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见字如唔》为糖

2、见安

　　今早是要去见江祖母的，先生起的比我早，待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时，他已经穿戴整齐坐在床沿拿着本书在读

　　那书是我没见过的

　　那衣服也是我没见过的

　　笔挺的深色呢子短袄，同色的裤子，脖颈处还有一只漂亮的蝴蝶儿

　　我好奇，伸手要去摸摸那只蝴蝶儿

　　“先生，这是什么衣服，真好看”

　　“是西服，前些日子找人做的，今天特意穿出来，给你瞧瞧”

　　“好看，连这蝴蝶儿都好看”

　　“这蝴蝶儿叫领结，你若是喜欢叫它蝴蝶儿，那以后，我们都叫它蝴蝶儿”

　　“那......先生，卿卿也想要一件”

　　“好，等见完了祖母，我带你去做，这东西，是要合身的”

　　我将脑袋挤在先生身上，轻轻的在先生的脸颊处吻了一下，我对喜欢的人，都是这么爱撒娇的，先生的脸又晕出淡淡红色

　　先生怕我早起会饿，早早吩咐刘妈做了些银耳莲子羹，端着碗喂了我一碗

　　江祖母的住处在宅子东，我和先生住在西处，需穿过江家的花园

　　此时算是初夏的末尾，多半的花都开了，但也有很多含苞未放，我喜欢花，但局限于看花，养花弄草，我一概不懂

　　杭府的管家，唐爷爷，是个顶有名的花先生，他最喜欢在我家花园里沏壶茶水，逗逗鸟，闭着眼睛哼小曲，或者给府里的仆人算上几挂，我大婚的日子就是他算的，娘找人给他做了把藤椅，说这石凳子凉，老人家身子骨受不了，这确实不合时宜，但杭家没有太多时宜，我，算是个泼皮，总是抢他的茶水和糕点，然后罗织一些老人不该吃太多，对身体不好的话，嚷嚷着要他叫我算卦的本事

　　他说我浑身上下没个小姐的淑婉

　　我说他浑身上下没个管家的规矩

　　他说世道变了，低眉顺眼少了

　　我说他太老，杭家自打我爹没了，横竖连家里的狗都仰着头

　　......

　　先生的手大我一圈，却长我两圈，一握就可以完全的包住，温热热的，路过的仆人，也没有个作揖低头的，只是轻轻的点头，带着笑意，叫上那么一句“大少爷，大少奶奶早”

　　世道还是变得少，后来大家都叫我杭文盈

　　......

　　红棕色的门推开，那床上，半坐着梳妆整齐，衣着华丽的老妇人，屋里飘着淡淡药味，但都被花香掩盖住了，没等我做些请安的礼节，她侧着头，轻轻拍了拍床沿，招呼着“过来做”

　　我轻手轻脚地凑了上去

　　她满眼欢喜，抿着嘴：“生得真好，尤其这双大眼睛，和我年轻的时候一个样子”

　　我抬眼望向她，眼江满是褶皱，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她伸手握住我的小手，闲聊些家常

　　我实在是想象不出来，面前如此慈爱的祖母，当年如何架着两把刀，逼着江祖父娶她的，我也实在不敢相信，面前坐着的当年让男人闻风丧胆的女商人，言语间竟如此温柔

　　皮和骨是分开的，皮在风雨霜剑，护着那清白的骨

　　聊着聊着，我就凑到了她的肩膀处，将头轻轻搭上去，她发瘦，我不敢搭的太狠，怕搭塌了

　　先生盈着笑，坐在椅子上，看着我们

　　日头渐渐足了，祖母似乎有些乏了，我们便识趣地离开了，不打扰她休息，临走时，我晃着脑袋，说以后天天早上要来找祖母说话

　　后来这话说的也不多，一月有余

　　......

　　先生说先吃午饭,再带我去做西服，他不舍得我空着肚子：“卿卿，今个有什么想吃的”

　　我眼珠一转，伸手数着：“嗯，盐水鸭，红烧狮子头，文思豆腐，松鼠鳜鱼，嗯，还有酒酿团子，这几天就不吃银耳莲子羹了”

　　“好，就依你”

　　我觉得今个是来到江家第二天，还是应该稍微矜持一些

　　江家的菜味道是正的，娘喜素，家里的东西都偏清淡，偶尔柳姐姐偷偷地把我叫到屋子里，来上那么一只盐水鸭，我们才知道，这鸭子原来是有盐味的，甜食也不让我吃太多，一月的糕点都是有数的，以至于柳姐姐那日拿了我的桂花糕，我不由得悲痛万分

　　先生吃饭的时候总是看着我，他吃的较慢又文静，细长的手将那竹筷子衬得也玉秀起来

　　“先生别看卿卿，快吃，你抢不过卿卿的”，我伸手夹了一块鸭子肉塞进他的碗里

　　“无妨，只是觉得你......漂亮”

　　“先生也很漂亮”，这话我是真心的，我觉得酒酿团子更甜了

　　......

