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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第 7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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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临安茫然好一会,才从古代与现代,东方与西方交织的奇葩梦境中醒过神。她抬起手,摸到后脑的风池穴,那处涨痛得很,不知是因昨日吹风,还是梦中思虑过甚。
她用指节顶住穴位,按揉好一会。随着手指的搓动,一股股新鲜的血液被加速泵入脑中,不多时,灵台的三分清明增多至七分。
时临安停下手指,阖眼鼓气。她心想,我已足够清醒,总不至于再次听错音,看错消息。
然而,一睁眼,白纸黑字的《宣城记事》明晃晃地告知她,即便是在混沌的半睡半醒间,她也没有听错瑞香嚷嚷的消息。
大晋的成安帝,年方廿四,却守身如玉,瞧着对如花美眷不大有兴致的奇葩青年,终于要选妃!
时临安逼着自己,将铺满头版的消息看几遍。
滇国虽已是晋朝属国,但这里不兴儒学,只崇拜自然的日月星辰。因而,日日快活,不时载歌载舞表达心中喜乐的宣城百姓,实在热衷体现自然之力的男女情事与后续的繁衍要务。
头版的消息中,主笔的文士自长乐宫传出的选妃昭示说起,讲过大概,他笔锋一转,开始盘点晋朝本土与周边邻国的高门贵女。字句捭阖间,文士思绪泉涌,意气激扬,只差在版头开个押宝的局,叫看客快快下注,瞧着长乐宫的第一妃嫔花落谁家。
自然,时临安的身影也出现在长文中。
文士写道:尝闻东宫有中庶子,陪伴彼时尚为太子的晋帝左右。二人缱绻多年,疑于太康廿五年生一女。然,中庶子与左庶子亦生情。上登位初,欲诛杀左庶子。中庶子悲痛难忍,携女与上决裂,后不知所踪。
时临安的心中本涌起晦暗难名的夜潮,只是,看到这一段时,她反复翻看多次,忍不住露出一分哭笑不得的神情。
时临安久未做声,只把《宣城记事》看了又看。瑞香打量她的神情,轻声唤她:“小姐,”她斟酌语句,“宣城离金陵恁的远,不论是甚消息,隔着几千里路,总会传变样。不如咱们…”
时临安沿着原有的折痕,叠好《宣城记事》,将它放至一旁。“不如怎样?”她淡淡问道,“瑞香,晋朝是上国,滇国境内的小报,不论怎样浑说,不至于拿‘选妃’一事做玩笑。”
这话叫瑞香没了言语。
瑞香不放心,偷瞧时临安。然而,与张神诀夫妇担忧的“临安怕要悲痛、愤懑难忍”相反,时临安的状态很是淡然,淡然得仿佛世间万物都不在心间挂怀。
她走过几步,立至窗前,推开窗——远处,雪山山尖在阳光下晶莹、圣洁,近处,古劳街摆出许多临时的摊位,供住在左近的布依族、阿昌族、德昂族等异族百姓售卖手工制品。
自然的风声、鸟鸣,人间的叫卖、吆喝,纷纷自窗口涌来。
时临安也觉得,自个好像太过平静。可她不曾自我压抑,也未自欺欺人地自我暗示,她只是发自肺腑地觉得平静——也许,只因她详细想过所有可能,眼前的情形,只是其中之一。她没甚大惊小怪的必要。
她伸出右手,腕间有一道褐色的手串。手串用凤眼菩提做弟子珠,绿甸子与蜜蜡做隔珠,佛头处是一颗大而圆的天珠,另有南红珠子、银饰结成穗子,垂落下来。
迎着高原澄澈的阳光,时临安最后看一眼手串。随后,她将之取下,手一扬,往远处掷去。尚未等其落地,时临安已转过身,因而她并不知,那手串最终落于何处。
她想,这样也好。她才廿二岁,长得好,家世上佳,家中资财丰厚,这等有钱有闲的生活可是她上一世梦寐以求的。
她有甚不知足的。
在宣城吃饱菌子,时临安辞别张神诀与陈氏。她本想去更南边的身毒国瞧一瞧,替张神爱一偿心愿。可行至交趾国境内,交趾国的太女正与丞相斗法,国内混战一片。
时临安一行藏在山顶,遥遥看一场象兵冲锋。阿蛮懵懂,只说象兵瞧着威猛,行路速度又快,请时临安为她寻一头,她定日日喂大象吃香蕉。
时临安笑她,这一路行来,她欲喂养的有十万大山的灵猴,有滇国的蓝孔雀,有林间的锦鸡,有水中的青鳉,更有果木香花无数,她得建多大的院落,方承得下恁多的生灵。
一南一北地折腾,又过去小半年。
入冬的时候,阿蛮生了一场病。起初只说头疼,后来,疼痛蔓延至耳后、口中、咽喉。阿蛮吃不下东西,没几日,圆润的小脸瘦下一圈。
时临安日日守着她,一时责怪自个贪玩,没有及时回晋朝,落在缺医少药的异国,连阿蛮的病症都摸不清。
她磨细大米,熬成不需嚼咽的米糊,哄着阿蛮吞下小碗。许是喉中实在疼,阿蛮小声呜咽,不愿再吃。
时临安也急得眼中发红,阿蛮已几日不肯进食,小小的身体怎受得了病痛与少食的双重折磨。
巫医在一旁大跳傩舞,时临安红着眼,细细抚摸阿蛮苍白的小脸。“阿蛮,姑姑带你回家,”她贴着阿蛮的额头,像是许诺,又像请求,“阿蛮,好起来,姑姑带你去见阿爹。”
阿蛮自然问过她的阿爹与阿娘。
时临安不曾瞒她,只道她的阿娘生重病,变作西天的星辰,而她的阿爹因为伤心,没法看顾她。
阿蛮就问:“那阿蛮还能见到他们吗?”
