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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异乡月(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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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阿照欲言又止。
一方面,她不想将昨夜的事泄露出去;另一方面,她好不容易有了朋友,也怕陆鸿雪生气不理她了,再者也是她先问她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陆鸿雪要她帮的忙,就是想知道这个真相。她之前也说了,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如今竟是两头为难了。
陆鸿雪看出她在犹豫,言之凿凿地说:“你就跟我说一下嘛,我保证不跟别人说。”
阿照有些动摇了,“你真的不告诉别人?”
陆鸿雪点头,于是举起右手发誓:“我发誓,如果我将此事泄露,就……就不得好死!”
阿照连忙伸出食指,做出嘘声手势,随即皱着眉摇头,“这种不吉利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我告诉你就是了。”
陆鸿雪“嗯”了一声以示同意,满意地扬起嘴角,凑近了些。
阿照四下打量着,确定房间里除了她们之外,没有任何人后,才将嘴巴凑到陆鸿雪耳朵,小声耳语了一阵,又嘱咐道:“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
陆鸿雪听完,先是震惊得张大嘴巴,嘴里说着“怪不得”,又严肃地点点头说:“我知道,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两人又说了会话,陆鸿雪站起身来,从荷包里掏出两个药瓶,递到阿照手中,“这是上好的金疮药,将它敷在创口上,包扎起来,伤口能更快痊愈。”
阿照握着几个小瓶,眼里闪着光,抿嘴说道:“谢谢。”
“朋友之间不用说谢谢。”陆鸿雪说,“往后,我每天都给你送药来。现在时候不早了,我得去学堂上课了,迟点再来看你。”
“好,雪儿再见。”
陆鸿雪回以微笑:“再见。”
阿照看着她的背影直至消失,才把目光转到金疮药瓶上。
白白净净的小瓶,质地光滑细腻,冰冰凉凉地贴在掌心。
她握紧了手,又松开,将小瓶放在枕头下,准备躺下休息。
她小心翼翼地移着自己的身体,蓦然发觉,各处伤口好像不怎么疼了,那种撕扯着火辣辣的痛觉好像减轻了许多。
应该是陆鸿雪给的止痛丸起了效果。
起先阿照还以为,吃下止痛丸只是图个心理安慰,没想到原来世上真有这种药丸,吃上一颗,身体上的疼痛竟都减淡了。怪不得都是要给皇帝留着的。
只可惜陆鸿雪说,制作原料稀少,成品不多。
阿照忽然多了一个奇思妙想,有没有一种可能,用遍地都是的原料替换稀少的原料,也能达到同样的效果呢?或者是,将稀少的原料发展到家家户户都有,再统一制作成止痛丸,那么普通老百姓再也不用遭受疼痛折磨了。
想是这么想的,但做起来就不一定了,阿照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反正目前紧要的事,是把身体养好,其余的都暂且靠后了。
虽然身体的疼痛减少,但阿照躺回床上时还是小心翼翼的,就怕撕扯到伤口,毕竟止痛丸只剩两颗了,若她仗着止痛丸生效期间胡乱糟蹋自己的身体,待十二个时辰过后,身体比之前更痛了,那就得不偿失了。
