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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三十五 花魁(13) ...

  •   确保从胡二口中再问不出什么线索,长生与柳絮二人便再度回了怡仙居。

      时候还是下午,光鲜的大门紧紧关着,仅仅偶尔从侧面庖厨的小门溜出来一两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未上妆的脸带着点与年纪不符的憔悴,神色也是懒懒的,出去转了不久,便又提着包糕点回来。临进门,回头瞧见长生,不自觉便飞了个媚眼过来,笑容暧昧之中却又掩不去一丝稚气。

      见了两人跟进来,那小姑娘又是一笑,声音甜软,可手方搭在长生腕上,忽然又触电似的缩了回去,一双秋水瞳里尽是惊疑不定的神色,像是要开口询问什么,却被一声严厉的咳嗽打断。

      那是锦瑟的声音。

      果然,向楼上望去,锦瑟的身影已经出现在楼梯拐角。见了两人,她低身福了福,可脸上表情始终不大自在,未与人直视,便又转了身引路。

      柳絮低头盯着楼梯上铺着的柔软地毯,上面图案显出几许异族风情,大红色刺得人眼睛生疼,而心里似乎也有什么事情始终盘桓不去。

      “你……”走到一半,柳絮终于还是停下脚步,扯住长生的衣袖,眉眼低垂了几分,“你的病是不是又……”

      距离八柳村的那件事情,不过二十天左右,她心里有些乱,不愿再深想,可又清晰记得方才那小姑娘受惊的神情。

      只有在将要发病的时候,长生本来偏凉的体温才会骤然降到如同尸体一般的冰冷。

      知道瞒不过柳絮,长生低低叹了口气,拉着她继续走,压低了的声音在未曾燃灯的窄廊里显得有些沉闷:“那时就和你说过的,我的时日不多了。”略顿了顿,又轻声笑了,声音里带着自嘲:“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等过几天回去……”

      “别说了!”

      柳絮突然出声,同时紧紧攥住他冰冷的手:“你答应过我的……”

      长生略微怔了怔,半天,才重又慢慢笑起来:“好,你不让我死,我就一直活着。”说这话时,他眉眼柔和,神色中带着无奈的纵容。

      然而末了,却又几不可闻地叹了声,目光渐渐黯淡下去。

      再往前几步正是锦瑟的屋子,门半开着,里面仍与前夜一样,并没有人伺候着,但桌上的茶还散着袅袅水汽,像是刚倒的。

      锦瑟坐在桌前,神色有些难看,如坐针毡的样子。

      也不与她绕弯子,见柳絮已带上了门,长生便直截了当问道:“韦娘过去姓甚名谁,你当真不知?”

      锦瑟面上浮起些不解,摇了摇头:“这事只有当时楼里的妈妈才知道,我是五年前才接手的,那些逃了追不回来的、又或是死了的姑娘的卖身文书早都销毁了,我从来没见到过。”

      听她这么说,知是无望,但好在并不是什么要紧事情,长生也不再多问,反而转了话题,淡淡问道:“和韦娘一起进来的,应当还有个婴儿,你可记得?”

      锦瑟闻言更显得添了几分疑惑,皱了眉头直愣愣看过来:“你说的是哪个?”

      这回轮到长生怔住,心里隐约有些发沉:“莫非不止一个婴儿?”

      “那天,要是我没记错……”锦瑟凝神想了一会,又屈指算了算,“一共要卖进来有四个不足一岁的婴儿。两男两女,不过后来只留下了那两个男孩。”

      见二人不解,便又解释道:“那时,楼里的妈妈说了,那俩丫头看着就长得糙,我们这地方也不缺粗使的丫鬟,倒不如留下那俩小子,都眉清目秀的,过个七八年就能端茶倒水,再等几年,到了十二三岁上,要是长得好,说不准哪个客人就好这一口……”

      听到这句,柳絮不禁吸了口冷气,忽觉失态,忙又把头低了下去。

      长生却似并不在意,仍淡淡追问:“后来呢?韦娘可曾与哪个格外亲厚没有?”

