胁之中。

　　就算能勉强饱腹，每日摄入的营养也严重不足。

　　更不要说孕妇和哺乳期妇女这类对营养有高需求的特殊人群。

　　因此无国界医生组织特意为各位孕妇和新手妈妈们推出了一项暖心举措。

　　——只要是符合孕妇或哺乳期妇女的认定标准，每位女士都能在医院免费领取一定量的奶粉和营养餐。

　　除了为这位新晋母亲和她刚诞下的小宝宝拍了合照之外，陆笙笙也用相机记录了分发营养餐的暖心一刻。

　　橘粉色落日沉入地平线，最后一丝余晖也被吞没在四合的暮色中。

　　不知是谁在大厅里喊了一声：“下班了！”

　　“下班了——”

　　接着是此起彼伏的回音回荡在走廊。

　　出于电力紧缺的缘故，南苏丹人民至今遵循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规律。

　　——这间医院的运行也是如此，天黑之后无法照明，医护人员根本没有正常工作的条件。

　　催着大家下班的人名叫菲纳斯，是无国界医生组织里的后勤人员。

　　见到他的第一眼，陆笙笙就被他的一头红色小卷毛吸引了。

　　那不是纯正的红色，而是偏温柔的棕红。配上他立体感十足的西方面孔，陆笙笙第一时间想到了某个唱歌很好听的欧美明星。

　　菲纳斯也注意到了陆笙笙的红色长发，忍不住发出惊喜的赞叹：“哇哦！好漂亮！”

　　虽然同是红色头发，但她这是假发哇......陆笙笙面上笑得腼腆，心里难免有些尴尬。

　　“陆笙笙？”菲纳斯看到陆笙笙的工作牌，“就是汉斯提到过的那位新人摄影师？”

　　“嗯对。”陆笙笙点点头，脸上是乖巧的笑。

　　她向来不擅社交，经常会在各种寒暄的场合不知所措。

　　遇到聊不下去的情况或是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她一般就用笑来应对。

　　不管怎样，笑就对了。只要不含讽刺意味，大概没人会反感一个对你露出笑容的人吧。

　　和菲纳斯闲扯了几句，陆笙笙还是尽快找了个借口开溜。

　　她打算去找贺鸣一起回营地，在人生地不熟的异国他乡，还是老乡最能给她安全感。

　　一号诊室内，贺鸣正在脱防护服。

　　陆笙笙远远瞧见了，故意装作刚好路过的样子到房间外等他。

　　她不想让别人一眼看出她是在等贺鸣，不然她心里总觉得怪怪的。虽然同事一起下班很正常，但今天才是她和贺鸣第一天见面，她不想让自己在他面前显得过于热情。

　　“这么巧啊。”

　　贺鸣换好衣服关门出来迎面就遇见了陆笙笙。

　　“......是啊，好巧。”

　　陆笙笙面上波澜不惊，心底偷偷说了一句：一点都不巧哇，是我在等你。

　　“那刚好能一起走。”

　　贺鸣粲然一笑，脸上和煦笑意竟胜过春风万缕。

　　陆笙笙点点头，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两人都不是话多的人，一路上便再无他话。

　　但陆笙笙喜欢这种沉默，这种不用刻意熟络，不用绞尽脑汁找话题的沉默令她舒服又自在。

　　晚饭是大家一起聚在菲纳斯的帐篷里吃的。

　　因为贺鸣和陆笙笙两个新伙伴的到来，这顿饭相比往常要更热闹一些。

　　吃完饭汉斯主动介绍大家相互认识。

　　陆笙笙一边听着汉斯的介绍一边仔细地观察着众人。

　　根据她的直觉，这些人应该都不难相处。

　　——毕竟都是大老远跑来当志愿者的，心肠不可能坏到哪去。

　　看了一圈下来，陆笙笙已经将自己的伙伴记了个七七八八。

　　杰奎娜是除了她之外组织里唯一的女性。

　　保罗是戴黑框眼镜的儿科医生，斯坦克劳是耳垂很大的眼科医生，舍阿曼是组织里皮肤最黑的内科医生。

　　菲纳斯则有一头让人过目不忘的张扬红发，汉斯绿如翡翠的眼睛亦让她印象深刻。

　　剩下的贺鸣更不用说，典型的她熟悉的东方相。

　　在陆笙笙观察别人的同时，别人也在打量她。

　　杰奎娜对这个新来的女孩子颇具好感，一头玫瑰红的长发衬得她面容更加恬静。

　　纵然画着妖媚的黑色烟熏妆，她的气质依旧是温和的。

　　杰奎娜无端便联想到了童话中的小美人鱼。

　　她向来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心里怎么想嘴上便怎么说了出来。

　　陆笙笙只能看见杰奎娜对着自己说了一串英文，但具体什么意思她实在没听明白。

　　虽然在出国前她有做过大量的英语训练，但还是有很多词汇不在她的掌握范围之内。

　　陆笙笙凝神在脑子里又回想了一遍杰奎娜刚刚说的话，其中有一个单词她还是没搞明白。

　　而且这个单词偏偏还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整个句子的重心都在这个单词上面。

　　陆笙笙有些苦恼，盘算着要不要麻烦她再重复一遍。

　　可问题是，就算她再说一遍，可能她还是不能理解这其中的意思。

　　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尴尬，陆笙笙的心揪成一团，下意识就朝贺鸣的方向望了过去。

　　大抵是出于对贺鸣的依赖，陆笙笙求助时想到的第一个对象就是他。

　　接收到陆笙笙的眼神暗示，贺鸣很快反应过来她是需要翻译。

　　男人微微俯身朝陆笙笙的方向靠拢，然后压低了声音提示：“她是在夸你漂亮，说你像小美人鱼。”

　　小美人鱼属于英语单词里的专有词汇，也难怪她不知道。

　　贺鸣说完这句，脑子里莫名冒出下午陆笙笙在他旁边录像时的样子。

　　记得当时她怕打扰到他看病，每迈一步都是小心翼翼。

　　刻意放轻的缓慢动作使她看起来像一只笨拙的小企鹅。

　　刚化成人形的美人鱼走起路来是不是也像她这样小心翼翼呢？

　　贺鸣竟然真的开始思索起来。

　　原来是夸她像小美人鱼啊，陆笙笙有些受宠若惊。

　　虽然一早就知道外国人喜欢赞美别人，但这比喻着实让她有些惊讶了。

　　“谢谢。”

　　陆笙笙一边向杰奎娜道谢，一边又因刚才慢半拍的反应而羞怯。

　　无论是害羞还是尴尬，总之出现所有类似情绪的时候陆笙笙的第一反应永远都是笑。

　　——微笑是她最擅长用来佯装无事发生的武器。

　　通常这种高频出现的客套笑容总会显得傻气，但若是有一张漂亮脸蛋，这傻气便能毫不费力地变成稚气。

　　而陆笙笙刚好就有一张漂亮脸蛋。

　　每次她一笑起来，都似有万池春水荡漾在她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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