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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第 73 章 ...

  •   马车碌碌北行,天明时分便至燕子矶渡口。石磊的亲卫出示令牌,带时临安一行登上前往临安府的客船。

      客船有两重舱室,时临安的舱室位于第二重。立于二重楼的望台向远处看去,扬子江浩浩东逝,水色澄碧,与天色一般无二。

      “时侍郎,某便送你至此处。”亲卫一抱拳,又道,“石大人托某赠言,长风万里,自有青冥,为君备长门酒,待归来时取饮。”

      时临安拱手,“替我多谢石将军。”

      客船满载离愁,张帆远去。

      站在舱外远眺,遥遥能看见钟山郁郁的山顶。时临安迎风站了一会,不多时便被吹得浑身冰凉。瑞香捧着斗篷出来,一面为她搭上,一面念叨她:“小姐,你还在咳嗽,怎能在外头吹风?”

      时临安任她系上带子,“瑞香,我自个都不知,是否归来,你当真愿意随我四处奔波?”瑞香是张家的家生子,爷娘都在临安府。时临安本只想带她回临安府,她却道此后时临安去哪,她便跟着去哪。

      “小姐,你不知,前头你去锦江府,我可想一道去,”瑞香揽着她,笑道,“除了临安府,我只来过金陵。可我也想见一见书中的碧海苍梧,体味山河幽远。眼下,跟着小姐便能实现心愿,小姐别不带瑞香。”

      时临安笑着点头,“好,一定带你去。”

      她与瑞香说起此后的打算。“咱们先回临安府,待阿蛮大一些,可沿李青莲梦中的行迹,至剡溪,访天姥。拜过天台山下的国清寺,往南入闽,去武夷山饮茶。再往南便是…”

      一阵“画饼”中,时临安只觉心口沉压的,过分磅礴、杂乱的心绪缓缓散开。

      她知道,她这样不告而别,何等懦弱、胆怯。然而,不论是何文镜、泗芳、清月之间的爱恨,或是时熹、张神爱、和敬皇后、傅承临之间的纠葛,再是王市杭、“时临安”、傅玉璋与她的两世纷扰,太沉,也太痛。

      不知何时起,她竟害怕揽镜自照,因为她不知,镜中映出的身影,究竟是谁,是她,还是“时临安”。亦不知心中的或爱或恨的情绪,究竟属于自个,还是“时临安”。

      她更不敢问傅玉璋,他爱的,到底是这一世的她,还是前世与他相依为命的“时临安”。

      自那日毒杀王市杭,交代她“接下来的事,都交给你了”之后,“时临安”再未出现。她像是完成夙愿,自渡彼岸。

      可伴随那一重孤独灵魂的散去,原本封存、模糊的与时熹有关的记忆,“时临安”与傅玉璋前世的相伴,如开闸的潮水一般,涌入脑海。

      那日之后,时临安再不能寐,她只能守着明明不属于她,却又时刻扰动心弦的记忆,睁眼捱至天明。那些明昧的过从,她碰不得,忘不得,更怨不得。

      既如此,她宁可退后一步——此时的她被往事压得喘不过气,那么过段时日,一年,两年,三五年,那时候,她是否能够从容自视,更看清自个,分明她与傅玉璋之间的感情?

      到达京口已是黄昏,船工拉过大帆,凭借一阵晚风转了方向,驶入与扬子江交汇的大运河。

      沿大运河南下,终点便是临安府。

      瑞香端来几份晚食,“小姐,我瞧这饭食尚干净,你与奶娘快用一些。”

      登船后,奶娘晕船,在床上歪了好一会。时临安叫瑞香送去一把陈皮,叫她掺水喝。饮了半晌,终于不再直犯恶心。

      奶娘卧床期间,时临安与阿蛮待在一处,她拿过一根红薯做的干果,叫正在长牙的阿蛮啃着玩。阿蛮咧嘴一笑,露出冒头的米牙,也垂下长长的涎水。

      “小娘子,瞧你这下巴,快叫涎水淹了。”时临安拿过布巾,为她收拾,可涎水已沾湿衣襟,需换一身。

      时临安没法,只得抱着阿蛮去了内室。刚将她放至床上,客船猛地一停。因为惯性,时临安踉跄几步,扶住钉在地板之上的高几方站稳。

      “瑞香,怎的了?”时临安问道。

      瑞香出门一瞧,回来禀道:“小姐,是漕运的船,咱们的船需避一避。”

      时临安应一声,并未多想。大运河由漕运总督管辖,漕运船只自然是运河中的头一等,往来客船、货船都需让开水道,由其先行。

      然而,伴随客船停下,水面喧嚣起来。

      有人越过水面喊话,更有人语带慌张地询问周遭——莫不是船上有歹人,不然,漕运为何逼停客船,更要上船巡检?