      锦瑟并不知其中缘由,只觉他问得奇怪,想了想,摇头冷笑道:“要说亲厚,韦娘也就只和她那只镯子亲厚,连最后……”她不自主地打了个冷颤,声音小了些,飞快地说完:“最后跑了的时候也只带走了两串钱和那只镯子。”

      可说完,却又似乎突然间想起些什么来,眉头不禁拧了起来,涂了蔻丹的长指甲在桌上一道一道地划着,许久才重新开腔:“不过你这么一问,我倒是想起来……有几次路过她房门前的时候,的确看到她和其中一个小子在说话。现在回想,倒不像是在吩咐什么,反而像在自言自语地叨咕……”

      “那孩子在哪!”

      得了这一线索,柳絮精神微振,却听长生骤然发问,声音比方才更沉了些,冷森森的,满是压迫。

      不过歇了一上午而已,饶是锦瑟见多了市面,也难以全然恢复,此时让长生这样冷着语气一喝,不由又显出些惊惶来,慌忙答道:“十年前,韦娘跑了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妈妈就把那小子转手卖了……”

      “卖到哪去了?”长生目光一凝,声音愈发沉冷。

      锦瑟有些无措,目光游移了一会,蓦然“啊”了声,急忙答道:“是家当铺,在哪我不知道,但那东家是楼里的老主顾了。”

      等了会,见对面两人未再开口,锦瑟略微往前倾了倾身子,试探问道:“那当铺的东家虽然岁数大了,但现在仍偶尔来楼里的,你若想见……”

      “不必了。”

      这一回说话的是柳絮。

      上午长生走得急,并未听见那脾气冷僻的朝奉最后那句话,可她却是听见了的。那句饱含怨恨的“十五年”究竟意味着什么,或许她此时还并无法参透,可韦娘一事的线索前后迂回牵连至此,正如整张蛛网一般,细细密密地结成了形,只需顺着手里这根丝线摸上去,便也不愁将来无法窥见全貌。

      见长生略带询问的目光向她投过来,柳絮轻轻微笑了下,却并不多说。

      长生见状,便也不再与锦瑟叙谈过多杂事,告了辞便拉着柳絮出门,一路急行到了边上一条无人的窄巷才停住,细细询问起来。

      柳絮无意隐瞒,只担心自己贸然猜测会给旁人带来不便,而此时看看左右无人,便蹙着眉把心里的忧虑向他一一说了,末了,不觉低低叹道:“我看那人好似心怀怨恨的样子,而他所说那十五年前的事情又不知究竟是什么,总觉得心里不甚踏实……”

      这句并非是虚言。此番韦娘之事,柳絮本以为最多不过是痴心女子负心汉之间的纠葛,解开了便也罢了,可探究到现在,却忽然产生了种怪异的错觉,竟觉得此事如一张网,从头上缓缓地落下来,仿佛一不小心就要把人困死在里面。

      听了柳絮的忧虑,长生嘴角微微上扬,声音中带着丝戏谑,却并无恶意:“怎么?和我待久了,也学会这套装神弄鬼的把戏了?”

      柳絮被他笑得面上有些挂不住,也不再搭言,扭身便先往出走了几步。

      快到巷口时,仍未听见身后脚步声,只当长生仍在取笑她,不由咬了咬嘴唇,猛然回身,想要埋怨两句。

      然而,不期然却只见到长生默默站在原地,神色疲惫黯然,眉间蹙起几道极深的纹路,如同刀刻一般。

      见到柳絮突然回头看来,他忙敛起那副神情,但掩饰得太急,竟难免露出一丝近似于慌乱的表情。

      “你怎么了?”柳絮不及细想,人已经先奔到他跟前。

      长生微微一怔,扯了扯嘴角:“没事。”

      刚想离开,却被握住手腕,略低下头,正对上柳絮满含忧虑的目光。

      长生只能低声叹息,刻意收拾起的情绪也不自觉地再度流露出来。默然许久,才终于勉强笑了笑,声音有些沉郁:“那人提起十五年前,正是我……”话说到一半,还是止住,自嘲道:“没什么,应该是我想多了。”

