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4、第 74 章 ...
-
成安元年在调停的风雨中安稳过去。
这一年,两江地区试行新税法,至年关,户部的浙江清吏司、江西清吏司的郎中呈上翻倍的赋税,两颧飞起,乐得见牙不见眼。黄册亦顺利施行,十余省运来新登的黄册,封存于玄武湖中的湖心岛,朝廷再出政策,终于有可靠的人口依凭。西南、西北的边境也甚消停,西南诸国甚至联袂送来朝贡,直言茶马互市叫诸国俱得利益,望上国君主长久实行。
然而,在四处向荣的喜色中,在臣民、外邦的一片恭贺中,新任的晋帝冷着一张脸,他沉默地听完这年的最后一场大朝会,又厌世离去。
见此情景,新臣不免惴惴,只怕陛下心绪不佳,恐在大喜天中迁怒众人。
老臣们却很淡然,他们一人请过一场酒会,一直到除夕夜都闹热红火。
一日,礼部尚书尚邡在摘星楼最高的雅间做东。
席上,一位大人醉得双眼迷蒙,他揽过初至金陵的同僚,凑在耳边为他解惑:“陛下仁心,未取豫王性命,只叫他流放沙洲。可豫王人心不足,在袁氏余党的襄助下遁走柔然。你叫陛下如何欢颜?”
另有一人凑过来,补充自个的见闻:“不只,不只,”他手中端一只定窑的白瓷大碗,里头装满桂花酿,芬芳的酒水随他一路走,一路泼,“咱们的侍郎大人尚未归来,陛下孤家寡人,独守恁大的长乐宫,岂不心烦?”
“咦!”先头那人连忙捂住后一人的嘴,随他这一动作,后一人碗中的酒尽落入中间一人的衣襟中,“可不敢说,叫陛下听见,你我岁末的考功怕是最末等。”
后一人一拍自个的嘴,“喝多了,胡说,胡说。”他忙道。
只有中间的大人,他新近右迁,不知金陵旧事,“快与我说一说,秦大人…”他顶着半湿的衣衫,想要拦下遁走的同僚,“秦大人,你口中的侍郎大人究竟是谁?”
然而,方才哥俩好的同僚早脚下生烟,溜个干净。
其实,他们也不曾亲见,只听大头兵浑说。
听闻,侍郎大人出奔那日,曾得锦江府的布政史石磊相助。
石磊是当朝悍将,曾在燕然河一战中立下功劳,他又襄助陛下登极,凭借此等功绩,他当直入都督府任中军都督。
然而,自京口归来后,陛下叫暗卫捆下石磊,结实揍他五十记军棍。又抹去他的功劳,仍叫他回锦江府任布政史。
知情之人俱知晓,陛下是迁怒,愤恨石磊协助侍郎大人出逃。
照理,这等公私不分的行径,当招致风宪官非议。可谁知,石磊未说一句微词,只待臀股的伤一好,便一瘸一拐回了锦江府。这下,苦主自个都未说甚,御史台又考虑到自个曾得罪傅玉璋的累累旧债,风宪官们审时度势,决心不去触新帝的这份逆鳞。
成安二年略有波折。
这年夏日,东海吹来许多风球,直叫三伏天落下倾盆的雨。待田中洪水渐渐退去,习惯每秋劫掠沿海,讨过冬衣食的倭寇赤着双脚,遁入江南的矮山中。
一月后,倭寇侵入台州府,纵火、杀人、□□,无恶不作的奏章呈上傅玉璋案头。据悉,倭寇所在的琉球岛被风球吹得够呛,那处本就缺衣少食,遇上当下的年景,只要能提刀砍人,上至耳顺老人,下至垂髫孩童,甚至是年富力壮的女人,都乘船倾巢而出,欲至日渐富饶的大晋抢下更多财宝与粮食。
傅玉璋连夜点将,由擅长水战的曲岩凤为主将,拨三万大军,并战船无数。一直到东海刮起西风,曲岩凤引船登上琉球岛,将倭寇的老巢捣了干净。侵扰沿海数十年的倭灾终于散去。
