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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银币 ...

  •   当赛格在与莉莉娜的对谈中评价莱雅莉为具有”过度讥讽与否定的倾向”时,如果莱雅莉在场,她一定会以掀翻屋顶的气势大声否定:“我不是!”

      实事求是地说,她是。

      她善于否定的特质到了什么地步?在她过世一百多年后的一天,她那改了名的儿子坐在火炉边读《浮士德》的时候,看见天堂之主管梅菲斯特叫做“否定的精灵”与“促狭鬼”,甚至忍俊不禁地差点将红酒喷出来。那是他失去母亲以来第一次想到她发笑。他越读越在那个冷嘲热讽、阴阳怪气的魔鬼身上看到母亲的影子。如果他母亲本人还在世,看见他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啃一本大部头的皇皇巨著,必定也要嗤之以鼻地对歌德揶揄两句:“这个浮士德不就是个无能又虚荣地热衷于抽象学问却又期待自己走向现实世界幻想者吗?”

      诸如此类的评价,她给得太过轻易,几乎没有一部伟大的作品能叫她不作批评。1616年的冬天也没什么两样。当特瑞在他的房间凝重深情地念着彼得拉克的优美诗歌,为诗中优美轻盈的金发女子心醉不已的时候,他的母亲正准备下楼出门去查看降雪的情况,以确保屋顶滑落的雪不会积在墙上。她特意从门框探进半个脑袋,说了一句:

      “我就看不出来这写的哪里好了,反正他写的女人头发全是黄金的颜色,泉水无一例外都像水晶一样清澈。缺乏想象。”

      “妈妈,这是写作手法。”特瑞把书放下,摊在膝盖上。

      “你要是这么喜欢金头发的女人,玛丽可会不高兴。”莱雅莉做了个鬼脸,说道。

      “那是写作手法!不是说她们的头发非是字面意义上的金色!爸爸,妈妈又来了——”

      布莱姆刚刚换上披风,走上楼梯张望了一下,迅速掌握了当下的情况,于是毫不犹豫地搂住莱雅莉的肩膀,并以最优解应答了特瑞的抱怨:

      “对不起了孩子,这回我得站在你妈妈这边。因为我喜欢红发的女人。”

      莱雅莉故意刁难地说:“喔,那有一天我头发花白了呢?”

      “那我们都是白发了。”

      “让我一个人安静地呆一会可以吗?”

      莱雅莉直到儿子的房门被恼怒地关上,才笑了起来,并且能从她鼻翼边上皱起的细小沟壑看出,她在努力不笑出声。

      格温切斯特山的一月不是为了人类创造的——至少不是为了人类的愉悦。很难相信一个月前令人喜悦的无辜的毛茸茸的雪花会叫人恨得咬牙切齿。有时它们会压断引水槽,那样积雪就会融化进墙内,将整个屋子里都变得潮湿阴冷。外头的山与平原都是白色的,它们看起来柔软蓬松,陷在里面却像锋利的刀一样,如果不穿靴子腿一定会受伤的。

      莱雅莉给室内鞋套上靴子,抓起玄关的衣帽架上挂着的披风。可是突然,一个小东西从一堆外套里飞了出去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那东西在地面歪斜地旋转了几圈,这才扁平地倒向一面。

      莱雅莉和布莱姆都同时望向那个掉落在地的东西。那是一枚小小的银币,很厚实,以粗糙的工艺雕刻着装饰纹样与动物图像。布莱姆诧异地看向那银币,难以置信地僵硬在原地。

      “喔,这是……老天,我还以为不小心弄丢了呢。”莱雅莉恍然大悟地伸手去捡起它,“这是赛格送我离开前给我的,背后有什么说法我已经记不清了。”

      她看了看丈夫怪异的举动,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可是要试图记起十几年前一个特定的情境又谈何容易。她努力地为自己辩解起来,但是又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辩解。

      “它是……呃,你瞧,我一直带在身上,就是想着东西大概有什么用途,赛格他总不会塞给我一件完全无用的东西。不过我再见到你时已经距离那时三年,又发生了种种变故,我们还老是东奔西走,有一天搬家时放进口袋里便忘了。”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

      莱雅莉以为布莱姆还会再说些什么,可是他却沉默了。他将莱雅莉的手攥在手里,像是要迫使她紧紧握住那枚银币。

      “这个——你最好一直带在身边。”他又补充道,然后又陷入了沉默。

      “它来自……诺森布里亚。布莱姆,你曾经的故乡。”莱雅莉说。她只记得这么多了。

      “它不属于我。”

