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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三十四 花魁(12) ...

  •   柳絮这一年夏日里刚过了十八岁的生辰,哪里还记得十五年前的许多旧事,便是当初逃难路上的那些零碎记忆,若非前些日子因缘巧合,怕也是难以想起来的。故而,她在听得那岁数比她也就大个一两岁的朝奉恨恨自语、提起十五年前时,心里不由得诧异了一番。

      能让个四五岁孩子记了这么多年又恨了这么多年的事情,想来的确有些蹊跷。

      就这么一迟疑的工夫,再看长生,已经走过了三四间铺子,眼看着身影就要混进人流中看不见了。

      柳絮忙挥去杂念,快步跟上去。

      这镇子并不大,虽说贫富人家往往不会相邻而居,可也隔不了太远。边走边寻了三两个人问路,一路穿出热闹的市集,往西边一条窄路走到尽头,眼前便现出了一口井台爬满了厚厚的湿滑青苔的古老水井,而在井后面堵着的那一道斜插过去的破旧巷子,就是古井巷了。

      那巷子极窄极破,两边的围墙像是承不住那一层微薄阳光的重量,时不时簌簌落下几片砖皮来,立刻又没入蓬软的雪中。与镇中其他地方不同,这老巷子里的住户好似大半都懒散的很,此时时候已不早,却仍很少见有人出门来,连说话声或喂猪赶鸭的动静都难得听见。

      柳絮不自禁地放轻了脚步,仿佛一不留神弄出声响来就会吵醒在两旁高耸旧墙阴影下沉睡的游魂。

      回头见她这副模样,长生挑了挑眉,眼中显出不加掩饰的戏谑来。然而,还不待她出声辩驳,便指了指巷子尽头那处院子:“应当就是这里了。”

      这巷子两旁尽是一溜高墙围成的院子,格局怪异的很。柳絮个子不高,即便掂了脚也看不到里面情形。可单凭眼前这扇快裂成碎片的木门和门两旁皆仅有六七尺宽的围墙,便可以猜想到这院子必定是窄小破败不堪的。

      打量了几回门扇上厚厚积了一层的污浊和星星点点密布的油脂血垢,分明见不到一块干净木头,柳絮微微皱了皱鼻翼,转头看见长生也是副古怪神色,便从怀中抽了帕子递过去。

      长生不由低低笑了声,斜眼觑她:“哪里就这么娇贵了。”

      虽这么说,却只抬了脚往那脏污遍布的门上踢了几下。柳絮正要笑他,却见他抱臂斜倚在门侧墙边,嘴角噙着笑,声音却压得比往日更沙哑了许多,语气粗鲁中带着不耐,竟有几分像是整日在街上混惯了的地痞:“姓胡的!还不赶紧滚出来!有钱喝花酒,没钱还债是不是!爷数到三,再不出来……”

      话尚没喊完,面前那扇破门已经吱呀一声开了,露出个虚胖却面色暗淡的脑袋来。

      想来他本以为门外是要债的债主,虽想要装死缩在家里,却恐怕是见识过这些人的厉害的,故而只能硬着头皮、挂着一脸讨好的笑,出来开了门。

      然而,一旦觑见外面竟是对年轻男女,那强挤出来的笑容立马便收了回去,脸色刷地沉了下来,手腕用力,便要重新把门带上。

      可谁知那门却像是让什么东西卡住了一般,纹丝不动。

      胡二有些疑惑地往门轴瞥了眼,又四处瞧了瞧,皆未见到异常,一双带着满满血丝的眼睛不由得向门口两人瞟了过来。

      在他眼中,柳絮纵然笼着风帽、看不清长相,可单凭身形就知道是个年轻姑娘,哪里有在他手底下卡住门的力气。而旁边的长生,一只手好似随意地搭在门边上,身子仍倚着墙,整个人看上去虽称不上单薄,却瘦得很,又面色苍白,倒像是邻居家前几年刚死了的那个痨病鬼。

      胡二眼珠转了几圈,却找不出来这怪事的由头,又拽了拽门,依旧卡死了似的。

      这时才听门边上传来一声带着讥诮的问话:“这么久也不关门,想来是要请我们进去了?”

      柳絮自然知道其中缘由,又见那胡二神色惊疑不定、分明像活见了鬼似的,不禁扑哧笑出声来。

      这笑声听在胡二耳中,自然更添了火,可刚要破口大骂,却让长生阴冷一瞥,偏又说不出话来了,反而不由自主地退了步。

      “说吧,”长生边慢慢往里走,边心不在焉道,“快二十年了吧?都知道些什么?”