      时临安替阿蛮扣上新衣,耳边传来官兵涌上二层望台的喧闹。

      官兵手持的火把燃出熊熊的形状,印在窗中层层糊上的麻纸上头,叫时临安心中生出不安。她站起身,看向窗外。

      像是回应她的不安,望台传来一声“主子,正在此处。”

      随后,舱室的门被推开,吹来寒凉的晚风。

      时临安心中一沉。

      她微微一阖眼,吸入略带水腥味的气息。随后,再睁开眼,缓缓走出内室。

      绕过分隔内室与外室的屏风,二层望台的景象再无遮挡,赤丨裸呈现在面前。望台立满劲装的暗卫,紫袍的漕运总督陪在一旁,拱卫立于正中的月白身影。

      此处接近京口关闸,往来船只众多。他们少见漕运官兵这般大动干戈,于是纷纷下锚停船,眺望这艘客船究竟发生何事。

      时临安只将视线落于那道月白身影的襟前,并不敢直视他孤寒、愤怒的眸子。

      “陛下。”她行一道叉手礼,却在心中轻轻叹下一口气。

      她想过,傅玉璋或许会寻她,但他已是天子,总被千头万绪绊住,他应当只会托信重之人寻她,如市光,如玲珑舍人。

      可她没料到,他自个寻来,更来得这样快。时临安掐了掐时辰,怕是登基仪典一结束,他便赶来。

      这时,傅玉璋抬步,他的步子走得慢,迈得沉。

      一直到离她三步远,傅玉璋沉声道:“出去。”

      瑞香一拉已然愣住的奶娘,又抱起换好新衣的阿蛮,避出舱室。

      舱门“吱呀”阖上,室内寂静,唯余大运河水轻拍船身的浪涛声。

      许久,傅玉璋问道:“为什么?”

      时临安垂下眼帘,只看向二人之间的地面,“承蒙陛下厚爱,临安…”

      未待她说完,傅玉璋打断她,“你我之间,说些冠冕堂皇的搪塞之语,未免没意思。”

      他再走近一步,黑色的靴子出现在时临安的视线中。

      时临安本能地欲后退,右脚刚刚后撤,腰间却一紧,待回过神,她的视野中再无黑色的靴子,只余月白色的衣襟。

      傅玉璋钳住她的下颌,再抬起,强迫她对视。

      “究竟为何?”他再次问道。

      时临安看向近在咫尺的清俊面容,她想起穿越后头一次见他。

      那时,她刚从要命的风寒中挣出小命,忐忑中,她回东宫拜见传说中荒唐、颓废的太子殿下。那时的傅玉璋确乎摆烂,只埋首画丹青,未翻过时临安呈上的奏章分毫。

      “你瞧着办。”他瞥到时临安的病容,又缓了口气,“让鉴之与中邦助你,自个多歇歇。”

      那时,时临安心道,这位上司虽然不理事,但总归知晓体恤下属。此后种种也印证她的第一印象,她自穿越初时的不安,渐渐敢于崭露头角,去为东宫,为傅玉璋争取微末的权益。

      再之后,便是何文镜与清月一事。想来,傅玉璋的重生当在那时。说来好笑,她还以为,傅玉璋与她一样,是后世穿来,她用后世的暗号与他相对,反而差点暴露自个…

      再后来,便是并肩处事,在相处中生情——自然,这是出自她的视角的一厢情愿,自从得知“时临安”带来的前世记忆,她想,她与傅玉璋两年的相处,或许还是太浅。

      终于,她缓缓开口,“陛下,临安不告而别,只因有三重心结。”

      时临安的气息略深,“一则,因晋帝、何府之事,对情丨爱生疑,金屋起秋尘,明月照长门,爱驰比无情更叫人心伤。”

      “二则,”她的眼尾染上红意,“陛下可知,临安为何入宫,为何做中庶子?”

      她的眼中聚起水汽,“只因时熹生了不该生的情意,他守着你,看顾你,他死后,便将这一责任强留给我,即便我是他的独女。”

      时临安一瞬不瞬地盯着傅玉璋,看清他眼中纤毫的变化,“陛下也觉得震惊,是吗?”

