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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异乡月(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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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照再次痛到昏厥,自然没听到陆鸿雪的声音,她低垂着脑袋,就像死了一样。
陆鸿雪孤身走进水牢,身旁没有一个侍从。
天窗的月光将石柱处照得亮堂堂的,陆鸿雪一眼就看到被绑在石柱上、浑身是血、不知是死是活的阿照。
紧接着,两名暗卫也闯进了水牢,向陆流霜陈情:“殿下,四公主她硬要闯进来,属下们也不敢……”
陆流霜抬起一只手,示意她们不要说话,随即吩咐道:“无妨,你们出去吧。”
“是,属下告退。”
陆流霜盯着陆鸿雪,“你来做什么?”
陆鸿雪没有回答,而是朝阿照走去,停在她面前,颤巍巍地伸出食指,去探她的鼻息。
察觉到还有一丝气息后,她略微松了一口气,可看着阿照的惨样,眼眶还是刹那间就红了,她转过头看着陆流霜,难以置信地开口:“五妹,他到底犯了什么罪?竟要如此折磨他?”
陆流霜冷哼一声:“他罪该万死。”
陆鸿雪知道陆流霜极其厌恶男子,就连皇帝她也不给好脸色,也许对于外人来说,蔑视皇帝是死罪。
但陆流霜不一样。
陆流霜出生时天有异象,万蛊朝拜,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先天驭蛊血脉。
皇帝拉拢古姜族就是想壮大西宛势力,如今他的女儿竟是先天驭蛊血脉,更是如虎添翼。
皇帝对她非常重视,几乎是有求必应、百依百顺,将她宠得无法无天,养成了一副古怪脾性。
陆流霜讨厌男子接近她,她的月恒宫也一概不许有男子靠近。
几个月前,有个新来的小太监不熟悉宫殿,将本该送给陆鸿雪的金钗送到了月恒宫,被杖责八十。
陆鸿雪替小太监求情,陆流霜却说:“他罪该万死,杖责八十已经是法外开恩了。你再多说一句话,我就杀了他。”
反正在陆流霜眼中,闯入月恒宫的男子都是罪该万死的。
阿照如今的情状,倒比被杖责八十的小太监更惨些。而且陆流霜还说了“继续”,明显就是不肯放过她的意思。
陆鸿雪不知道阿照不小心看光了陆流霜全身,只以为陆流霜是生气有“男子”闯入月恒宫。
她努力平复心情,为阿照求情:“五妹,李照他是东越皇子,如今是他居住在西宛皇宫的第一天,要说闯入月恒宫,也是无意之举。”
“若论起来,还是我把他带出羲和宫的。本来打算带他熟悉熟悉西宛皇宫,恰逢母妃找我有事,所以半道将他抛下,他才会误入月恒宫。还请五妹看在我的面子上,饶过他这一次,可好?”
陆流霜瞧着她,冷冷道:“我说了,他罪该万死。”
“五妹,”陆鸿雪不肯放弃,继续劝说:“父皇才与东越签订了合约,李照正是凭着这纸合约来到西宛的。难道真要无视两国合约,要了他的性命吗?等到那个时候,西宛又如何向东越交代呢?”
陆流霜从暗卫手中夺过鞭子,指着陆鸿雪,“我才懒得管呢!让开!不然连你一起打。”
陆鸿雪不肯让,反而张开双臂,把阿照护在身后,“五妹,你如此不肯放过,他究竟犯了什么错?”
“他……”陆流霜难以启齿,没有将事实说出来,反而皱起双眉,“啧”了一声,烦闷地跺了跺脚。
陆鸿雪察觉事有转机,于是趁火打铁:“五妹,今日是姜贵妃的生辰,姜贵妃慈悲心肠,最见不得这些生杀刑罚。即便李照真的犯了什么错,如今也被打个半死,也算是得到了教训。五妹不妨饶他一命,就当是给姜贵妃积福了。”
听到她这样说,陆流霜脸上的表情略有缓和,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将长鞭扔到一旁,转过身去,打算离开。
还未迈出步子,又转过身,走到石柱旁,一把将陆鸿雪推开,在阿照耳边小声警告道:“算你运气好,本宫姑且放你一马。倘若今日之事有第三人知晓,本宫一定会杀了你。”
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水牢。
但阿照尚在昏迷中,陆流霜说的话,她一句都没有听到。
侍卫们都跟着陆流霜出去了,水牢里只剩阿照和陆鸿雪二人。
没有人帮忙,陆鸿雪费了好半天才将铁链解开。
没了铁链的束缚,阿照一下子摔在地上,略略恢复神智。
陆鸿雪上前去扶她,关切地问道:“李照,你还好吗?”
