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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第 7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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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光既要引路,又想与时临安咬耳朵,他一时看前路,一时又打量落后一步的时临安,显得为难。
尚邡瞧出来,一捋蓄出丁点气势的美髯,贴心道:“不过几步路,本官不会走岔,市光中监快快去叙旧。”
市光感念一拜,几步退到时临安身旁,“侍郎大人,可大好了?”他问道。
时临安朝尚邡一拜,礼毕,方才回答市光,“偶有咳嗽,其余都好。”她道。
“你可吓坏陛下,”市光一指前头的东殿,“那位,一面百废待兴,千头万绪等着拿主意,一面忧心你的身子,”说至此,市光感慨,“这回,侍郎大人吃足苦头,又是刀剑,又是风寒…你定要仔细将养,切莫落下病根。”市光叮嘱道。
“我知晓,”时临安应一声,许久不见市光,她忍不住逗他,“当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市光道一声“非也”,“你的话有两处谬误,一来皇帝比我更急,二来…”他竖起右手的大拇指,又将其压下,“市光还不是太监,只是小小中监哩。”
时临安难得在嘴上败下阵来,市光得意,擎一脸笑为二人打帘。
东殿的地龙烧得足,尚邡与时临安解下皮毛斗篷,仅着一件夹袍,仍旧热得额角流汗。
前几日,薛友香曾来禀道,礼部辖管的制衣局开足马力,绣娘裁衣的剪子快要磨出火星,这般紧赶慢赶,制衣局也只敢担保,定叫诸位大人在新帝的登基仪典换上新的官服。
因而,这时的尚邡与时临安,只着一身旧袍,外罩一件白裳。尚邡倒罢了,左右都是紫袍,时临安却仍着绯袍,瞧着扎眼。
傅玉璋接过奏章,一面听尚邡详禀,一面朝时临安看过几眼。不知是否因尚未痊愈,精神不济,时临安将双手笼在袖中,垂头立着,不曾察觉,自然也未回应傅玉璋递过的眼神。
议过几处细节,傅玉璋递回奏章,“去办吧。”他吩咐道。
尚邡舒一口气。连日来,他点灯熬夜,吃住全在公房。他只怕哪处有纰漏,惹怒龙颜,浇灭新官上任的头一把火。今日算是过关,他一捋颌下羊须,心中甚美。
正要告退,傅玉璋道:“右侍郎留下。”
尚邡忙给时临安递过眼神,告知她“不必担忧礼部事宜,一切有我”。随后潇洒转身,只差意满地哼起时下的小曲。
时临安无语一瞥尚邡的背影,只觉贺公门下风气不正,自上梁至下梁,心思俱是歪的。
傅玉璋见她偷瞧尚邡,不悦道:“方才,朕屡屡瞧你,你都不察。眼下尚邡告退,怎的,不舍得想与他一道走?”
这段时日,又是生病,又是有意避开,时临安许久未见傅玉璋。算起来,这是她头一回见傅玉璋着绣有五爪龙的皇帝服。因尚在丧中,袍服未用明亮的黄色,底布、绣线都是素净的颜色。
时临安不答,嘴边露出一点笑,静静立着,静静瞧他。
傅玉璋听出自个话中的醋意,摇头一笑。他走过去,拉过时临安的手,牵她走到内室。此处置一方榻,一架四叠屏展开,上头绣各季花草,屏风之后是盥洗的用具。显然,此间供傅玉璋休憩所用。
市光双手捧入托盘,上头置一身茄紫色的锦袍。“侍郎大人,听闻礼部的制衣局繁忙,尚未裁好新衣。陛下吩咐宫中的尚衣局,为你做新官服。你试一试,看看是否合身?”
时临安转头看傅玉璋,傅玉璋一指屏风,“去试试。”他道。
于是,时临安捧起新裳,将一身紫袍穿在身上。
屋中有一面齐人高的铜镜,时临安站至镜前,她捋过衣领,抚平金章紫绶,她挽起过长的袍袖,将腰间山元玉的流穗拢至一处。
浓郁的紫袍将她的脸衬得愈发无血色,她抚过面颊,像在触摸陌生人。
傅玉璋走至她的身后,他的双手环过,落在她的腹前。时临安在镜中看向那双手,那双手,能画出世间最精妙的丹青,能写出笔走龙蛇的字迹,它能拉开大弓,布下迷局,亦能这样抱着她,为她添衣取药。
拥有他这样的情人,她能有甚不知足的,时临安在心中嗤笑,她怎能不知足呢?