      听到那个字眼时,布莱姆像是被什么沉重无比的东西击中了。他知道他回答的态度说不上友善,可是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他无法责备莱雅莉,因为与之相比,他自己隐瞒与无法解释的东西更多。在不悦的氛围中,他们出了门。

      天空笼罩得很低,山与田埂一片白色,让天地之间的空气折射出一种怪异、过饱和的蓝色。他们绕着院子走了一圈,巡视着房屋的情况,细致地检查了烟囱、屋檐、以及各处门窗。然后布莱姆铲走台阶上的雪,在通向房屋的小路两边将那些雪压紧实。

      “你在生什么气呢。”莱雅莉说道,语气不大愉快,与其说是布莱姆在生气,倒不如说是她在生气。她将银币收在口袋里,隔着手套也能感受到金属表面粗糙的质感。

      “这枚银币被赛格施加了魔法,简单来说,它能够保护周围的空间不受魔法生物的侵害。尤其是来自——某个特定地方的血族与魔物。他们是赛格和我最主要的敌人。”布莱姆一边艰辛地进行这项不易的工作,一边尽可能诚恳地回答她的问题,“他希望它能够保护你。这也正是为什么,失去这银币后,他不得不迁居别处。我已经很久没有他的音信了。”

      “既然都是魔法,他为什么不再做一个类似的呢?”

      “这枚银币曾所属于一个特定的人。他残留下的气息是这个保护魔法的媒介。”

      “那个人不是你吗?”

      “不,不是我,亲爱的。我很难向你说清楚。那个人很邪恶。这魔法就是为了抵御他。”他停顿了一下,雪铲用力插入厚重坚硬的积雪,他的语气有些苦涩,“我不知道赛格是如何认得他的。”

      空气中有一股木头受潮的发霉味道,这气味给予布莱姆一种另类的安慰。他机械地进行着剩下的铲雪工作。雪花缓慢从天空中飘下,像是陷入漩涡一样,在风中打着转。莱雅莉在屋檐下站着,寒风像电流穿透皮肤一样,在她脸上留下一阵刺痛。通常来说她喜欢看布莱姆完成那些毫无新意的工作,并且在这时和他交换个一言半语——大多数时候是她百无聊赖地问布莱姆夏栎、梧桐、鼠尾草,以及一切她目光所及的植物用法语该怎么说。可是那天晚上,他们两个人都觉得很难开口,问不出任何一个琐碎的问题来。

      “那个人是我的弟弟。是他把我变成吸血鬼的。”布莱姆突然说道。

      莱雅莉从鼻腔中模糊地发出一声应答。布莱姆大抵觉得莱雅莉对他感到不满,于是继续说道:

      “他和我……一起犯下了弑君的罪行。最后他继承了那套可怕的制度。他杀死了很多人。他害怕我,并且——我认为他恨我,可是又希望我为他的罪孽负责。而我对此无能为力。”

      可是,莱雅莉并不是不满。她想的究竟是什么,就连自己也不大清楚。只是,她看着丈夫的身形在夜幕中变得模糊时,就一直在沉思。

      晚些时候,他们一同去查看马厩。这个季节真令人憎恨,如果一直在室外行走,不一会就会感到暴露在披风外面的脸变得麻木僵硬。可是马匹总是更喜欢待在外面,即使天气恶劣也是如此。他们必须确保马儿有足够的时间离开马厩,这至关重要。

      他们牵着马在覆盖着白雪的乡间缓慢地走着,苍茫的天空下只有野草刺穿积雪。莱雅莉深一脚浅一脚地拖着自己的双腿前进。她突然感到他们像两只孤独的野兽正在拓宽自己的领域。他们很强壮,但无法欺骗雪地——谁都不能。任何在大地之上的活动都将被洁白的雪记录,这让莱雅莉觉得她和布莱姆像两个被收录在档案里的犯罪者。

      “我们曾经的世界相隔真远,布莱姆。究竟是谁安排我们相遇的?”莱雅莉用平稳的声音说道,“这我可不在乎。重要的是,现在我们属于彼此。”

      “不,是我属于莱雅莉。”布莱姆甜蜜地挖苦道。

      莱雅莉听明白他的意思,于是便笑了。他们之间曾经有一道难以逾越的界限。那条界限的形状是难以捉摸、无法言喻的,可是他们两人都知道,只要越过它,就会面临不可知的灾难与痛苦。虽然具体而言会带来怎样的后果,无人可以预知,但他们都想知道,都想越过它。他们那时就也知道,自己早晚都会越过它。于是现在,他们都以格外光明、向上的心情看待一切。因为布莱姆已经属于莱雅莉了。他是属于莱雅莉的。