听到她的声音,阿照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再三确认面前的人是陆鸿雪后,她微微喘气,疑惑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快走……”
“没事了,已经没事了。”陆鸿雪拼命摇着头,哭着解释道歉:“都是我不好……母妃考我功课,我记得不太熟,耽搁了些时刻。我回去找你时,发现你已经不在原处了。我去羲和宫没看到你,便猜出你在这里……你、你受苦了……”
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模样,阿照下意识地想伸出手为她擦去眼泪,可她没有力气,身上都是血污,索性放弃了这个想法。
她缓慢地看了看四周,小心而谨慎地问道:“她走了吗?”
陆鸿雪知道她口中的“她”是指陆流霜,“嗯”了一声:“别担心,她已经不在这里了。”
陆鸿雪扶着阿照,两个小姑娘一瘸一拐地离开月恒宫,还好路上遇上司药房的女官,将阿照背回了羲和宫。
翠雀和卷柏见陆鸿雪带着阿照回来,连忙上前迎接,却在看到阿照的惨状后,震惊地用帕子捂住嘴,“四公主,公子他是怎么了?为何会是这副模样?”
陆鸿雪忙说:“此事说来话长,先让他躺下来好好休息。”
“是。公主请随我来,公子的居室在里头。”
阿照的背部没有受伤,可以平躺在床上。
司药房女官周姮估摸着阿照的伤势,见她面无血色、嘴唇苍白,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向陆鸿雪行礼道:“四公主,他流血过多,得赶紧让太医来医治,不然会有生命危险。”
听到这话,一直紧闭着双眼的阿照忽然睁开了眼睛,她用尽全部的力气,抓住陆鸿雪的衣袖,轻轻摇了摇头,断断续续地说:“公主……不要、不要请太医……”
阿照担心太医医治她时看出端倪,察觉她是女扮男装,所以不肯让太医来医治。
陆鸿雪不知道缘由,于是着急地说:“可是你伤成这样,不医治怎么行呢?会死人的。”
“药……给我药、就好了……”
陆鸿雪担心阿照,但见她这么固执,死活都不愿意让太医来医治,还是决定遵从她的意愿。
她摸出自己的腰牌,递给翠雀,吩咐道:“去太医院领些内用的止血丸和外用的止血散来,就说是玉衡宫要的。”
看到阿照伤得这么严重,翠雀不敢耽搁,拿着腰牌,几乎一路奔跑,没有片刻休息,以最快的速度将止血丸和止血散取了回来。
陆鸿雪扶阿照起来,倒出一颗止血丸,让阿照就着水服下。
至于止血散,必定是要脱了衣服后才方便上药。
陆鸿雪握着止血散的瓶子,犹豫了一会儿,将它递给周姮,“周司药,我不懂这些,你替他上药吧。”
说罢又把头转向阿照,脸上掠过一丝羞涩,“李照,你得把衣裳脱下来,方便周司药为你上药。男女授受不亲,我、我先出去了……”
陆鸿雪离开卧房,周姮拿着药瓶走到床边,垂眸打量着。
阿照身上的伤口太多了,衣裳破烂不堪,血迹斑驳。
周姮心地善良,不由得小声叹气,正欲解开她的衣裳,刚触碰到玉带,阿照就像是被蛇咬了一口似的,浑身颤抖了一下,立马抓住她的手。
阿照也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过强烈,避开了周姮的眼神,装作害羞的模样,推辞道:“多谢周司药好意,只是男女授受不亲,我自己上药便可。”
周姮连忙解释:“没事的,在我眼里,你还是个小孩儿呢。再说了,你受这么重的伤,自己上药也不方便啊。”
阿照依旧坚持:“还是让我自己上药吧。”
见她如此执着,再拖下去唯恐错了治疗时机,周姮只好妥协:“那、那我们就先出去了。若有需要,唤我们进来即可。”
她吩咐翠雀和卷柏准备好换洗衣物和热水,三人一同离开了卧房。