接下来的日子,陆鸿雪果然每日都来看她,早上带来补血养气汤和药品,晚上是各类小吃糕点。阿照只觉得自己的体重比受伤之前还要重了。
阿照养伤期间,有陆鸿雪的陪伴,心情好,再加之营养和药品也跟得上,倒比一般的伤者痊愈得更快些。
那么多那么深那么大的伤口,原以为要养上几个月,结果半个月不到就开始结痂了。当然,这其中也有阿照身体素质还不错的原因,在白云镇时,她常常在山上跑耍,爬树游泳都不在话下,一天天下来,倒是不常生病。
结痂期间,伤口处总是痒痒的,阿照忍住不去挠。
结痂后,阿照也忍住不去撕扯,等它自然脱落。
她只想赶紧养好伤。
似乎只有养好了伤,万一碰上能逃出西宛的机会,才不至于错失良机。
她时时都想着要回到东越。
终于,结痂全部脱落。
伤口是痊愈了,却留下了处处疤痕。胸上、手臂上、肚子上、腿上……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疤痕。有的凸起,有的颜色不一,像老树的躯干,斑驳丑陋。
夜深,阿照一个人躺在床上,解开里衣和束胸的布帛,低头看了一眼,表情有些难过。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没有谁不希望自己身上光滑细腻、白玉无瑕,没有人会喜欢自己身上布满了丑陋的疤痕。
她伸出手,抚摸着胸前凹凸不平的疤痕,闭了眼,两串泪水就从眼角滚了出来,滑到下巴上,摇摇欲坠。
“吧嗒吧嗒——”
下巴没有挂住泪珠,泪珠跌在了布帛上,很快钻进密织的线里,消失了。
她吸了下鼻子,呼吸一抽,胸部也跟着疼痛起来。
她女扮男装来到西宛,千万不能泄露身份的,所以用布帛紧紧束胸,又难受,对身体也不好,有时束得紧了,连呼吸也困难。
但没办法,她只能这么做。
阿照调整着呼吸,重新束胸,系上了里衣。
烛火黯淡,月光熹微。
阿照躺回床上,困意无端袭来,沉沉地睡去了。
次日天刚蒙蒙亮,太阳还未升起,阿照便醒来了。
陆鸿雪来看望她的时刻总是固定的,时间一长,她也找到了规律,便在陆鸿雪到访之前醒来,一切收拾妥当再接见,方显待客之道。
阿照梳洗打扮完毕,果不其然,卷柏就进来通传了:“公子,六公主过来了。”
“我马上过去,别让她等久了。”
阿照说完,才反应过来卷柏说的是什么,于是问道:“六公主?不是四公主?”
“是六公主,四公主没来。”
阿照“哦”了一声,表情有些遗憾。这段时间,陆鸿雪无论天晴下雨,都雷打不动地来找她,两人在院子里散散步,说说话,阿照都习惯了,如今突然有一天没来,倒有点不适应了。
阿照见到了六公主,原来六公主就是陆清霄,姜贵妃生辰宴上和陆流霜起冲突的那个公主。
阿照走上前去,两人礼貌地互相行了礼,各自坐到位置上,阿照吩咐上茶,率先开口:“六公主来找我可有什么事?”
“姐姐生病了,连学堂也不必去了,自然也不能来找你。她拜托我来跟你说一声,让你不要担心。”
“她生了什么病?”
“大抵是前几天着了风寒,她没放心上,也没跟别人说,今儿早上,张嬷嬷叫她起床,怎么叫都叫不醒,一看才知道,竟发着烧呢。”
阿照立马露出担忧的神色,着急问道:“她发烧了?严不严重?现下可退烧了?”
陆清霄端起茶杯,轻轻嗅了嗅,一口没尝,又放回了原处,继续道:“太医来瞧过了,使了些降温的法子,又开了个方子,熬药喂她喝下,倒是好多了。她一直要我来跟你说一声,不然不肯好好休息。我拗不过她,这才来了。”
“你只去告诉她,我已经知道了,叫她好好休息。”
陆清霄点点头,看着阿照焦急的脸庞,忽地捂着嘴笑了起来。
阿照好奇地问:“你笑什么?”
“你好像很担心我姐姐?”
阿照倒也不藏着掖着,直白地说:“我和她是朋友,她生病了,我自然担心她。”
陆清霄敛了笑容,像是想起了什么,忙问道:“对了,你的伤已经好全了?”
阿照疑惑道:“你知道我受伤了?”
“宫中谁不知道啊。”
“宫中的人都知道了?”