      柳絮凝视着他,张了张嘴,却终究没有问出声来,半天,低头笑道:“没关系,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但是,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都过了这么多年……”

      觉出长生身体骤然一僵,柳絮连忙住了话头,笑道:“天色不早了,再不去那间当铺,恐怕就找不到人了。”

      “嗯。”

      柳絮听着长生心不在焉的含糊答应,眼看他匆匆前行的背影,脸上强作的笑容逐渐散去,心头一丝丝阴霾慢慢攀爬上来。

      十五年前,正是她随着家人逃难的那年,也正是她与长生初遇的时候。

      当时的场景无可抑制地再度浮出脑海。

      周围没有一丝人声,充斥在耳边的嗡嗡声不知是在尸体上盘旋叮咬的苍蝇,还是仅仅出于脑中的幻觉。盛夏闷热腐败的气息在四周涌动,像是从每一个毛孔爬进去,渗入五脏六腑,即使再怎么用力的深深吸气,也仍然逃不开灼热与恶臭带来的窒息感。

      然而,转瞬间却又是雷电交加,张牙舞爪的烈日仅仅须臾便被低沉厚重的黑云裹住,雨点从遥不可及的天空中疯狂地砸下来。可每一个活着的人都欣喜万分,争先恐后的用一切容器盛接这救命的净水。

      她也在其中。

      那时她还很小,并不明白为什么周围人们的脸上都充满了近乎狂乱的笑容。可是,那场雨打在身上很舒服,似乎冲去了一直以来的难闻气味,于是她也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

      直到,她在人群中看到了还是少年的长生。

      柳絮深深吸了口气,靠在巷口的墙上,突然觉得头痛欲裂,不禁用双手抱住头,紧闭了双眼,让自己在黑暗之中渐渐平静下来。

      她有些迷惑,也有些恐慌,不明白为什么早已忘却了的往事居然在数日之间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想起。而那些场景又太过真实,如同就发生在眼前,剥去了十五年岁月的包裹,纤毫毕现。

      柳絮大口地喘着气,慢慢蹲坐下来,墙角积雪的冰冷让她恢复了些理智。

      可刚一睁眼,所见的却仿佛又是记忆中破碎的片段。

      遍地尸骸,腐臭的气息,倾泻的暴雨,不知是谁起头的悲凉的歌谣,还有在这些中间,那一角白衣。

      柳絮觉得自己正陷入了一个清醒的梦魇之中,她想要叫停,却仍然不由自主地抬起头。

      映入眼帘的,是记忆中的少年,俊秀而单薄,湿漉漉的长发贴在额头和清瘦的面颊上,悲伤的面容上,唯有那双墨色的凤眼仿佛因为被雨水洗过而愈发明亮。只是,那种明亮让人心中莫名地恐惧,就像是烈日照耀下的琥珀或者水精,空洞而茫然地反射着一切光芒。

      柳絮骤然感到心脏被攫紧,窒息感再度涌上来。她猛地向后撞去,与冰冷墙面撞击带来的疼痛暂时缓解了窒息的错觉。

      柳絮深深地吸了口气,眩晕之中,又一片破碎的记忆倏然滑过脑海。

      “我记住了。”

      还是少年的长生对着她淡淡的微笑,笑容里尽显悲凉。

      然后,他不再回头,在暴雨溅起的氤氲水雾中渐行渐远。

      年幼的女童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目光不自觉地落在某处……

      柳絮突然抬头,睁开的双眼中尽是沉沉阴霾。

      当时,他的发上束着的不是发簪,而是一条红色的带子。在猛烈的雨水冲洗之下,那带子的颜色渐渐褪去,露出点点的白。

      柳絮记得,她曾在许谦偶然收集到的某一本志异旧书上读到过这样的习俗。

      白带束发在许多地方都是为了给亲人戴孝,然而,除此之外,南边的某处山里有些几乎与世隔绝的村落还有着族中自古传下的习俗。

      以至亲之血浸染孝服,以示复仇之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三十五 花魁(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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