      可是他们都清楚,这条界限从来没有真正消失,并且,它需要反复被跨越。

      虽然眼前乡村的风景枯燥而阴沉,莱雅莉还是很庆幸自己出门了。她想告诉布莱姆,这时刻多么美好,因为她在屋子里的时候,经常会想象屋外的一切、穿过他们温馨可爱的白篱笆之外的事物是否还在。她觉得他们应该感到幸运,这一切都还存在。远处的村庄没有变成一片苍白的覆盖着雪的虚无平原,山丘也还屹立在他们前方。因为这一切也有可能很轻易地就不在那里了。

      路两边的灌木传来窸窣的动静,是树枝与枯叶碎裂的微小声音。莱雅莉朝声音的来源望去,看见一双闪烁着荧光的眼睛。

      “是鹿。”她说道,“它离得好近,难道不害怕我们吗?”

      雪没过鹿的腿,快要挨到它的肚子。它站在那里凝视着两个路人,像是非常明确它在看什么一样。它一动不动。这使这场与野生动物的平常邂逅显得很怪异。

      “快回去。”莱雅莉接着说道。

      可是鹿并没有动作——并不是因为它没有听懂,更像是它不想理会。它就像正在执行一场邪恶的犯罪时被他们恰好撞破了——并且,那绝对是他们无法理解的一种邪恶。莱雅莉的脊背一阵颤抖。

      “回家去吧,小姑娘。”莱雅莉又重复了一遍,并且向鹿挥了挥手,“别呆在这了。”

      “莱雅莉,快走。”布莱姆突然毫不客气地说道。

      “什么?”

      “现在就回家去。”

      他从来没用如此焦躁生硬的语气同她说过话,似乎连上马的时间都不愿给她,希望她立即调转方向离开。这让莱雅莉毛骨悚然。她的身体像是陷入一张电流编织的网一样,突然不受控制地哆嗦了起来。她很想按照布莱姆所说的那样做,可惜已经太迟了。

      雪地中的鹿以人类无法想象的扭曲形态拉伸转变着,并且诡异地直立了起来。它的棕褐色的毛发被皮肤吸收,头部变形,大量的黑发从它的头皮瀑布般钻出,两条前腿连带着肩膀的骨骼一起向躯干两侧移动,发出咔哒咔哒的令人不适的声响。

      最终,站在那里的变成了一个女人——在见证了她先前恐怖的变形秀之后,称呼她为人似乎不太确切。它的两只紫色的眼睛正散发着幽微的光。

      “莱雅莉,回家,把门窗都锁上。”

      布莱姆又重复了一遍,这一回语气没有先前那样不容置疑,那是因为他不再确信让莱雅莉独自逃跑还是一个可能的选择。与他命令的话语所相悖的是他的举动。他紧紧抓住莱雅莉的手,向前迈了一步,用身体将她挡开。

      莱雅莉感到他手中似乎握着生死的关键。这个瞬间有一种朦胧的、欲言又止的含义。他明明可以使用那不可思议的力量,一眨眼的功夫便能将两人转移到别的地方,可是他却没那么做。理由显而易见,因为这一选择是徒劳的,更重要的是,特瑞还独自呆在家里。尽管他们谁也没有提起特瑞,莱雅莉却立刻产生了这可怕的印象:那陌生女人一定知道他们的住址,并且对特瑞的事情也一清二楚。

      “我们可是旧交呀,公爵大人,你不该先入为主吧?”女人懒洋洋地说道。

      “立刻从我和我妻子面前离开,伊米忒提。”布莱姆毫不留情地回答。

      “伤害她对我有什么好处?你以为我是为了你来的?未免也太高估我对你的情谊了吧?”那个名为伊米忒提的女人露出了单纯的笑容,可是与之相反的是她无比凶狠语气,“我来是为了向你传达我主人的邀约。你很受女人喜欢嘛。”

      “我和贾思敏没什么可谈的。”

      “你在切维厄特的表现可是传达了令人误解的讯息呢。”伊米忒提眯起了眼睛,“据说你分明发现了当时隐藏在远处的废墟城堡的魔力痕迹,却故意向你的部下们下达了相反的命令。”

      布莱姆冷漠地斜视她一眼。

      “举手之劳。那就当作你的主人欠我一个人情吧。”