      “我知晓,此事乃时熹的一厢情愿,与和敬皇后,与陛下无干。”时临安屏下喉中的哽咽,“然,我是阿娘的女儿,为人子女,我不能不怨。”

      终于说到最后,时临安一阖眼,泪珠簌簌滚落,她的嘴唇翕动,好一会才调匀气息,“三则,”她深深吸入一口气,“三则,陛下当真分得清,怀中抱的,钟情的,究竟是前一世的霁春,还是这一世的临安?”

      语落,傅玉璋的眼中像是吹起极寒的风暴,蔓延蔽日的沙尘,他的眼中闪过一瞬的不置信,“霁…霁春…”

      “我不是霁春!”时临安突然爆发,高声道,“我从来不是霁春!”

      她用力推开傅玉璋,不愿再看他,“陛下上一世欠的恩情,不要报在我的身上,我承受不起。”她擦去脸上的泪痕,生生压下声音。

      傅玉璋的手楞在半空。显然,时临安方才的话语,叫他心中大震,叫他头沉沉,目昏昏,不知当说甚,去做甚。

      “临安,”许久,他终于找回自个的声音,他努力地理出思绪,试图理解时临安的话语,“你不是上一世的霁春,究竟何意?你又是谁?”

      果然,傅玉璋不曾否认,他是重生而来。

      时临安落下一道无望的泪,“我来自后世,只是同名同姓的时临安,从未有过表字。那时,我出了祸事,以为自个将死,醒来却成了这一世的时临安。我来时是太康廿二年的冬天,因而,与陛下前世相伴的,当真不是我。”

      傅玉璋伸出手,想要触碰时临安的面容,可他的手指微颤,到底不曾落在她的面上。

      时临安褪下腕间的菩提子手串,递回给他,“可惜一场心动,陛下却认错人。”

      又过许久,傅玉璋始终不曾接过手串。

      舱内只点两盏油灯,昏昧的光线中,傅玉璋的眼中滚落一道波光。

      “我不管,”他突然道,“朕不管,你是霁春也好,只是临安也罢,朕不叫你走。”

      他取过菩提子手串,强戴回时临安的腕间,“纵然一时分不清,那便用几日,用几月,最多几年,朕总能分得清,你莫要走。”

      时临安的手被他紧握,怎样都挣不开,她用另一只手去硬掰,只叫两手都落于傅玉璋铁索一般的掌中,“可是陛下,”时临安哽咽道,“未待你分清,我只怕自个都要糊涂,我究竟是谁。”

      “我守着你与霁春前世的回忆,如同陌生人看守并不属于我的财宝。我怎能保证,不会生出妄念,将一段段过往据为己有,再心安理得地与你过下去?”

      “陛下,放我走吧,”时临安落下更多泪,“我不想变成不知自个从何处来,不知自个是谁的疯子。”

      傅玉璋的心中,一半是过多信息、震惊堆叠一处的混乱,一半是面对绝望、崩溃的时临安生出的尖锐而持续的疼痛。

      他想揽她入怀中,如往常一般吻她,哄她。可是,若连她方才问的“钟情的究竟是谁”都回答不出,他又有甚资格再与她亲近?

      那一问题如高耸入云的山峰,横亘在他与时临安之间,成为迈不过,挪不开的关隘。

      而眼下,他唯一确定的,是不能叫时临安摘下腕间的信物——这一执着不知从何而来,他只是直觉自个应当这样做。

      傅玉璋握着时临安的双手,无意识地抚了又抚。

      终于,他道:“临安,我放你走,你去做想做的事,去想要去的地方。三年,三年后,你回来,我告诉你答案,好不好?”

      因流了太多泪,时临安的双眼红肿,她露出苦笑,“若陛下仍旧分不清,或者,”她停了停,“或者,你的答案并不是我呢?”

      “若是那样,你想作甚,我再不干涉。但只要是你想要的,我总会给你。”傅玉璋道。

      舱中的油灯暗下去,直至熄灭。客船的喧嚣静下去,直至阒无人声。

      这晚,京口的大运河往来大小船只,穿梭如游鱼。

      这晚,见证漕运官兵围堵一艘客船的船客蒸一锅鱼鲞,热几两黄酒,天马行空地猜测,究竟何人惹了漕运总督,而他老人家陪同登船的究竟是哪位贵人。

      这晚,北固山上的北固亭沉默静立,如同千百年来,闻涛涛江水,见幽幽月明,记下南来北往的离愁,承托经世的爱恨。

      这晚,只有不息的大运河知道,有人定下一道三年之约,有人伫立岸边,遥送客船乘风南去。

      只是这一程,不知是过客,还是归途。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第 7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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