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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莉莉娜的回忆 ...

  •   有些故事更适合被珍藏心底,而不是被暴露在一个你和朋友围着壁炉喝得醉醺醺的夜晚——因为你觉得这故事只有喝得烂醉才更容易说得出口。此时莉莉娜就在不断地仰头痛饮,她手中的鎏金酒杯中,深红的酒液却一点没少。只要里面的液体减少,汩汩的葡萄酒就会自己凭空出现,从杯底将酒杯斟满。

      就像所有这类故事一样,作为回忆来说,它对于回忆者本人是动人心弦、充满柔情的浪漫情事,但是作为一个故事,说出口后,听众会产生怎样尴尬的反应,那就说不好了——好吧,没什么说不好的,莉莉娜很肯定赛格会有什么反应。因为这是一个包含英雄救美、一见钟情之类陈词滥调的剧本——它太差劲了。它是以莉莉娜的这句话为开端的:

      “我是在一场晚会上遇到公爵的。”

      这个故事的开头一说出口你肯定就明白了。接下来莉莉娜准要略带羞赧地按照顺序陈述以下的经过:整个晚会都无人搭理她,如果说夏洛特邀请她是为了专门看她笑话以做谈资她也完全相信。不过,布莱姆却朝她伸出手,隔着手套亲吻她的手背。他们共舞时,他垂下厚实的手臂让她搭住。她对他心动了。

      莉莉娜和很多人跳过舞,并且,和很多人做过更出格、更令人害臊的举止,可是她头一次脸红。一种近乎是热恋的痛苦让她的脸变得更滚烫。而周围已然响起男女宾客的低语。莉莉娜听不清楚他们说了什么,可是他们脸上都是戏谑的、笑嘻嘻的表情。

      莉莉娜感到自己和公爵像是一颗被投进水池的石子,以他们为中心,向外扩散着越来越高的笑声、听不清内容的议论声。客厅的牌桌也传来椅子挪动的不和谐声音,穿插进轻松低俗的舞曲里。

      他真的不会感到难堪吗?如果现在他的舞伴不是她,而是一个……其他任何一位女士,他都不会受到这样的羞辱。他不会因为周围人的闲言碎语而后悔吗?莉莉娜胡思乱想着,可是她被布莱姆坚定的双臂搂住,随着节奏轻轻摆动。

      “我希望我的笨拙不会令您的美丽蒙羞。”他在她耳边彬彬有礼地说着千篇一律的套话。可是他的语气真挚而诚恳,没有一丝令人不快的龌龊,不论那些充满疑问与嘲讽的低语在议论她什么,他的话让莉莉娜突然相信自己似乎真的是一个备受瞩目的绝世美女。

      这使她陶醉其中,很快就将担忧甩在了脑后。她从来没有感到那么轻盈。公爵和她的动作完全融为了一体,她转动双腿,灵活地随着拍子跳跃,绕着他旋转。事实上,这并不是由于她今晚跳得格外好,而是因为公爵的双手牢牢地搂着她,或是拉住她的手,总是在正确的拍子上将她送到正确的位置前。

      于是,音乐演奏得越来越快,莉莉娜感到热烈的兴奋快要将她的喉咙撕裂,她的舞蹈也越来越激烈。周围原先几对舞伴已经无法引起人家的注意——事实上,他们本来也无意要引人注目,就连他们自己也在注视着莉莉娜与著名的公爵。

      直到跳到最后一步,莉莉娜才开始喘气。布莱姆依然牢靠地将她送到位子上,她挥动手臂划了个圈,结束了这一舞。她有些不自在地看向布莱姆,直到他又礼貌地吻了吻她那还被他握着的手。

      “通常来说,我不是个享受舞蹈的人。可今天晚上,您却令这件事情变得很轻松愉快。”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同时仔细观察她的神情,简直像是害怕自己的唐突会将她吓跑了——事实上,的确差一点。倒不是因为莉莉娜怀疑或厌烦他的主动,而是因为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坦然地接近自己,向她伸出友谊的橄榄枝,而她又不知道自己能给予他什么回报。

      他们又聊了些不痛不痒的话题,包括晚餐有多么讲究,莉莉娜今天穿着的礼服和搭配的发饰,然后布莱姆又问过她是否已经习惯了——你知道的,她被初拥以来的生活过得还怎么样。她回答说,幸运的是她的睡眠很自然地在改变,每天天快破晓她才睡下,简直像是为了避免日照而产生的身体的自我保护,而且,虽然帝孚日没有其他说意大利语的人,英语却没有她想象的难学。关于别的方面怎么样,她也说不好。