      “啊呀,令人误解,令人误解。就是因为你当时放了赛勒恩特一马,才叫他有机可乘,一路追着你的行踪来到九死湖……”伊米忒提闪着火光的可怕瞳孔正端详着布莱姆,“你叫人家误以为,你和他们是一路人呢。”

      “如今我说得够清楚了吧。”

      “贾思敏可是告诉我,不择手段也要把你拉拢过来——哪怕违背你的意愿。”

      “那恐怕你做不到。你无法战胜我。”

      伊米忒提轻蔑地笑了,说道:

      “真是大言不惭。我在你身上开的那几个大洞看来是都痊愈了。”

      布莱姆以一种纠正谬误的坦率目光看着她:

      “你战胜我的条件是九死湖。”

      这一回,伊米忒提虽然还是以剑拔弩张的态势对他的回应表示嗤之以鼻,却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莱雅莉试图尽量保持理智地面对这个怪物。尽管它表现得像是可以轻易将今天变成两人的忌日,可事实却是,它并没有出手。

      “你自称为一个概念,独立于物质而存在……你欺骗了我。”布莱姆在心里得到了和他妻子一样的结论,他接着说道,“你是湖水的灵体,你和我们一样,是物质的碎块。这就是为什么人们命名你为Imitatio Dei,模仿者。你不是一个概念,你只是缺乏自我,因为你是镜面本身。你折射人们的感官与理念。”

      说实话,莱雅莉感觉到,如果自己并非布莱姆所保护的爱人,而是他的敌人,听到他这样一番虚张声势的大话,一定会感到心烦意乱,认为他极其讨厌。事实也是如此,伊米忒提烦躁地打断了他:

      “那又如何。我的力量是绝对的。”

      “即使离开了九死湖,你力量的源泉吗?”布莱姆穷追不舍地说道。

      “你误会了一点,布莱姆。我的任务是拉拢你,不是战胜你。”伊米忒提用一种胜券在握的恶毒语气掩盖了她被揭穿的恼怒,“你可不想你弱不禁风的妻子出什么事吧。十年前,一个人类男人提着把匕首就让她差点失血而亡。”

      瞬间来袭的恐惧让莱雅莉浑身寒冷。她一动不动,只有眼皮不受控制地颤抖。她的眼珠缓缓转向伊米忒提,而那怪物甚至没有抬一下眼皮确认它的对手,当然,它没有必要去确认。不需要更多的言辞,莱雅莉全都明白了。琐碎的不愉快的记忆同一时刻映放在她的脑海:布莱姆说他曾在卡里家的宴会上看见过一个与他结仇的魔物;关于特蕾莎·卡里生日上不幸的谋杀与火灾传遍了伦敦郊外,人人都将矛头指向一个名为莱雅莉的女巫;六年前诺里奇的私人画展上,继承了颇丰遗产的特蕾莎特意拦下她挑衅……

      在高度的压力之下,莱雅莉仔细地观察布莱姆的举动,因为伊米忒提的威胁,他紧绷的脸上瞬间就产生了动摇和恐惧的迹象。她的心像被刺伤了一样疼痛起来。

      他守护着她的安全,屡次拯救她于险境,不遗余力地支持着她的一切需求与欲望。这世上看似不可能有比他们之间更深层、更深情的关系。据她所知,这种关系对于任何一个需要婚姻的女人来说都足够了。可是,她无法赶走心中一直存在的不相容的异样感觉。先前每当布莱姆对自己的过去闭口不谈时,她就会产生这种感觉。

      她不需要看着伊米忒提狠戾的、非人的紫色瞳孔,就能感到自己的力量与怒火在胸口高涨,像是灌下一杯烈酒一样燃烧着。她希望自己有勇气去进入布莱姆的世界,去承担他流过的血,去为她自己和她所失去的、应该负责任的事物复仇。因为愤怒而翻腾的感官让她切实地感受到伊米忒提的气息,那是一种阴沉黑暗的东西,她应该更害怕它的。可是那闻起来更像是雪天被浸湿发霉的地毯,潮湿而贪婪地包容每一寸空气。那并不是一种陌生的味道,莱雅莉的瞳孔因为震惊而扩大。她意识到,她之所以不感到害怕,是因为她的无知。那是死亡的味道,当梅吉和卡里先生躺在肮脏的被温热的血淹没的地板上,变成一个破碎的、僵硬的、弱小的、与物质脱离的存在时,就是散发着这样的味道。

      灌木丛上的雪亮晶晶的。莱雅莉等待着,不知道在等待什么,可能是在等待伊米忒提宣读她的命运,也可能是在等待布莱姆再一次解救自己,但她绝对想不到布莱姆会这样说:

      “抱歉,伊米忒提,想用我妻子胁迫我就范,你根本做不到。”

      他说着将莱雅莉的手握得更紧了,他经脉丛生的手在细微地颤抖,这份紧张完全被他严峻镇定的表情掩盖了。他对莱雅莉微微一笑,像是他根本不知道她对他的情绪了如指掌一样,他用沉着而温柔的声音说道:

      “会很冷,可以忍耐一下吗?”