“朕看过奏章,仪典的最后,由你为朕递上皇帝印。霁春,”傅玉璋牵着她转过身,“你是离朕最近的人。”
时临安阖上眼,任由他的吻落在冰冷、苍白的唇上。傅玉璋觉出唇间冰冷,他欲抬起头,询问时临安怎的没有养好身子,时临安却双手攀上他的背,欲索要更多。
铜镜之中,两道身影纠缠一处,他们贴得这样近,又离得那样远。
十二月廿一,时临安唤来点杠,“我有一封信,欲送往恩城,”她将信捏在手中,并未立时递过,“你可愿去送?”
青年绷着一张“杀胚”的冷脸,点头如捣蒜。
“可曾想好,若去送信,当赶不上明日陛下的登基仪典。”时临安逗他。
点杠“哦”一声,立时答道:“无事的。”
时临安笑着递过书信,吩咐他,“去吧。天寒路远,可在恩城住一段时日,春日再归。”
点杠双目灼灼,将书信往襟前一塞。抱拳行过礼后,他赶在闭城之前出了城门。
点杠走后,时临安铺开纸墨,又写下几封书信。晾干墨迹后,她将书信放入信匣,只阖上,也未上锁。
这日,时府的晚食用得早,申时刚过,时临安的院中已熄烛。
府中下人并未觉察不妥,明日乃新帝的登基仪典,小姐身为礼部的右侍郎,需早早入宫,此时歇得早一些,是应当应分。
果然,丑时初,院中便点了烛。
然而,浓重的夜色中,时临安的手笼在一只雪白无杂毛的袖筒中,一身厚重的狐皮袍子下,她仅着寻常的棉袍,并未换上三品大员的紫袍。
时临安行在前头,奶娘怀抱熟睡的阿蛮,满心忐忑跟着。她全然不知,在这样漆黑的寒夜,时侍郎欲带她与阿蛮去往何方,她不敢问,只能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瑞香擎一只灯笼,为时临安照亮方寸的前路。
时府的后门停一驾不起眼的单驾马车,青花的车帘掀起,露出里头紧凑却精致的格局。
奶娘抱着阿蛮上车,时临安步上踏凳,正欲弯腰走入。
这时,黑暗之中传来一声轻轻的“阿姊”。
时临安停下,转过身,马车之后走来一道清瘦的身影,是薛友香。
“阿栾?”时临安有一分意外,可一细想,却觉得理所应当——薛友香聪慧,性子又细致,她跟在时临安身旁,得她事无巨细的吩咐,自然能察觉几分异样。
薛友香缓缓走来,停至她的身旁,“阿姊要走,是吗?”
时临安立在踏凳上,比薛友香高一些。她抚过薛友香头上的冠,替她将垂缨拢至胸前,“你瞧出来了?”她问道。
“阿姊本无必要诸事都嘱咐我,阿栾想,许是阿姊欲离开,因而周全地托付。”薛友香答道。
“这段时日,阿姊愈发不开心,我虽不知为何,但阿姊比我聪明,若是你都无法解开的局面…”薛友香握住她的手,“阿姊,出去瞧瞧也好,阿栾盼着你开心。”
时临安点了点头。她与薛友香,本是萍水相逢,不想她这样懂她。
“你来也好,我的书房中有一匣信,各封信上头俱写有人名,劳你一一送出。”时临安平举双手,与她拜别,“仪典上,我的职分,便由你暂代。”
薛友香回过礼,“阿栾定会做到。”
道别完,时临安走入车厢,另一头走来一位尚未披甲的武将,是石磊。
石磊暂领金陵守备,时临安欲在夤夜出城,自然绕不开他。
“霁春,可都备好了?”石磊问道。他欠时熹恩情,又曾对时临安生情。他虽不知,时临安与傅玉璋生了甚龃龉,可她想避走,石磊未多问,只是援手。
时临安点了点头,“石大哥,拖累你。”石磊夜启城门,若傅玉璋追究,怕是要生罪责。因而,时临安留下一封信给傅玉璋,道是她挟恩逼迫,不叫石磊坦言,望不降罪责,不惩良臣。
石磊摇了摇头。“莫与我这般客气。”他道。
这夜无风,秦淮河笼来浓雾,车檐的宫灯淹没在雾中,微弱如豆。
薛友香突然生出不安,她攀住车窗,问道:“阿姊可会归来?”