      就在他们之间陷入的沉默即将到达尴尬的临界点时,迪米特拉·安妮斯顿男爵与她的丈夫约瑟夫·安妮斯顿走了过来——约瑟夫几乎是跟在他妻子身后的。他长得挺漂亮,只可惜他和她的妻子几乎一般高,又由于肩膀宽阔、两只手又大又红,显得笨头笨脑,并且看起来有点心不在焉——尽管这一点通过他谦逊善良的态度得到了弥补。他有点畏缩地向莉莉娜问好,迪米特拉有些敷衍地和她寒暄了几句。然后约瑟夫理了理自己的头发,邀请莉莉娜和他跳舞。

      莉莉娜看了一眼迪米特拉,后者一脸淡漠,转而拉着布莱姆公爵要跳下一支曲子。莉莉娜不大看好这对夫妇怪异的行径,可是出于礼节,她还是露出尽量诚恳的笑容,将手搭在约瑟夫的手臂上。

      安妮斯顿先生搂着比他还要高的莉莉娜,轻轻踏着音乐的拍子。如莉莉娜想象的那样,他有点笨拙,不大会跳舞,并且也不想好好跳。因为今天晚上,他和妻子有充足的理由接近莉莉娜。只听他红着脸,对自己的舞伴说道:

      “您在前段时间的案子里帮了我很大的忙,说是您救了我的性命都不为过。”

      “我只是秉公办事,并不是特意要帮谁的忙,大人。”

      在她说完之后,约瑟夫·安妮斯顿连续跳错了好几个步子。

      “不过我很愿意接受您的感谢。”

      她张开微微上翘的漂亮嘴唇,对这位腼腆的笨熊说道。她故意以异国的口音将“您的”这两字发得格外重,表明即使她嘴上说着公允正直那一套,心底里却很愿意偏私于他。约瑟夫的脸又红了。几个月前,他因赞助一名人类作家而差点被汉斯爵士以人类同情者的罪名弹劾。是莉莉娜在整理汉斯爵士的私人藏书时,“恰好”在其中找到了那同一位作家翻译的彼得拉克的诗集——他对自己拥有此书的所有权一事竟然并不知情——因而莉莉娜劝说他放弃了指控约瑟夫的念头,以避免自己沾上嫌疑。

      她那时仅仅是汉斯爵士麾下一个做文职的小小门客,丝毫不受到任何重视。不过,她很清楚权势在这个社会是一种资本——不论是多么渺小有限的权势。对于别人的苦衷,她不会有求必应,才会在运用自己权势的时候得到最大的回报——比如说夏洛特的邀请函,以及两个英俊的上流社会的舞伴。

      第二支舞结束时,借着乐师调音的空隙,跳舞的宾客们散开了去。他们在一旁窃窃私议,目光时不时好奇地落在她身上。她提着裙摆穿过座位时,他们立马停止谈话,目光闪躲一下,礼貌地朝她微笑避让。人们向她表现的敬意是空前的。

      她认为今晚该出的丑、该露的面都已完毕,她也没有其他特别想要谈话的对象,便向约瑟夫·安妮斯顿告别,独自走到露台上。虽然表面镇定自若,她的心还在为布莱姆的触碰而狂跳不已。客厅里,迪米特拉坐在沙发的一侧,她丈夫正站在她身后。她抬起两条肌肉丰满的手臂托住她丈夫的脸,仰着头接受对方落在自己额头上的一吻。

      莉莉娜没有看见布莱姆的身影,只见到夏洛特在几组人之间自如地来回走动,笑眯眯地听着高雅的客人们用自以为说得很好的法语娓娓讲述不在场的某个名人的趣闻秘事,一会加入人家的高谈阔论,发表些高明卓越的观点。她履行着主人的责任,一双敏锐自信的红眼睛始终盯梢着每个人的动静。莉莉娜不知道夏洛特是否发现她的丈夫已经不在人群中,又或者说她根本不在乎,就像她也不在乎莉莉娜今晚的处境一样。

      莉莉娜回想起布莱姆和她离得很近时他身体散发的气味。他的气息、他坚实的臂膀所营造出的舒适与安全让她感到满足又紧张。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她突然无端地想象布莱姆那位威严而美丽的金发妻子站在他的身边,据说,当年就是他们这对夫妇一同谋划推翻了先王德古拉的政权。莉莉娜只是在脑海里勾画了这一对璧人,心就像被刺伤般疼痛起来。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为一个第一次见面的男人产生这种过度的妄想,在跳舞时,他搭在自己肩膀与后腰的手甚至没有一点进一步的动作。

      “我找了您很久,原来您在这里。”

      布莱姆从另一扇门走进露台。莉莉娜看着他,就像做坏事被抓包一样脸红起来。她为自己的幻想与毫无理由的妒嫉而感到羞愧,就好像布莱姆直直望向她的眼睛能看见她在想什么似的。

      “希望不是——”他突然皱起眉毛,“该不会是迪米特拉对你说了什么失礼的话吧?”

