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君一肖]短篇合集》绯缺落

184、[百川入海]裁霞剪锦作星官（3）

　　时序入秋，霜天寥廓。神都洛阳在飒飒金风中换上了斑斓的秋装，洛水两岸的枫林如火如荼，与皇城金碧辉煌的宫阙飞檐相映成趣，勾勒出一幅盛世秋光图。

　　这日朝会，圣人颁下旨意，欲往城郊皇家苑囿“上林苑”举行秋狝大典。一则演练武备，示天下以强盛；二则与群臣同乐，彰君臣之和睦。凡四品以上官员皆需随行，钦天监监正藏海与工部侍郎百里弘毅自然在列。

　　秋高气爽，正是狩猎的好时节。上林苑内，旌旗招展，甲胄鲜明。号角长鸣声中，圣人身着戎装，一马当先，引弓射中了第一头麋鹿，引来群臣山呼万岁。随后，王公贵族、文武百官们亦纷纷策马扬鞭，驰骋于猎场之中。

　　藏海与百里弘毅并辔而行，有意无意地缀在队伍稍后的位置。藏海官袍肃整，骑术娴熟，控马从容，姿态优雅；百里弘毅虽不精于此道，但坐姿端正，驭马稳健，倒也未见生疏。两人皆非争强好胜之辈，无意与那些热衷狩猎、竞逐猎物的武将勋贵们一较高下，倒更像是借此难得的机会，远离朝堂喧嚣，偷得浮生半日闲，悠然漫步于这无边秋色之中。

　　“听闻这上林苑东南有一处‘落霞坡’，坡上生有一种罕见的‘紫星菊’，日落时分望去，如繁星铺地，与天边晚霞辉映，颇为奇丽。”藏海勒了勒缰绳，让马儿放缓脚步，侧首对百里弘毅道，“距大典结束尚早，不如你我绕道一观？”

　　百里弘毅对花花草草本无太大兴趣，但“紫星菊”之名，却让他联想到某些矿物在光照下的色泽变化，或许可用于他正在研究的琉璃釉彩。他点了点头：“可。””

　　两人遂脱离了大部队，沿着一条较为僻静的小径，往东南方向行去。林间幽静，只闻马蹄踏碎落叶的簌簌声，以及偶尔几声鸟鸣。阳光透过渐疏的枝叶，投下斑驳的光影。藏海偶尔指点着远处的山势水形，说些堪舆趣闻，百里弘毅虽不多言，却也听得专注。

　　行至一处林木尤其茂密之地，前方忽传来一阵低沉的野兽喘息与不安的马匹嘶鸣声。藏海眉头微蹙，下意识地勒紧缰绳，让马匹放缓脚步，目光警觉地扫视四周。

　　“情况不对。”他低声道，声音带着罕见的紧绷。

　　百里弘毅也察觉到了异常，立刻控住马，凝神静听。

　　说时迟那时快，侧里灌木丛猛地一阵晃动，一道巨大的黑影裹挟着腥风扑出！竟是一头体型异常硕大、双目赤红的成年野猪！这畜生不知何故脱离了驱赶圈，獠牙森白，直直朝着百里弘毅的马匹冲撞过来。

　　百里弘毅的坐骑受此惊吓，顿时人立而起，发出惊恐的长嘶！他虽反应迅捷，紧紧抓住缰绳稳住身形，但面对那发狂冲来的巨兽，一时间也难以操控受惊的马匹躲避。

　　“二郎！弃马！”藏海厉声喝道，自己率先利落地翻身下马。他不会武，百里弘毅亦然，深知此刻绝不能留在受惊的马背上成为活靶子。

　　几乎在落地的瞬间，藏海的目光急速扫过周围环境，营造大师的本能让他瞬间分析了可利用的地形。他看到了旁边一道因雨水冲刷形成的浅沟，看到了坡地上几块松动的岩石，更看到了不远处那棵歪斜的老树及其垂下的藤蔓！

　　“往左侧浅沟退！”藏海的声音因紧张而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一边说，一边迅速向歪脖树的方向移动。

　　百里弘毅在藏海出声时便已顺势滚落下马，动作虽不似武者般矫健，却最大限度地护住了要害。听到指令，他毫不迟疑地向左侧浅沟退去，目光却紧盯着藏海的动作，心中已然明了对方的意图。