      莱雅莉木讷地点了点头,而布莱姆在得到她的许可后,轻轻抬起她的手,像一名绅士邀请女伴跳舞那样摘下她的手套。她不知道这个举措有何意义,而布莱姆的嘴唇碰向了她裸露的手掌内侧。伊米忒提的眉毛像看见一只惹人厌烦的苍蝇一样皱了起来。

      寒冷让莱雅莉皮肤下的血管都要凝结住了,以至于她差点没意识到,在那个瞬间,布莱姆轻轻咬了她。她还来不及惊讶,大量的鲜血便从布莱姆的手心喷涌而出。一道几乎一英寸深的巨大伤口贯穿他的右手,穿透了整个手掌。白森森的骨头从殷红的血里可怕地探出来,血顺着他的手流向莱雅莉的手,她的头脑中响起一阵巨大嗡鸣,那声音简直像一支一千人的军队从路的那头向她挺进一样,一层黑色的眩晕覆盖了她的视线。布莱姆立刻松开了她的手,因为害怕她沾上血,他特意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将手套还给她。她接过手套,很惊讶自己没有因腿脚发软而摔倒。

      “看见了吗,血族和魔物的任何一举一动都不可避免地含有魔力,这是维持我们生命的基本要素。而任何企图伤害她的魔力活动,都会被加以千倍奉还。”布莱姆转过身对伊米忒提解释道。他并不是为了特意显示自己的勇气才表现得镇静自若的,这点伊米忒提也很清楚,可是他说这话时难以克制的微笑让她感到厌恶。

      “你他妈在表演耶稣殉道呢,神经病。”伊米忒提特别大声地朝他啐了一口,没有来由的激进态度暴露了她不愿展示的态度:它也被布莱姆的举措震惊了。

      它假装无意地看向莱雅莉那还没来得及戴上手套的手。显然,那只手完好无损——除了冻得有点泛红以外,布莱姆刚才咬过的地方连一排牙印都没留下,而他自己的手则鲜血淋漓。显然,这就是试图伤害她的代价。这是完全超出它预料的状况,或许她太依赖自己读心的异能了,但能做到这一点依然并非易事。而这已经是布莱姆第二次让它吃惊了——上一次是他在切维厄特平原偷走噬魔戒的时候。

      “你不愿意就不愿意。蠢货。贾思敏的底线是确保你不会帮着帝孚日。我回去向她交差了,没意思。”它牵强地说道。

      尽管如此,它的退让依然没有换取布莱姆的信任,他立刻在莱雅莉耳边轻声提醒:

      “莱雅莉,什么都不要想,把思想放空。它有读取人思维的能力。”

      莱雅莉惊讶了一秒,便立即照做了。在那一秒内,她意识到这是赛格送给她的银币所展现的魔法奇迹,而这不是一件该让伊米忒提知道的事。她呆呆地看向自己的手,麻木地将手套戴上,就像在树上筑巢的鸟将自己的全部托付给树木一样,她也让自己的思绪完全倒向周围的环境。只有一个念头是她克制不住的:

      “早知道有这层保护,刚才就应该冲出去把这魔物打一顿。”伊米忒提阴冷地说道,“莱雅莉·阿鲁卡尔德夫人,你刚刚是这么想的吧。”

      莱雅莉噎住了。她有些惭愧地看了布莱姆一眼,像是因为自己辜负了对方的嘱托而不安。

      “确实……是这么想了。正如你所说,十年前,一个男人就几乎置我于死地。要想向你这么强的魔物复仇,当然是天方夜谭了。”她大胆地说道,语气简直像在直接询问伊米忒提是否许可她对它拳脚伺候了,“我觉得这是难得的机会。”

      “我为什么要平白被你打一顿?那男人要杀你是因为他听信他女儿的蠢话,而他女儿编出离奇的谎话又放火烧了自家房子,完全出于她自己的意志。我只是给了她建议。”

      “我知道。所以我现在不还站在原地么。”莱雅莉平静地回应道,像是在说,如果不是出于理性与公平的决策,她完全有可能履行自己放出的狂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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