      “不,我只是突然想当一个隐形人,从这里往外张望,看看能瞧见什么新奇的事。”莉莉娜微笑了起来,她自己也没有察觉自己心中正暗自因为布莱姆为自己出头而感到得意。

      “对于一个隐形人来说,您太美了。”布莱姆笑着摇了摇头,像是不大同意她的说法。

      莉莉娜卖弄地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可她的头发一点也不乱,并且永远光滑油亮,就像是和她那形状精巧的头颅是一体的。她看着公爵,露出她所擅长的那种笑容,其表达的信息很明确:她知道自己的魅力,但是也无法减少它,所以便随它去了。

      她明白布莱姆话里的用意。一整个晚上,她穿着露出雪白肩膀与胸脯的礼服向每个人微笑,可是却不看着他们,仿佛她只是想慷慨地让人们一览她绝妙的姿色。她来这场晚会的目的十分清晰,那便是在帝孚日的上流社会建立安身立命的本钱。

      “我来是因为,我还没有机会和您单独晤谈一次。我想和您谈谈您的事情。”

      “我的事情有什么好谈的?”她微笑着,整理了一下胸前的项链,“我……没有财产,没有身份,虽然算得上貌美,但是却是……”她说出这话,显然花费了很大力气和决心,但是后面的话她没有接着往下说。

      “您强大、有才华,莉莉娜,并且,懂得抓住机会。”布莱姆说道,他的目光中充满亲切与友爱,“您这样说,仿佛您前途黯淡,可是……这话我只和您一个人说,因为我很喜欢您。”

      他握住莉莉娜的双手,热烈的目光不容置疑,这让莉莉娜相信世上已经没有比他即将要对她说的话更重要的话语。

      “我们被恶习缠绕,本性几乎迷失了方向。那从天堂而来的慈光,都已熄灭,谁想要让缪斯圣山引下一道清泉,也会遭到世人嘲讽。谁还渴望桂冠、姚金娘的花环?”

      莉莉娜的眼睛瞬间瞪大。布莱姆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您选的道路少有人同行:我迫切恳求您,温柔的灵魂,莫偏离您所向往的伟大之境。”

      她几乎能感受到布莱姆手上微微跳动的血管,沉默中流动着某种古怪而诚挚的气氛。

      即使布莱姆说的不是她所熟知的母语,她依然立马分辨出他对她说的话引用自彼得拉克的《歌集》。因为他所背诵的版本,正是莉莉娜在汉斯爵士的藏书中发现的同一译者。

      公爵对于莉莉娜的欣赏与用心让她备感荣耀,可是她不知道从他身上奢望更多是否会显得自己卑劣无耻。

      “您知道,我并没有特意帮助您的朋友安妮斯顿先生——我更不是一名人类同情者。我之所以向汉斯爵士谏言放弃指控,仅仅是因为我不相信政治是非黑即白的。”

      “我相信您的善心,莉莉娜,即使你声称自己不相信它。”布莱姆松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别将自己和那一套可怕的制度捆在一起,不要去为它的错误和残忍负责。这只会让你懊悔,因为你会失去一切美好高贵的东西。”

      事实是,莉莉娜不确信自己是否还有布莱姆所说的善心。来到帝孚日后,她杀过很多无辜的人,因为她恐惧衰老和丑陋,并且喜欢展现自己最光鲜美丽的一面——她相信只有鲜血具有这种功效。如果公爵真正了解她,就会明白她愚昧、虚荣、残忍、一文不值——这就是她的真面目。布莱姆一笔勾销了她的过失与罪恶,并且愿意和她建立友谊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她歪打正着地在一场政治灾难中解救了他的部下约瑟夫。

      “于是,我还能怎么办——我从此顺水推舟地成为公爵的部下。他很看重我,我爱他,可是我配不上他的同情。你和我都配不上他。”