这年,沿海诸省呈上万民书,运来百坛稻米酿制的清酒,祝祷年青的成安帝万岁无极,喜乐无恙。
这年的除夕,傅玉璋应付完宫中夜宴,拎一坛稻米酒,去了闭门许久的时府。他仰在书房的躺椅中,手中拿着出奔的时侍郎留给他的信。
他看了许多遍,熟悉得字字句句都能背诵。可惜,明明是写给他的信,通篇却无关心他的言语,那人只在信中请求他,莫要为难石磊,一切是她自个妄为。
傅玉璋仰脖,饮下一大口稻米酒。酒水沿着唇角落下,洇入领间,他浑不在意,扯起宽袖草草擦过。
今夜无月作衡量,傅玉璋一时分不清,自个又在时府待了多久。
他出门的脚步虚浮,市光忙上前扶他。
见他太过苦闷,市光斟酌半晌,终于僭越开口,“陛下,不若与奴婢说一说,说出来,总能畅意半分。”
许是酒乱神志,傅玉璋到底吐露只言片语。“市光,”他的声音很低,低得如夤夜孤放的白昙,“朕好想她。”
市光自小随侍傅玉璋,亲见他与时临安生情、断念。若说遗憾于二人分别的,市光定是头一个。
然而,关心则乱,更遑论市光不曾有情。因而,此时的市光为傅玉璋出的主意只能是馊中带臭,无意中为二人情路增添一箩筐的波折。
可惜,市光未察,醉深的傅玉璋也未察觉。
又过几月,滇国,宣城。
宣城是滇国的第二大城,它的三面俱是高山,尤以北面地势最高,北面山脊绵延浩荡,好几座山峰山巅积有白雪,经年不化。唯余南面开阔,自宣城南门起,一片平整的草地铺开,上有如茵嫩草,有如镜明湖,更有香花彩蝶、成群牛羊。
因南面的豁口,宣城气候湿润,山气极佳。常常是几场雨落下,高山脚的林中便长出许多菌菇。每至雨季,采菇人背一只背篓,一日便能捡回满篓各样的珍菌。有矮胖的猪鼻子,有珊瑚一般的干巴菌,有深红的铜钱菌,更有切开变色的青菌。
成安三年的这日,宣城入雨季不久,头一茬的珍菌便被采菇人从深山带至市坊。宣城的菌子出名,不仅吸引本地食客,更招徕外地的老餮无数。
这不,往来采买的人群中,夹杂不少异族打扮之人。
其中便有这样一行人——
只见领头的是一位文气的老爷,他着一身斜裁的绫袍,头戴角巾,巾有绛色垂带。其后是一位圆面和气的夫人,夫人手中牵一位年青的娘子,二人俱着雪青色的锦袍,瞧着像是母女。二人后头又跟着几位随侍。而一行人中最惹眼的,当数奶娘怀中的红衣小娘子,只见她总起两角,戴一只杜鹃花围做的花冠,一头的红云下,小娘子不怕生,见人未语先笑,天真、快活如观音坐下的玉女一般。
一行人正是张神诀、陈氏与时临安、阿蛮。
“霁春,今日咱们吃菌子宴。”张神诀凑到摊前,兴冲冲地打量尚带泥腥味的菌子。
两年前,陪时临安解决与王市杭的一纸婚约后,张神诀与陈氏未再久待,他们离开金陵,继续游山访水的逍遥之行。
去岁的冬日,在十万大山吃苗家腊肉的时临安收到陈氏来信。陈氏在信中说道,来年六月,他们将去往滇国,听闻那里菌子肥美,又有许多他处不得见的珍奇,问时临安是否同去。
两年的时间,时临安扪心自问许久。她与傅玉璋计较,苛刻他钟情的,究竟是上一世的霁春,还是这一世的她,只因情爱本是世上最小心眼,最不讲理、不可错乱分毫之事。
可除此之外的世间诸事,她当真能与所有人分辨清楚,她不是霁春,只是临安?
