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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惜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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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后不久,尼君之病便日重了。尼君年岁渐大,本就有宿疾在身。近两年又经爱女之丧,又每常思虑外孙女之事,病势越发沉疴,渐渐已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了。
又过了一两月,便连床榻也下不得了。
紫儿与少纳言乳母,众侍女们终日忧心,僧都师傅也常感叹,常常为妹妹在佛前诵经,可尼君之病仍未见好转。
此时世人笃信佛教,认为万物之病以佛心虔心祈求,皆可成也。便是皇族之中,天皇公主也多有出家之人。
故尼君既已身如佛门,此番大病,也不用药,只每日念经祈福,祈祷疾病痊愈。紫儿担忧外祖母之病,也随了众人礼佛。
这日紫儿才到了尼君的房门外,便听尼君对伺候她的侍女道:“我不是说了么,他的信不必再收了,直接叫送信来的人拿回去吧!”
紫儿不由有些迟疑,暗道:这是谁人的来信让外祖母这样生气,莫不是又是父亲的信吗?便在门外站住了,听那侍女道:“他几次三番送礼来,咱们这样,是不是太失礼了?”
尼君道:“你莫管其他的,只管吩咐去就是了。”
侍女叹一声,答应了去了。
紫儿等侍女去了,方才慢慢进了尼君的门,跪坐在尼君榻前笑问道:“外祖母,今儿可好些了么?”
尼君笑道:“好多了,我的好紫儿一来,外祖母什么病都好了。”
紫儿听了笑得十分欢喜,将与侍女们说笑的有趣的事一一说与尼君听。
也许是紫儿与众人的诚心感动了佛祖,那尼君之病情竟真的好转了,一月之后,已可起身活动了。众人大喜过望。
尼君也甚欢喜,一日晨起,便提出要回京中居住。
此言一出,众人又惊又喜。所惊者是为尼君大病之后竟突然提出这样的事情,众人皆以为尼君会在山中终老呢。所喜者,京中到底比山中热闹繁华百倍,以后不会想如今这般寂寞无聊了。
屋中侍女们叽叽喳喳说着京中的往事与回京的喜悦。那厢尼君房中却是沉寂悲切,僧都乃是得道高僧,见多识广,见妹妹这般模样,便明白这是在安排后事了,心中十分不赞成,便道:“这是怎么说的,怎么突然提起要回京去呢?京中虽有旧居,但是已是年久破败之所了。况早已无人居住,又无甚熟人,何苦呢?”
尼君甚是执拗,道:“兄长不必劝我,我意已决。这几年在山中叨扰,全赖兄长照顾。在此先谢过了。”
僧都说道:“我们兄妹,何必说这些虚礼?”
慨然一叹,知她主意已决,也不再劝,只在她们起行之日送上金刚子佛珠数串,遣了寺中僧人帮忙打点行程所需之物。
待她们起程之后,僧都便与佛前长诵,虔诚至极。一旁他徒弟说道:“师傅多虑了,尼君师傅不过回去看看,长则三月,少则一月,便回来了。师傅怎的这般多虑?”
僧都长叹一声,道:“她是回不来了。”
徒弟吃了一惊,待要再问,却见僧都合目默念,庄严肃穆,悲哀深切,不由心头一惊,不敢再言。
果然二月之后,京中传来消息。
尼君病殁了。
……
到了京中宅院没几日,尼君的身体便不大好,起初也没有在意,只以为那是这段时间太过劳累之故。不想此番病势竟成倾颓之势,难以挽回。紫儿与少纳言乳母并侍女们惊慌失措,一面只得遣人去通知僧都师傅念经祈福,一面自己暗自祈祷罢了。又过了半月,尼君之并越发不好了。
这日尼君将紫儿叫进房中,身边除了少纳言乳母外,别无她人。
尼君枕在榻上,见紫儿跪坐在榻前,外罩着一件淡紫色的外裳,双眼微红。小小年纪,却已见姝色绝丽,若再大些,可不知要长成如何的绝色美人。
尼君暗叹一口气,怎么办,怎么办?她已是命不长久了,可紫儿还是年少之人。她如何忍心抛得下她?世人皆苦,紫儿自诞生至今,已是多舛了,年幼丧母,生身父亲又是那样软弱的人。他实在不放心把孩子交给他,但是不交给他,又能如何?自己已行将就木,紫儿一人如何生活?可是当初那兵部卿亲王三番两次前来,自己都推了出去,如今却又请他来,将紫儿托付于他,如何能不让他那正室更加蔑视轻慢?可是不将紫儿叫给他,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唉,都是她这个糊涂人做的事,害了女儿不成,又害了外孙女……倒不如交给那个人……
不,不行,尼君又摇摇头。这无疑于狼窝虎穴之择啊!