      莉莉娜说完这一切,瞥了赛格一眼,仰头将酒喝尽,漂亮的红色头发触碰到她的后肩,像光滑缎带一样卷曲成一个优美的弧度。她将酒杯越举越高,可是鲜红的液体依然源源不断地从杯底涌出,很快就满溢出来,顺着她的下巴、脖颈滴落在她的胸前。

      莉莉娜很会喝酒,并且自认为千杯不倒——事实上也确实不会倒,但会不会醉就是另一回事了,并且一旦喝醉,她便会毫无保留地絮述吐露自己的心事。过去有一次,她喝到了布莱姆都忍无可忍的地步,做了很多不得体的举动与告白,以至于布莱姆大骂赛格,问他拿来招待莉莉娜的到底是酒器还是刑具。从此赛格便没再拿出这酒杯了。

      “你很清楚我的过去……我从小跟着母亲一起做皮肉生意,但是她在我十一岁那年就得瘟疫死了。一个主教对我很感兴趣,他资助我,而我的工作就是取悦他——以任何他所渴望的方式。听起来很悲惨,但其实没有那么糟……我一向都认为自己就是个女人。”

      对于这段过去,赛格的确很清楚,莉莉娜曾在酒后向他倾诉过——虽然那时主要是在说给布莱姆听。

      “在他因为我而被处死前……他一直是个不错的人……他非常崇拜彼得拉克,据说当这位诗人在罗马加冕桂冠时,他特意去观摩过。他总是给我念诗,我完全不懂拉丁语,他就翻译成弗洛伦萨语给我听。”

      这段回忆,赛格就不那么熟知了。他从没听莉莉娜和任何人剖开过这些细节,这些她内心的小小事件,并没有像里程碑一样标记她所经历的困苦,而是在她心里持续地响起回音,就像诗歌会在人心中响起的回音一样。

      那是一个瘟疫践踏摧毁了整个意大利的年代,疫魔跟随跳蚤与老鼠迅速扩散。世界几近荒芜,只剩下葬礼。

      在那个世界中,那个触碰过、拥有过莉莉娜的男人也许只有沉浸在古典主义的幻象之境中,歌咏着圣洁的、深情的爱神领域:清泉、绿草、飞舞的花瓣落在女人的裙裾。也许他给她念过,“清凉、透亮、甜美的水/我眼里唯一的女人/曾把娇美的身体浸泡其中。”也许莉莉娜喜欢成为他“眼里唯一的女人”。也许他曾和她谈起彼得拉克爱恋的那个贵族的妻子,关于他的爱而不得、罪过、热恋、被“古老的训诫束缚”的恐惧。也许他在散乱的诗行中投射了自己的欲望与痛苦,也许他希望以文学正当化自己的罪、对莉莉娜的伤害。也许莉莉娜对于他而言意味着绯色的云、 夺人心魄的爱火,她是那个“让你不得安宁,在夜晚降临之前结束了时日的女人”。也许,在不幸与处罚降临前,莉莉娜曾经真的被爱着,并且为此感到幸福。

      这一切都令赛格疲惫与痛苦。可是,他依然宁愿莉莉娜接着说下去,听她与那些顽固的回忆对抗。他站起身,越过桌子,轻轻握住莉莉娜的手,一根一根地将她的手指从酒杯上分开。他接过酒杯,然后在她面前跪下,用手帕擦拭她身上的酒渍。

      “汉斯爵士的藏书里的《歌集》……其实是从约瑟夫·安妮斯顿家里偷来的……我动了手脚。也许……我这么做……并非只是出于功利心,或是为了讨好布莱姆公爵。你明白吗?也许……在我看到那本书的时候……我是为了我自己。”

      当她听说了对约瑟夫的指控,并且看到那本不错的彼得拉克译本的时候,她能够想象,在国境的另一边,子午线的另一边,有一个好人在乎那些柔美忧伤的诗句,他读着春光中的爱人,清澈的溪流、飘落的花雨,仿佛这个美丽的神话在几百年后还是活的。

      当她听到布莱姆温柔地向她朗诵那些语句时,她确定了这一点。彼得拉克本人要是还活着,并知道这一切的话,也会说,爱和高尚的精神一定能在死亡之后幸存。她知道,在布莱姆那里,人们不再受愚昧的教条与常识所训诫,机构也不会施加暴力与压迫,而是帮助人们感到满足、实现希望。在布莱姆那里,人也不再是一个被系统束缚的角色,而是灵魂,真正的灵魂,拥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诗歌。布莱姆在乎那些人,他爱着约瑟夫、迪米特拉,还有莉莉娜。