“整个皇宫都传遍了,说是你惹到了永乐公主,被打个半死,险些丧命呢。”
阿照尴尬地笑了笑,不作回应。
既然传得这么广,想必皇帝也知道了。若是下人被主子打骂,都是寻常,可阿照目前的身份是东越“皇子”,虽为人质,但无端被打个半死,也足够骇人听闻了。
可惜,西宛皇帝没有任何表示,不安排太医来医治,也不派人调查前因后果,更别说让陆流霜登门致歉。
如此种种,分明就是纵容着陆流霜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阿照甚至怀疑,要是这次受伤她没撑下去,死了,皇帝都会为陆流霜找好理由,随便给她安排个死因,瞒天过海。反正她人都死了,也无法张口辩解了,怎么说还不是由着西宛来。
阿照还没有为珍珍姨和娘亲报仇,她不想死,更不想不明不白地死去。
至此,她明白了一个道理:不要靠近陆流霜。
清霄见阿照笑容有些勉强,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我就纳闷了,你究竟怎么惹到她了?她怎么生这么大的气,把你打成这样?”
想不通,她怎么都想不通。
她与陆流霜从小互相看不顺眼,自认为是死对头,可陆流霜即便再讨厌她,也最多拿蛇吓吓她,或者下几个不痛不痒的蛊。
她正是知道陆流霜不会真的下死手,所以不曾收敛,一如既往地逞口舌之威。
这个李照……究竟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才让陆流霜对“他”下那么重的手呢?
阿照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索性转移了话题:“差点忘了,你刚刚问我伤好全了没,我还没回答呢。身上的伤差不多好全了,只是有的伤口偶尔还会发痒,不过没什么大碍。”
她拉家常似的,将话题转移得很自然,陆清霄一时都没有发现,立马接茬道:“发痒是在长新肉呢,你别去挠它。”
“嗯,雪儿已经叮嘱过我许多次了。”
清霄挑眉看她,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雪儿?”
阿照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口,连忙低下头,躲避她审视的目光,解释说:“是她……是四公主叫我这么喊的,我和她……是朋友嘛。”
“让你如此唤她,看来,她真把你当成自己人了。”
清霄感叹结束,眨了眨眼,转移话题道:“话说回来,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阿照如实回答:“记得,生辰宴时坐我旁边,对吗?”
“你记性倒不错。”她笑着说,“我叫陆清霄,海晏河清的清,鹏霄万里的霄。”
阿照真心实意地夸赞:“好响亮的名字!”
清霄被夸得心下欢喜,“哼”了一声,脸上露出得瑟的表情,过了一会儿,又补充道:“忘了跟你说了,陆鸿雪是我亲姐姐,我也住在玉衡宫。”
阿照有些惊讶,“亲姐姐?你们同是贤妃所生?”
“没错,她先我两年出生。”
“那你今年多少岁了?”
“过了年就十三了。”
这么说来,陆鸿雪比阿照大些。
阿照想询问陆鸿雪的生辰是哪一日,又怕太过明显,于是先问道:“你的生辰是哪一日?”
“正月十三。”
“那你姐姐呢?”
“姐姐是除夕夜出生的,听母妃身边的宫人说,那晚下了好大的雪呢。”
阿照喃喃道:“怪不得她名字里有雪,瑞雪丰年,当真是极好的兆头。”
清霄突然叹了口气,遗憾地说:“哪里好了,姐姐现在跟我一样,被女罗刹盯上,倒楣极了。”
阿照不解:“女罗刹?是指永乐公主陆流霜?”
清霄撇嘴,反问道:“不然呢?”
“姐姐为人最是温和,从不轻易得罪人的,我跟陆流霜从小水火不相容,她在我们之间斡旋都能游刃有余。现在好了,她因为替你求情,怕是被陆流霜记恨上了。”
阿照眼中掠过一丝担忧,忙问道:“她没对她做什么吧?”
前一个“她”是指陆流霜,后一个“她”则是指陆鸿雪。
清霄摇了摇头,认命似的地说:“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你也看见了,姜贵妃生辰宴那日,她是如何揶揄我的。往后啊,姐姐估计也免不了这样的日子。”
她话音刚落,突然严肃了表情,小声道:“姐姐这次生病,该不会就是她做的手脚吧?”