阿照慢慢从床上爬起来,确认她们真的离开后,才微微喘着气,费力地宽衣解带。
伤口粘黏着衣物,轻轻动一下都是钻心的疼痛,阿照咬着牙齿,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待脱完衣裳后,豆大的汗珠已经从鬓边流到了下巴上,有些凝固的伤口因为撕扯二度渗血。
阿照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歇了好一阵子,才有气力做接下来的事。
她将帕子拧干,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伤口边的血迹。
伤口太多了,擦到一半,盆里的热水早已冰凉,颜色一片深红,跟鲜血没什么两样。
她拿起止血散,拔下塞子,轻轻地将粉末抖在还在渗血的伤口处。
“嘶——”
药物的刺激使她倒吸一口凉气,她忍着疼痛,用细纱布封住伤口,再给另外的伤口敷药。
太多伤口了,一瓶止血散根本不够用,幸好翠雀总共带回来三瓶。
她打开第二瓶止血散,重复之前的操作。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将全部的伤口处理完,再慎之又慎地穿上衣裳。
“公子,公子你还好吗?”
门外传来翠雀的声音。
阿照回应道:“我好了。”
“那奴婢们可以进来吗?”
“进来吧。”
翠雀和卷柏这才推门而入,来到了卧房。
阿照倚靠在床边,连床都爬不上去了,一副筋疲力尽的模样。
二人合力,恭敬小心地将她扶上床,小声地说:“公子,四公主的乳母来寻她,她出来得太久了,再不回去,贤妃娘娘就要生气了。临走之前,她让我们好好照顾你,还让我们给你带句话,她说她明天一早就来看你。”
阿照有气无力地道了声“好”,随即闭上了眼睛,她觉得好困。
翠雀替阿照掖好被子,转过身,才看到盆里的血水,先是被吓了一跳,但回想起阿照身上的伤,这盆血水也是意料之中。
她让卷柏去处理血水,自己则规矩地守在床边。
不知道阿照是不是睡着了,一动不动,表情安详宁静。
翠雀够着脑袋张望,生怕阿照死了,又不敢摇晃她以作试探,直到看到阿照紧闭的眼角滑下一串泪珠,她悬着的心才微微放下。
过了一会儿,翠雀终于忍不住关心地询问:“公子,究竟出了什么事?你为何会受这么重的伤?”
阿照浑身难受,又痛又累,只想好好休息,不想睁开眼睛,更不想说话。不过,翠雀是关心她,她总不能不理人家。
阿照闭着眼睛,小声地回答:“翠雀,我有些乏了,想睡了,有什么等我醒来再说好吗?”
翠雀知趣,即便阿照看不到,她还是规矩地行礼,道:“是。奴婢和卷柏就在房间里守着,公子有什么需要也好及时处理。”
“嗯。”
阿照大脑一片空白,只觉得好困,想睡觉。
片刻后,阿照果真睡着了,还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前半段是噩梦,她梦见陆流霜一脚把她踹进蛇窟中,刹那间,千百条青蛇涌上来将她包裹,将她啃食,最后蛇窟里只剩一具白骨。
梦境很沉,她想醒也醒不了。被啃食的疼痛就像是真实发生的一样,她在梦里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种痛楚。
忽然,蛇窟里掉下一朵朵芙蓉花,千百条青蛇四下逃窜散开。芙蓉花落在阿照的白骨上,奇迹般恢复了肉身。场景一转,阿照又回到了白云镇的小宅中,珍珍姨坐在桌边刺绣,窗外阳光正好,蝉鸣肆意。
珍珍姨放下手中的刺绣,转过头看着她,柔声道:“阿照,晚上想吃什么?”
阿照笑着回应:“珍珍姨,我想吃八宝饭。”
可珍珍姨像是没有听到她说话似的,反而问道:“阿照?怎么不说话?”