      这就是她从来没想过的景象。是布莱姆给了她这样的愿景。只有一件事情困扰着莉莉娜:

      也许布莱姆曾经看着他的血族妻子,也这样在心中对她念过,“清凉、透亮、甜美的水/我眼里唯一的女人/曾把娇美的身体浸泡其中。”也许,夏洛特就是那个让他“不得安宁,在夜晚降临之前结束了时日的女人”。也许,他读到“金色的头发在微风中飘散/缠绕成摄人魂魄的发卷”之时,心中会想到夏洛特的金发,想起金色、晨曦、微风,一切美丽圣洁的意象。

      如今,他的爱与热情也完全被悔恨和悲愤淹没。对此,莉莉娜郁郁寡欢。她想过他对于爱情已完全失望,并且永远不会看向自己,永远是自己触不可及的人。

      可是,现在她得知,他爱上了其他人,一个与他天差地别的人类。

      莉莉娜冷不丁地捧住了赛格的脸,着了魔一般问道:

      “实话告诉我,赛格,公爵没有半分可能为我们而战吗?即使当有一天,莱雅莉小姐已不在人世?”

      “那个人是他的亲属兄弟。他们不会杀掉彼此。尤其是布莱姆。他不会杀的。”

      赛格默不作声地将手帕收起来。他已经擦干了莉莉娜胸前和腿上的酒,但是渗入衣物的猩红污渍已经于事无补。莉莉娜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无力地垂下手。

      她知道,作为告知她这个预言的代价,赛格原本可以向她要求更多。他可以索取一切他想获得的、她能支付的、能奉献的——除了自己的性命,她什么都愿意为布莱姆付出。可是他没有。他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听她说了一晚上故事,静静地默许她略过她想隐瞒的部分。

      莉莉娜看了看赛格,不明白自己是否应该抓住他,不明白自己是不是毫不害臊、恬不知耻地利用了他。她自我解嘲般笑了起来:

      “我残忍、冷酷、害怕丑陋……我无法停止杀戮、玩弄别人的性命,用鲜血来满足自己。可是我却在公爵面前耍那些可耻的花招,要他同情我卑劣的、荒谬的艳史,要他以为我不只是个冷酷的魔鬼……仿佛我还有什么灵魂可言!荒唐……可莱雅莉小姐不曾犯下什么罪……她根本用不着忏悔,用不着为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惭愧后悔……”

      “莱雅莉小姐是一个勇敢、豪迈、向往真理的人。尽管她因为过去的悲惨而产生过度讥讽与否定的倾向……布莱姆却能在她的否定中找到他真正认同,甚至是他所缺憾的东西。他们的结合并不只是命运和时机使然。”赛格说着,毫不犹豫地握住了莉莉娜的双手。他发现,今天晚上,他不在意是否能赢得她的心。他只想靠近她,让她对自己敞开心扉。也许,她是有些卑鄙吧。

      每个人都有缺憾——就像夏洛特的矇昧,布莱姆的消极,莱雅莉的否定,莉莉娜的卑鄙。这是曾经年轻的赛格在人性中不喜欢的部分。

      他不明白这有什么意义。一切热烈的奇遇过后,留给他的只有干瘪的辛酸,仿佛那些事件与情感的短暂来到只是为了挖苦他。他喜欢冷冷地嘲弄一切,不热衷于任何事物,也不做任何寄托。他总是默不作声地等待一切的发生,等待剧情的转折将无意义的时间串联成一个整体。一切的发生都要毁灭,所以即使发生了什么,也不过是聊胜于无地兜圈子。

      但是,莉莉娜却始终想抓住什么,并且不管能否抓住。赛格知道,莉莉娜的卑鄙与残忍,就像是光照射物体时,物体不可避免地阻挡光的去路,投射出丑陋的影子。最后,物体又和它的影子一同归于虚无。

      但是,如果什么也没有,一切都是虚无,那么即使有光又能叫人看见什么呢?

      “可是,布莱姆选择了和你建立友谊。这是因为他知道,痛苦曾经唤醒过你灵魂中的善良。那也是你的一部分,莉莉娜,不要忘记这一点。也许你做过错误的事、罪大恶极的事。可是你从来没有丢失行善的可能。从来没有。”

      莉莉娜端详着朋友清秀英俊的面容,仿佛一切都停止了。

      现在轮到赛格坦白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莉莉娜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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