　　吃过午饭，我在屋子里走了几圈，算是消食，他看了看我，说让我先睡个午觉，省得下午发困头昏，他自己倒没有睡午觉的习惯，他这人呀，觉少的可怜

　　我躺在床上，他坐在卧室一旁的小书房内

　　我把床上的褥子和被都来回躺得跟那湿了的，被人狠狠地捏住的报纸一般发皱，却也怎么也睡不着，我猛地起身，穿上鞋子，跑到了先生的小书房

　　他在翻阅着一个叫做《资本论》的书，我那时浅薄，后来只觉得这书越读越厚重

　　他看见将头凑过来的我，微微一笑，伸手将我抱在怀里

　　我生得不算小，只是他高大，衬得我的一切都很小，我坐在他怀里，一双脚触及不到地面，半腾空，微微地晃着：“卿卿都读过些什么书”

　　“会唱半个《玉堂春》《百花亭》，嗯......还会几首李太白的诗，还会背《弟子规》和《蒹葭》......”

　　我尽量把我这十七年的所学一股脑地倒出来，显得自己算是个有墨水的姑娘

　　都说郎才女貌，先生一个人全占了，才貌双全

　　“那蛮多的，我们卿卿也是个小学问家”，先生笑着夸赞

　　“对了，先生，柳姐姐还教过我几句洋文”，我又努力地掏了掏肚子里的存货

　　“哦？那说来听听”

　　“比如，早安，Good morning，晚安，Good evening，或者，漂亮的，beautiful”

　　先生十年前去过法国留过学，而后辗转到了美国，英国，五年前回乡奔丧，之后又前往了日本，俄国，两个月前被聘任为京大文学教授，我那两句洋文，在精通中，英，法，俄，日五国语言的先生面前，真的是小巫见大巫了

　　他是真实的行过万里路，读过万卷书的人

　　“看来，你这柳姐姐也是个才女”

　　“她呀，是个妙人，妙的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先生要是见了她，一定会喜欢她的，但不过，先生要第一个喜欢我，第二个再喜欢她，因为我现在第一个喜欢先生，第二个才喜欢的柳姐姐”

　　先生指尖轻轻划过我的鼻尖，笑着回应：“嗯，卿卿永远都是第一个”

　　说着，他将脸凑过来，薄唇覆在我的唇上，他身上有兰花香

　　我原来只是亲亲别人的脸蛋，这样的吻着实没有尝试过，只觉得浑身酥软，浑身发烫，小鹿乱撞，一双脚也不乱晃

　　他把唇挪走，轻轻地将我的头贴在他肩上，我们就这样不说这话，彼此红着脸

　　半晌，他才轻轻送出一句：“卿卿，原谅我的贪心，这辈子只许我这样亲你”

　　“嗯~”

　　......

　　“先生”我又轻哼了一句

　　“卿卿讲”

　　“先生可以教卿卿读书么，卿卿很乖，会好好学的”

　　“嗯，我记得伯母也是一等一的才女，没有教卿卿么”

　　“娘总说，女子读书读得一身的感伤，而且只能落下一身伤感，比起无知，知道却做不到更让人难受”

　　先生温柔地摸着我的头：“伯母说的对，也不全对，凡是都讲究事在人为”

　　“事在人为？”

　　后来，我在张岱《四书遇》中读到：
　　不知不可为而为之，愚人也；
　　知其不可为而不为，贤人也；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圣人也；

　　我才猛然发觉先生的一生就是践行着——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那个东西，我们称之为——信仰

　　......

　　先生忽然停下，有些正色对我讲：“幼时读书，若倦怠，是要被教书先生和父亲责罚的，卿卿若是想要我教书，偶尔倦怠了，我也是要责罚的”

　　“责罚，什么的，我是不怕的，总不至于比我爹要狠毒，我身上全都是铁证”，我晃了一下脚，挺了挺腰板，一副壮志豪情

　　先生的眼神忽然有些黯淡：“抱歉，昨夜给你更衣，看见你身上的伤疤，觉得心疼，又不敢提及，怕触及你伤心事”

　　我晃了晃头，觉得先生有些小题大做，过去的事跟我的现在没有分毫关系，不过就是些岁月的痕迹而已，我更喜欢现在和未来

　　“也不算是伤心事，就是我那爹，不是善类，重男轻女，恃强凌弱，又窝囊，单单欺负我一个，不过七年前就去世了，我娘呀，也算是弥补对我失去的关爱，惯的我没个样子”

　　先生的眼眶有些泛红，声音有些哽咽，郑重其事地盯着我：“我会好好护着卿卿的，不让卿卿受到一分一毫的伤害”

　　“嗯，先生的话，我信”

　　他真的——

　　护了我一生

　　我眼眶也有些泛红，突然眼珠一转，灵机一动，把唇凑到先生的唇上，学着先生的样子：“那这样，我若是倦怠了，就亲你一下，算是惩罚”

　　“那我可能迫不及待期冀你日日倦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