这是痴话。
她承继“时临安”的记忆、性命,自然要为她延续所有的责任、使命。
因而,时临安并未同张家冷淡。
五月出头,她与张神诀、陈氏在乌陵城相会。验过关贴,他们沿险峻的茶马道慢行,用月余的时日,方才赶至滇国西面的宣城。
时临安在后世听说不少云南人与菌子相爱相杀的故事。她瞧着,张神诀于菌子,是叶公好龙居多,并分不清哪样能吃,哪样叫人生出幻觉。
于是,她拦住跃跃欲试,想要自个挑选菌子的张神诀,“二舅舅,我在《奇珍录》中读到,不少菌子致幻,”她劝道,“不若请托本地人,挑一些稳妥的,不叫人吃了难受的菌子。”
陈氏听了,直言甚是。“不只咱们,还有阿蛮。若叫阿蛮吃病,没法向何家交代。”陈氏说道。张家是临安豪族,自然与同为江南望门的何氏有旧。
先前,他们尚担心,时临安是未嫁之身,养着他人家的姑娘,并不成体统。可时临安告知他们,阿蛮是她欠清月的债,加之这小娘子玉雪可爱,实在惹人疼,不多时,张家上下不再说甚。
张神诀权衡再三,还是听从时临安的建议。他们托一位酒肆采买的老人,择选几样稳妥的菌子。又因不知如何烹煮,便所幸一事不烦二主,去到那人的酒肆,由他帮忙烧熟。
然而,奇了又奇的是,明明处处当心,事事稳妥,食罢不久,时临安的眼前还是出现一朵又一朵的芍药。
她晃了晃脑袋,眼前的重瓣芍药不仅未曾消失,反有愈来愈多的架势。甚至是阿蛮撒娇凑近的一张小脸,亦化作一朵粉俏的芍药,还簌簌往下落花瓣。
“二舅舅,舅母,”她趁着尚有一分清醒,与二人道,“我怕是吃错菌子,咱们快些回去。”
陈氏吃惊。他们与时临安同席,俱吃下不少菌子。可席间无人不适,除了此时头晕眼花的时临安。
一行人不再多坐,扶时临安驱车赶回客栈。
他们离开得匆忙,马车行过宣城府衙前的正街也未做停留。如此匆匆,一行人自然不曾听见、瞧见这日传开的大新闻。
这几年,受《金陵十二时辰》的启发,各地陆续置办辖内的小报。这一风气吹过乌蒙山,吹过湍急的金沙河,一直吹至滇国西面的宣城。
次日,一张《宣城记事》飘落时临安的床头,吹散她酣睡的美梦。
可此时,她全然不知。
她陷入菌子与睡梦织就的双重幻境,只望着层层叠叠的芍药花中的琉璃棺出神。
琉璃棺晶莹剔透,在芍药花的簇拥下,有一种脆弱易逝的美。透过棺壁,时临安看到,里头躺着一位青年。
仿佛被谁催促,时临安快走几步,半跪着趴至琉璃棺的边沿。
梦境中,她不知那人是谁。只是,熟悉而磅礴的气息涌来,裹挟她,命令她,叫她一定救醒棺中的青年。
她茫然问道:“要如何救他?”
一道声音自虚空传来,“需由心爱之人施以‘真爱之吻’。”
即便是在梦中,时临安也觉察此事的荒谬。她颇有逻辑地反驳道:“这又不是公主与白雪王子。”
然而,梦境不讲道理。
时临安只觉一股巨大的力量自背后传来,押着她如一只啄木鸟一般,一下又一下地亲吻棺中的陌生青年。
不知亲吻多少次,时临安嘴唇发烫,腰背亦酸痛。
她终于无法忍受,准备罢工时——天边传来一声凤鸣,伴随清厉的凤鸣声,彩云如絮坠落,氤氲、堆叠在芍药花周围,琉璃棺内外美得如梦似幻。
眉目清俊的青年醒来,他的眸中映出时临安的身影,“是你。”他道。
时临安也认出来,棺中躺的,是傅玉璋。
然而,尚未交谈,一股地动山摇的力量传来,芍药花零落成花瓣,纷飞如雨,琉璃棺粉碎,带着棺中少年,坠落,再坠落。
在幻境快速的崩塌中,睡至日上三竿的时临安被瑞香摇醒,“小姐,小姐,快快醒来。”她急道,“大事不好,陛下要选妃了!”
瑞香一面催促,一面往时临安手中塞了一份新印的《宣城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