阿照记得,姜贵妃生辰宴那日,是陆清霄先开口揶揄陆流霜的,陆流霜以牙还牙,倒也无可厚非。
双方各执一词,阿照不想当裁判,谁对谁错都不要紧,她只关心她想知道的。
阿照皱起眉头,眼中带着一丝疑惑,“你的意思是……永乐公主她……能让人生病?”
清霄小鸡啄米般点头,即便屋里没人,她还是下意识地张望四周,随即悄声道:“陆流霜母妃是姜贵妃,姜贵妃是古姜族巫祝,据说能请鬼神的。之前周淑妃暴毙,周淑妃的陪嫁宫女就跟被鬼上身似的,成日里疯疯癫癫,嘴里说着胡话。姜贵妃主持了场驱鬼仪式,她果然恢复正常了。”
“这……并没有让人生病啊。”
清霄煞有介事地说:“你想啊,能请鬼神离开,不就能请鬼神上身吗?我看啊,四姐就是被陆流霜害的,她从不轻易生病的。”
阿照还是觉得逻辑不太对,缓缓道:“你只说姜贵妃是巫祝,永乐公主并不是巫祝啊。”
清霄也意识到话里的漏洞。陆流霜跋扈不假,但不擅长巫术之事。姜贵妃虽然做派张扬,却是个实打实的热心肠,对谁都好。即便清霄看不惯她们母女,也不得不承认姜贵妃在宫中的人缘。姜贵妃能被那么多人喜欢,与她的本性是分不开的,她只会帮助别人,哪里会害人呢?
她于是改口:“那就是下蛊!陆流霜出生时万蛊朝拜,懂行的人说她是先天驭蛊血脉,世上没有她炼不好的蛊。她肯定是给姐姐下蛊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清霄三年前和陆流霜大吵了一架,回到宫中就觉得浑身瘙痒难耐,泡了多少澡都毫无用处,请了太医来也是无济于事,难受了三四天才知道,是陆流霜给她下了蛊。
从那以后,只要身体出现点什么反应,她第一个便怀疑陆流霜,太医都不请了,直接去找陆流霜对峙。
大多数结果是,陆流霜冷着脸,缓缓吐出两个字:“有病。”
不过陆清霄还是次次如此,这也是她们这些年来关系屡屡恶化的重要原因。
阿照陷入了思索。
她在白云镇时,就已经听闻古姜族的名声,古姜族有人善巫,有人善蛊。可害人亦可救人,生与死皆在巫祝和司蛊人一念之间,其中的奥秘是旁人不可参透的。
来西宛之前,李暝曾逼她喝下一碗巫药,说是能让她六年不来月事。他说的不假,自从喝了那碗巫药后,她果真再没来过月事。
有了这个前提,再加上清霄的渲染,阿照心里对陆流霜更是惧而远之。
她不敢再继续讨论陆流霜,也生怕雪儿会因为自己被陆流霜记恨上,本来打算亲自去探望病情,如今这个念头已然消失殆尽。
她不想连累雪儿,也不想连累雪儿的妹妹,怕她们多在羲和宫待一刻,就多一分危险,连忙说道:“六公主,时候不早了,你快去学堂吧,去迟了师傅会生气的。”
清霄这才站了起来,“差点忘了,我得去学堂了,要是迟了,又得听训了。”
“快去吧。”
“对了!”她想起来之前阿照没有回应的问题,“你还没说,你是怎么惹陆流霜生气的?”
“没有因为什么。”
“总要有个原因吧,她总不能平白无故地用鞭子抽你啊。”
阿照面容纠结,支支吾吾道:“我不小心闯入了月恒宫。”
清霄翻了个白眼,有理有据道:“你当我三岁小孩呢?上次误闯月恒宫的那个小太监,也没你那么惨,更何况你还是东越的皇子,她没理由冒这个风险的。”
阿照低下头,表情很是委屈,“我已经说了是误闯月恒宫,你要是不信,我也没别的话可说了。”
清霄冷哼一声:“不说算了,我问姐姐去,你跟我姐姐那么要好,她必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