      听了这没头没尾的一句问话,胡二却觉得冷汗顺着脊背滚滚而下,止都止不住。二十年前那档子事,旁人不知道,他们这些郑家的旧家人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那可不是什么好年节。

      觉出胡二猛然迟缓起来的步子,长生停下脚步,回头嗤笑了声,手指却从怀里拈出张银票来,慢慢搭在院中半朽的一张木桌子上:“你是想弄点银子、回头乐上一乐呢,还是想……”

      语声慢悠悠地拖长了几分,而伴着这不紧不慢的声音,却骤然迸出哗啦啦一阵巨响。

      那张旧桌子不知为何竟突然碎成了几节。

      半朽的桌面已裂成了碎块,而足有手臂粗的桌腿也都折了两三折,参差的断面显露出未经过天日的淡色木头茬子来,而那张银票就加在几块碎木头之间,让风一吹,发出细碎的响声。

      胡二打了个寒颤,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

      再一抬头,只见那脸色像活死人似的年轻男人正似笑非笑地瞅着他,而旁边那看不清面目的女人自始至终把身形严实的裹在墨蓝色的大氅里,一言不发的低着头,此时在胡二看来,竟有几分像来勾魂的鬼差。

      柳絮自是不知她为免尴尬而沉默的举动居然给人带来如此错觉,只听片刻的沉默之后,胡二干巴巴地挤着嗓子笑了几声:“两位里面请……里面请……”

      与油腻的院门不同,屋里还算干净,只是乱糟糟的,像是数日未曾打理过。

      两人落了座,便听那胡二半真半假地对着空中感慨了声:“老爷、夫人,胡二对不起你们了……”

      之后,仿佛不自在地干咳了声,嘴角边上轻微抖了抖,却仍小心地陪着笑:“二十年前,镇外好多庄子上都遭了马匪,您二位应当是知道的吧?”边说,一双眼睛却不住地来回打量,像是试探。

      长生讥诮一笑:“说说郑老爷娶的新人吧。”

      胡二表情僵了僵,可他惯来是最看重自保的,不久便如同认命般地叹了口气:“那白姨娘家里虽然人丁不旺,可原本也是有些田产的。但坏也就坏在这上头了,那年,正是她跟着爹妈去镇外庄子上的时候遭了难,一大家子都死了,就她一个躲在柴火垛子里头才逃出命来。家里的金银细软全没了,就剩下从不离身的一只镯子还值两个钱。”

      “哦?镯子?”长生表情终于有些变化,语气却依然漫不经心。

      胡二连忙答应:“正是啊,再加上她家镇里的祖宅也让族里人给占了,可真是什么都不剩下了。要不是我家老爷好心纳了她,那还有她的命在!可谁知白姨娘也是个没良心的,一丁点都不领情,天天对着那镯子哭眼抹泪的,我看着都反胃。”

      他这话有蹊跷,便是涉世未深的柳絮也觉出其中的怪异之处。心肠狠毒的亲戚自然是有的,可也只不过是为了钱财罢了,未必就会真逼死个弱质女子。更何况,失了家人本就难免哀伤,若说同情怜惜也就罢了,可偏偏在那胡二脸上所见的,却尽是鄙夷。

      更何况,那只镯子也怪得很。

      当初长生说过,那桌子并非什么上佳之物,更是不缺瑕疵,白氏出身乡绅之家,纵不算大富,也不至于把这么个寻常之物贴身戴着,便是她喜欢,怕是她爹妈也觉得掉价跌份儿。

      正在疑惑着,却听胡二道出了更让人心惊的消息。

      “后来,没到半年——兴许也就四五个月吧,那白姨娘就生了个小子,天天在院子里细声细气地哭,跟耗子似的。大夫说是早产的缘故,我们却总觉得……”说到这,胡二压了压声音,表情也更不自在起来,“我们觉得那个孩子不对劲儿,他娘又天天阴沉个脸、对着镯子自言自语的,怎么看都不吉利。也怪不得夫人趁着老爷不在,就把那一对儿讨债鬼卖出去了。”

      说完,又忽然砸了咂嘴:“可惜啊,没过几年绣庄就倒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让那对讨债鬼给咒的!”

      柳絮不禁怔楞,胡二这连番的话让她觉得脑子几乎打了结,不由得开始怀疑,这胡二口中鬼气森森的白姨娘究竟是不是昨夜从锦瑟那里听闻的美艳而清高的韦娘。

      然而,郑老爷的妾室的确不曾有他人,而那除了最后之时都不曾离身的镯子也像是明明白白的物证。

      听胡二所言之意,那白氏因为未婚先孕一事,本是差点丢了命的,幸好遇上郑老爷怜香惜玉才得以母子平安。可是,那孩子呢?怎的从未曾听闻锦瑟提起过……

      柳絮前思后想,却只觉得思绪更加纷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三十四 花魁(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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