紫儿坐在榻旁,看尼君一时摇头一时叹息,忧愁的眉始终没有松开,不由伤心不已,勉强笑道:“外祖母,舅公师傅派人送了山上结的果子来,可新鲜了,外祖母尝尝?”
尼君慈爱一笑,却甚是虚弱,伸出手勉强抚了抚紫儿的面颊,哭道:“我可怜的紫儿,我若是去了,留你一个人在这世上可怎么办啊?”
紫儿眼圈一红,几乎要落下泪来,忙忍住了。这两日从少纳言乳母和侍女们的言语中,她已明白了八九分,只是强忍着不在尼君面前说破伤心罢了。此时勉强笑答道:“外祖母要去哪儿,紫儿也跟外祖母一起去。”
尼君摇摇头,道:“傻孩子,外祖母要去的地方不好,去了就回不来了。外祖母虽舍不得你,可是更不愿带了你一起去。”
少纳言乳母在一旁哭红了眼睛,劝道:“师姑先歇一歇吧!”
尼君道:“我怕是时候不多了,有些事要和你说。”
少纳言心中哀伤,勉强道:“有什么事日后说也是一样的,师姑把病养好了……”
尼君握握她的手,道:“你去把那边柜子里的那个匣子拿来。”
少纳言不敢推辞,只得去了,将靠墙的一个柜子里的一个极普通的匣子拿了过来。尼君命她打开,少纳言启开一看,眼前豁然一亮。只见那毫不起眼的匣中放着满满的宝石珍珠之类,皆是上品。随便一样,都是价值连城之物。紫儿也看的呆了。
少纳言吓出了一身冷汗,惊道:“师姑,这,这,这……”
尼君半坐起身,已是喘得不行,好半晌方道:“这些都是她外祖父在时的东西了,还有这里并别处的几间屋子的地契房契,紫儿还小,管不住东西。你帮她先收着吧!日后,若是有什么……我待你不薄,你只要留一些给紫儿,我便心满意足了。”
少纳言乳母抬起头,见尼君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直盯着自己,其中的冷淡与执着,几乎要将她吞噬,一只手紧紧攥着她的手腕,几乎要捏断了她,少纳言惊地身上都汗湿了,道:“师姑放心,少纳言若有一点对小姐不好的,日后便让我下到那婆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她话是对尼君说的,但却是面向一旁的佛祖神像,神态庄重。尼君方才松了口气,倒了下来。慌的紫儿和少纳言不得了。
尼君昏昏沉沉一阵,方才慢慢醒转,她方才拼着最后的力气,让少纳言发下重誓,也算是为紫儿寻一个保护。可是这一番大动作,却也耗损了她极大的力气,险些回不过来。
紫儿哭得哽咽难语,见尼君慢慢醒转过来,方才又忍住了,细细和尼君说话。
尼君又说道:“我已经遣人去请你父亲了,这两日他应该就来了。你总在我这里也不是个事儿,等他来了,你就和他回去吧……”
紫儿哭道:“紫儿不愿回去,紫儿和外祖母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尼君泪流满面,道:“傻孩子啊……”
次日兵部卿亲王果然来了,和尼君见了一面。见她这副模样,不由大吃一惊,又叹一回人生无常。一时尼君叫了紫儿来,兵部卿亲王久不见紫儿,激动万分。倒是紫儿却一直淡淡的。兵部卿亲王只当她久不见自己的面,生疏了,也不在意。和尼君说了几句,便忙忙回去置办住所器具去了。
倒是尼君看着紫儿见了父亲冷淡的样子,心中不定:这孩子随她母亲,本是重情之人,可是看多了薄情寡性的人,又经自己故意以佛理教育,如今这副外柔内冷的样子,却又偏着冷淡无情……多情之人最无情,可是无情之人又岂会不苦?把紫儿成一个冷情之人,到底是不是她做错了呢?
尼君反复思量,终不得结果。而病魔也不曾给她得出结论的机会。
次夜,尼君殁于京中旧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