阿照又重复了一遍:“我想吃八宝饭。”
“阿照?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
阿照发觉珍珍姨听不到她说话,有些着急,连忙向她跑了过去。
她跑太快,没收住脚步,居然从珍珍姨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她震愕地在原地停留了片刻,回过头,珍珍姨的身体竟然开始淡化,慢慢地,像雾一样消散了。
忽然天旋地转,半空中传来一道焦急的呼唤。
“李照!李照你醒醒!快醒醒!”
阿照终于清醒,猛地直起腰杆,坐在床上,却牵扯到伤口,立马痛得龇牙咧嘴的。
陆鸿雪脸上露出心疼的神色,担忧地说:“你身上还有伤,动作千万小点,看吧,扯疼了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拿出帕子,替她擦拭着额间的汗水,好奇地问道:“睡觉也满头大汗的,可是做了什么梦?”
阿照回过神来,看了陆鸿雪一眼。
昨天的事太多太杂,再加上她几度痛到昏厥,许多事都记不清了,但她清楚地记得,是陆鸿雪带她离开水牢的,还给她找来了止血的药。
见阿照不回应,陆鸿雪也没追问下去,反而让自己的贴身宫女倒了热水过来,自己则从袖中掏出一个白净小瓶,介绍说:“这是上好的止痛丸,古姜族朝贡呈上的,吃上一颗,能管十二个时辰。”
“可惜制作原料稀少,成品自然不多,都是要给父皇留着的。三个月前我不小心摔伤了腿,父皇看我痛得可怜,才赐给我一瓶,我怕痛,伤口恢复期间,日日都要吃一颗,如今只剩下三颗了。”
她倒出一颗止痛丸,放到阿照手中,脸上露出遗憾的表情,“早知现在,当时我就少吃几天了。你流了那么多血,肯定比我那时痛多了。”
阿照天性纯良,听到止痛丸来之不易,又只剩三颗,不免有些犹豫:“只剩三颗了,你给了我,万一有什么突发情况,该如何呢?”
“没事的,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反正现在你比我更需要它。你快吃吧,吃了就不疼了。”
见阿照半天没有动作,陆鸿雪干脆从贴身宫女手中接过水杯,递到阿照面前,继续循循善诱:“大不了我以后小心一点,尽量不受伤,这样不是更好吗?”
阿照还是有些踌躇:“可是……”
“别可是了。”
陆鸿雪打断她的话语,郁闷地“哎”了一声:“其实我昨天晚上就想把止痛丸给你送来的,可惜我母妃看得紧,我就想着装睡,等她离开后,我再偷偷溜出来找你,结果真的睡着了……等我醒来,天都亮了。于是我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就是要完成我昨天定下的目标,你就帮帮我嘛,吃下它,好吗?”
陆鸿雪描述得绘声绘色,阿照仿佛看到了场景重现。再者,明明是陆鸿雪帮阿照,却说成要阿照帮陆鸿雪。阿照再不听她的话,都说不过去了。
阿照坚定地“嗯”了一声,将止痛丸就着水吃进肚里。
陆鸿雪这才满意地笑了,眨巴眨巴眼睛,好奇地问:“怎么样怎么样?感觉好点了吗?”
刚吃下去肯定是没什么变化的,但阿照看她的眼神那么炽热,又是真心关心她,又是哄她吃药的,她不愿意拂她的意,于是撒谎说:“我感觉好像不怎么痛了。”
陆鸿雪忍不住捂嘴偷笑:“你肯定在骗我,又不是仙丹,哪儿能刚吃就不痛了呢?得一刻钟之后才能生效呢。”
阿照不好意思地抿抿嘴,看着陆鸿雪弯弯的眼角,发自内心地感激道:“谢谢你,四公主。”
陆鸿雪敛了笑容,一本正经地摇摇头:“你不要叫我四公主,显得生分了。”
阿照不解:“那、那我该叫你什么?”
“私下里你就叫我雪儿吧,同我关系好的人都这样叫我。”
“同你关系好的人?我……算吗?”
陆鸿雪张大双眼,肯定地说:“当然了,我们是朋友啊。”
“朋友?”