帘后传来时临安的回答,她的声音低沉,夹杂苦闷、压抑,又有几分释然、畅意。那道回答复杂得如最难解的《缉古算经》题目,不叫薛友香解开其中深意。
“我也不知道。”时临安答道。
她又笑一声,留给薛友香最后一句,“中邦瞧着风流,却绝不浪荡。你二人若有情,莫要错过。”
终于,石磊赁来的车夫一声轻喝,这辆寻常的马车由昏黄的宫灯指引,驶入混沌的前方。
十二月廿二日,诸事皆宜,大吉。
辰时正,傅玉璋着一百名绣娘熬了一月赶制的龙袍,戴通天冠,入社祭天、地、宗祖。
祭祀毕,尚邡作为仪典的礼官,迎傅玉璋至元极殿升座。元极殿设乐不作,仅正元门鸣响钟鼓。
三鸣鞭后,百官着礼服,依次步入元极殿,更有官位不显,未能入殿的,便立在元极殿前的广场乃至正元门外的直道。
尚邡高呼“叩请皇帝安”。小监一道道传出,直至正元门外。
诸臣深伏行礼,山呼“万安”。
傅玉璋坐于最高处,思绪浮沉。
前后两世,他曾败过,成为千佛洞前的一缕孤魂。如今,他胜了,他终于能够托起一个国家的陷落,能够护佑信仰、供养他的子民。
傅玉璋的胸腔中涌上豪情,他俯看殿中。
可殿中的臣子太多,他一时分不出,哪一道伏下的身影属于时临安。
不过,只这一回了。很快,他要让时临安立于他的身侧,与他共看山河。
至于她曾在朝会中提到的“终身不嫁”的言辞,傅玉璋心想,便由他做一回恶人,担下骂名——这也无甚,他欠时临安的,实在太多。
“起身。”傅玉璋道。小监一道道传出。
反复几遍,方行完三跪九叩之礼。
仪典依照规章有序行进。
最后,当由礼部呈递皇帝宝印,方算礼成。傅玉璋看过奏章,自然知晓呈上宝印的,是礼部新任的右侍郎,也是他的心上之人,时临安。
然而,片刻之后,一袭青袍印入傅玉璋的眼帘。他以为,是他自个眼花,看错人,因而闭目片刻,再睁开眼。
仍是一袭青袍。
傅玉璋看着薛友香,心中突然生出不安,那不安升腾、翻涌,很快凝作如有实质的愁云,黑压压,凉浸浸地压在他的心头。
不对,是哪里出了错?呈上皇帝宝印的,为何不是时临安?她莫非不在殿中,那她在何处?
傅玉璋紧握双手,用力得指骨皆泛白。
“请陛下受印。”薛友香恍若未觉傅玉璋的惊惶与愤怒,她缓缓步上丹陛,跪在傅玉璋面前,双手举起宝印,冷静道。
傅玉璋不答。几息过去,他仍不答。
已有朝臣觉察出异常,偷偷抬起头,看往丹陛之上。然而,十二旒垂下,遮住新帝的神色。
“她呢?”傅玉璋低沉问道,声音低得只丹陛之上的薛友香与尚邡能够听见。
尚邡摇了摇头,“臣不知。”
“臣也不知。”薛友香说完,又提醒道,“陛下,当受印了。”
所幸,已至仪典终章。
傅玉璋受印后,诸臣尚未恭贺新帝,便见一身繁复袍服的皇帝陛下匆匆走出元极殿。
机灵的臣子忙向相熟的同僚打听内情,而更机灵的新任户部侍郎江正道却敏锐察觉,时临安不在殿中,本该她担任的职分由薛友香顶替。
皇帝陛下面寒似雪,一双眸子凉若昆仑山巅的寒玉。
江正道双手一握,心道,大事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