“等阿蛮长大,姑姑带你去见阿爹,可好?”时临安道。
“长大,怎样才是长大?”
“等到阿蛮如姑姑一般高。”
于是,阿蛮养成习惯,每日晨起,她与时临安比一比身高,若是今日比明日高上半寸,她便高兴得多吃一份菜蔬。
突然,时临安的手中一顿,她轻轻一按指下的肿块,阿蛮又响起哭声。“阿蛮,这里疼,是不是?”她反复摸着阿蛮的腮下,问道。
阿蛮顶着满脸的泪,委屈地点头。
时临安终于松下一口气,她知晓了,阿蛮得的,当是后世的腮腺炎。
她找来清热的药材,熬成浓浓的药水,又兑上甘草,不时哄阿蛮饮下一盏。
没几日,阿蛮终于不再喊疼,食欲也渐渐恢复。等她又变得活蹦乱跳,时临安与瑞香熬瘦一圈。
这日,阿蛮趴在时临安的床头,“姑姑,我们何时去见阿爹?”她问道。她还记得,她病得昏沉时,姑姑曾说,要带她见阿爹。
时临安揽过她,让她如小时候一般,伏在臂弯安睡,“阿蛮想见阿爹?”她问道。
“嗯!”阿蛮点头。睡意上涌,阿蛮渐渐阖上眼皮。可当时临安以为,她已睡熟,阿蛮却挣扎着,又睁开圆圆的眼,她的眼中有最直接、澄澈的憧憬,“姑姑,阿蛮想见爹爹。”
时临安拍拍她的背心,“好,我们便去寻他。”她承诺道。
于是,隆冬的一日,炉霍县城外迎来一行人。
炉霍县是松州府辖管的廿四县之一,紧邻吐蕃的八密县,是藏佛南传的第一镇。炉霍县往西十里,是牟尼邙山,沿山溪往深处再行三四里,便至一处开阔的山谷,谷中有三叠飞瀑,瀑下是一处规模中等的佛寺——扎日寺。
这几日,天降一场大学。扎日寺的大小僧人俱以为,不会有人在天寒地冻时寻来。因而,大伙围炉煮茶,辩经,听上师讲述去往身毒国学习旧密咒的故事。
正是在酥油茶暖而霸道的香气中,一位红衣小僧寻来,“朱林阿卡,有人寻你。”
旧时的国子监祭酒、东宫左庶子何文镜,如今的朱林阿卡停下手中的念珠,他没有追问,是何人寻他,因他如今心境坦然,能够接纳所有人,所有事。因而,他不必提前知晓。
然而,雪地中的一行人还是叫他意外。
时临安取下白狐皮做的兜帽,浅笑道:“朱林阿卡,许久不见。”
朱林红衣红帽,如曼陀罗开在雪地。他定定看着时临安与她身旁的红衣小娘子,许久才念一声佛号,与他们低头颔首。
阿蛮瞧见眼前装束奇怪的男子,仰头问时临安,“姑姑,他是爹爹吗?”
“也许不是,”时临安不想逼迫何文镜,于是道,“不过,阿卡知晓你的爹爹,你若想他,可与阿卡说。”
阿蛮似懂非懂地点头。“阿卡,”她奶声奶气地唤道,“阿蛮要在炉霍县住一段时日,能否日日来见阿卡?”她想一想,又补充道,“阿卡也可来寻阿蛮,阿蛮住在一间漂亮的白色屋子里。”
许久,朱林展开笑,那笑中尽是释然,“好,我来寻你。”
时临安领着阿蛮在炉霍县城住满三月,朱林时来寻她,与阿蛮待上半日。二人逐渐相熟,但阿蛮对他的称呼,始终只是阿卡。
山中岁月长,待时临安回过神来,已至来年开春。此时距离三年之约的终期,已过去甚久。时临安也未深究,只觉许是命定之事。
时临安与朱林在一片晚梅林前告别。正值花期,梅林暗香浮动,随风缓缓扑来。
阿蛮托朱林折一枝花苞,又请他插在自己发间。“阿卡,阿蛮要去他处游玩。或许有点远,但阿卡可写信给阿蛮,姑姑会念给阿蛮听。”
她想起一处关窍,转头问时临安,“姑姑,我们去何处?阿卡如何将信寄给阿蛮?”
时临安一笑,“你不是要看桃花?”她道,“我们去林芝王城。”
“不过,也待不长。”时临安想了想,又道,“你莫忧心,阿卡知道我们在金陵的住处。”
于是,阿蛮放心地点了点头,又与朱林拉钩许诺。
听闻时临安的去处,朱林看着她,像要看到她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还是放不下吗?”许久,他问道。
时临安与他拱手作别,“只是去看花罢了。”她道。
“往日种种,当真不是你的过错。如今这般,我已感念你良多。”朱林头一次唤她,“霁春,莫再自苦。”
时临安笑了笑,“当真只是看花。”她再次强调。随后,她举步走向马车,再未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