“对。”陆鸿雪挑眉,“吃了我的糕点,就是我的好朋友了。”
阿照没有朋友。
在白云镇的时候,她和珍珍姨的小宅附近人家不多,仅有三四户,这些人家户中与阿照年龄相仿的只有一个人,其余的要么年纪太大,要么年纪太小。
但这个与阿照年龄相仿的人,就是邻居家的坏小孩。
他是个讨厌的男孩子,经常讥讽阿照是没娘没爹的野孩子,有时更过分,甚至还光明正大地抢她背篓里的蝉蜕。
她讨厌他,就算没有朋友,她也不想跟他一起玩。
此时此刻,阿照听见陆鸿雪说,她是她的朋友,一时有些惊讶。
她没有朋友,不代表她不希望有朋友。
有了朋友,那她往后在西宛就不是孤身一人了,有人与她作伴了。
阿照有些激动,忙问道:“我们真的可以成为朋友吗?”
陆鸿雪点了点头,随即伸出右手小拇指,“你不信的话,我们拉勾勾,拉完勾勾,就是一辈子的好朋友了。”
看着她纤细的手指,阿照紧张地咽了咽口水,鼓起勇气,颤巍巍地伸出了右手小拇指。
陆鸿雪嫌她动作慢,主动将手臂伸长,勾住她的小拇指。
她们勾指起誓:“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李照和陆鸿雪永远是好朋友!”
拉完勾,两人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陆鸿雪挥挥手,她的另一个贴身宫女就提着食盒走上前来。
她从食盒中取出一个不大不小的碗,碗中还冒着热气,她噘起嘴巴,轻轻吹了两口,然后说:“这是我一早让小厨房炖的鸽子汤,放了枸杞、红枣、黄芪、当归等药材,补气血最是合宜。你受了那么重的伤,流了那么多血,是该好好补补。”
她取出汤勺,打量了一下阿照的手臂,提出建议:“若是你的手不方便,我就让翠雀她们来喂你,或者我亲自喂你也可以。”
“不、不用了。”阿照连忙拒绝,“我自己可以的。”
她从她手中接过碗勺,舀了一勺,嘴唇试了下温度,不冷不热,正好,她刚想送进嘴里,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动作一滞。
陆鸿雪好奇问她:“怎么了?”
阿照抬眸看了她一眼,抿嘴,说了句“谢谢雪儿”,又连忙将头低下,假装若无其事地喝起了鸽子汤。
鸽子汤很美味,再加上阿照也确实饿了,不一会儿就喝了个干干净净。
“好喝吗?”
阿照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好喝,是我喝过最好喝的鸽子汤。”
陆鸿雪脸上露出骄傲的表情,“那当然了,我母妃的小厨房,是宫中数一数二的。你要是喜欢,我明天还让他们给你弄。”
“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朋友之间,怎么能说麻烦呢?再说了,这对于我来说只是件小事罢了,你不必有心理压力。”
还记得珍珍姨说过,朋友之间应当是互帮互助的。
阿照想,陆鸿雪对她那么好,帮了她好多次,她也要帮助陆鸿雪才算公平。
想毕,她真诚地开口:“雪儿,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我没什么要你帮忙的呀。”
“哪怕是做一些事也可以。”
“你还受着伤呢,怎么能做事呢?”
阿照有些沮丧:“真的没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陆鸿雪见她像是不肯罢休的样子,咬着嘴唇想了想,开口道:“我想知道一个真相,你愿意告诉我吗?”
“是什么真相?关于我的吗?”
“嗯。”
“你问,只要是我知道的,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陆鸿雪回过头,把房中的宫女全部打发了出去,然后开门见山地说:“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何会被五妹施以那么重的刑罚?”
昨夜,看陆流霜那架势,倒像是非要把阿照打死不可。
陆鸿雪清楚,陆流霜虽然跋扈,但在大是大非上还是分得清的。如果阿照只是单单误闯了月恒宫,凭着东越皇子的身份,她绝对不会那么强硬地想要“他”去死。
想必应该有其它的因素在。
来羲和宫的路上,陆鸿雪一直在思索着原因,就是想不通为什么,索性问问当事人,也好解了自己的疑惑。
阿照迟疑了一会儿,昨夜的事确实难以启齿。她以一个“男儿郎”的身份,将一个女娘子全身上下都看光了。在陆流霜眼里,她轻薄了她,她生气是应当的,惩罚她也是应当的。
就是惩罚未免太沉重了些……
鞭子打在她身上的时候,她只顾着疼痛,完全忘记了自己对始作俑者陆流霜是怎样的情绪。
现在想想,恨吗?肯定是恨的。
她最怕痛了,以往在白云镇,手指被茜草割个小口,她都能哭上半天。
她知道珍珍姨会哄她,所以哭出声来,吸引珍珍姨的注意力。如今珍珍姨不在了,她心里明白,哭得再大声,也没有人会在乎。
可昨天晚上,她还是忍不住流泪。
痛,太痛了。
茜草割伤手的痛和昨夜的痛比起来,当真是小巫见大巫。
她虽然恨陆流霜,但也知道,若是将昨夜的事说出来,陆流霜的声名一定会遭受到极大的影响。
阿照八岁的时候,镇上卖豆腐的王寡妇死了,在她生前,珍珍姨经常去光顾她家的生意,一来二去也熟悉了,她骤然身亡,珍珍姨也觉得难过,便带着阿照前去吊唁。
有人谈论王寡妇的死因,说她是偷汉子被人发现,羞愧难当,所以自缢而亡。
实际上并不是这样。
上个月,王寡妇生了病,打算休息一天,不开张。但她手艺太好了,不少人都等着她这一口,天一亮,门口就站满了人,吵吵嚷嚷等着买豆腐。她不好意思让大家白等一趟,索性开了门,解释说:“今儿个我身体不适,没做豆腐,各位明日再来吧。”
她说完,一个醉醺醺的男人就从她身后走了出来,摇摇晃晃地走上街头。
苍天可鉴,她完全不认识这个醉汉,更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进她家的。估摸着是喝醉了酒,翻错了院子,索性在她院子里睡了一宿。
但其他好事的人不这么想,他们造谣王寡妇偷汉子,说她水性杨花、生性下贱,还造谣她为了情夫杀死了丈夫。
一传十十传百,短短时间,整个镇都传遍了。
王寡妇卖豆腐,他们说她豆腐脏,把她的豆腐摊儿砸了。王寡妇去买菜,摊主不卖给她,说她的钱是脏钱。王寡妇待在家,邻居趴在墙头,扯着嗓门骂出一段段恶心难听的话语。
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可他们举着正义光明的火把,要把她烧死。
王寡妇终于忍不下去了,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那些污蔑她的人没有觉得愧疚,反而还说:“你看,肯定是事情败露了,一死了之呗。”
人言可畏,能压死一个活生生的人,但也仅限于女人。
可怜的王寡妇,一辈子没有自己的名字,丈夫在世时是王氏,丈夫去世时是王寡妇。
生前背着莫须有的议论,死后背着莫须有的罪名。
他们说,王寡妇是偷汉子、杀死丈夫的那个女人。——尽管这都不是事实,但却被盖棺定论。
而那天从王寡妇院子里出来的那个醉汉,没人知道他是谁,也没人在乎他是谁,他就像是一道空气,存在但隐形。
阿照猜得出来,如果昨夜之事泄露,哪怕陆流霜是公主,私底下也绝对少不了流言蜚语。
她虽然恨陆流霜几乎要了她半条命,小脑袋瓜里也短暂划过报仇的念头。但她想的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而不是以龌龊的手段,让陆流霜被流言蜚语所扰。
若是陆流霜心性不够坚定,成为第二个“王寡妇”就糟糕了。
她不愿发生这样的事情。
所以,她不能将昨夜的事告诉别人,哪怕是朋友也不行。
想到这里,阿照垂下眼眸,微微摇头:“我就是不小心惹她生气了。”
陆鸿雪偏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小心是怎么个不小心?”
“没、没什么……”
“李照!”陆鸿雪竖起柳眉,表情有些生气,“你还把我当朋友吗?朋友之间,不应该坦诚相待吗?你说想要帮我忙,而我只想知道真相,就这一个忙你都不愿意帮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