　　那野猪撞空了马匹，更加狂躁，血红的眼睛立刻锁定了移动中的百里弘毅，调整方向再次冲来！

　　“引它至坡下歪树！”藏海一边喊，一边迅速解下自己腰间束带的革带，又扯下几条坚韧的藤蔓。他身形文弱，无法与野兽角力，但他双手飞快地动作，利用那棵歪脖树和旁边一块巨石作为支点，将革带与藤蔓巧妙地编织成一个简易的绊索。他的动作没有丝毫武人的力道，却有着匠人般的精准与效率，每一个绳结都打在最适合发力的位置。

　　百里弘毅立时明白了藏海的意图。他心思电转，不再后退，反而利用野猪被引开的间隙，迅速捡起地上几块趁手的石块。他看准野猪冲来的路径，用力将石块投向它前方的地面。投石毫无力道可言，但精准地落在野猪眼前，激起尘土，成功干扰了它的视线，迫使它下意识地偏转方向，正好朝着藏海设伏的歪脖树冲去！

　　就在野猪前蹄踏入藤蔓范围的刹那，藏海用尽力气猛地拉动手中的藤蔓！简易的绊索瞬间收紧，虽然无法完全绊倒这庞然大物，但足以让它庞大的身躯一个趔趄，速度骤减！

　　野猪暴怒地挣扎，獠牙胡乱顶撞，藤蔓发出崩裂的声响，显然支撑不了太久！

　　“就是现在！”藏海急呼一声，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后拉扯手中掌控着整个绊索核心的藤蔓主绳！

　　无需多言，百里弘毅已抓住了这稍纵即逝的机会。他眼神锐利，自箭袋中抽出一支羽箭，没有用弓——他本就不擅射术。而是将箭簇朝前，看准野猪因被绊住、脖颈侧面暴露的刹那，利用全身的重量和冲刺的力道，如同工匠将榫头敲入卯眼般，精准而狠决地将箭簇刺向野猪颈侧的要害！这一刺，汇聚了他对结构与弱点的极致理解。

　　“噗！”箭矢入肉的声音沉闷而骇人。这一下并未立刻致命，却深深刺入了野猪的颈动脉附近。

　　滚烫的鲜血顿时如同泉涌般汩汩而出，迅速染红了野猪粗硬的鬃毛和身下的土地。野猪的挣扎顿时变得虚弱而混乱，充满了垂死的痛苦，那震耳欲聋的嚎叫声也迅速转变为断断续续的、带着血沫的呜咽，又徒劳地抽搐了片刻，最终那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四肢蹬踏了几下，便彻底不再动弹了。

　　林间瞬间恢复了寂静，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喘息声。

　　百里弘毅几乎是立刻直起身，踉跄了一步便迅速稳住身形，第一时间冲到藏海身边，伸手扶住他因脱力而微微摇晃的身体，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显而易见的急促与担忧：“你可有伤到？？”他的目光急急地在藏海周身扫视，生怕看到任何严重的伤势。

　　藏海借着他的力道站稳，摇了摇头，脸色虽苍白，却努力扯出一个安抚的笑：“无妨。”他的目光落在百里弘毅因用力过猛而微微颤抖的手上，以及官袍上沾染的尘土，心头涌上的却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共同经历生死后的紧密联结。“方才……多谢二郎。”

　　百里弘毅没有回答，只是低头，沉默而坚持地查看他是否受伤。方才藏海奋力拉扯藤蔓的那一幕，让他心有余悸。

　　“若非你洞察地形，巧设机关，争取到这片刻之机，我……”百里弘毅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紧抿的唇线泄露了他的后怕。他想象不出，若是藏海方才稍有差池，或是那藤蔓提前崩断，后果将会如何。这种假设，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

　　藏海感受着他目光中的担忧，心中那片冰封的角落仿佛被注入了一道暖流。他轻声回道：“是二郎临危不乱，与我配合默契。”他顿了顿，看着百里弘毅低垂的眼睫，补充道，“能与你并肩，甚幸。”

　　百里弘毅检查的动作微微一顿，抬起头，正对上藏海那双深邃而真诚的眸子。那里面有关切，有庆幸，还有一种他看不太分明，却让他心头微微发烫的情绪。

　　他避开了那过于直接的目光，只低低地“嗯”了一声，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微红。

　　恰在此时，一队听闻此处有异常动静、匆忙赶来的侍卫终于疾驰而至。他们看到地上那具庞大的野猪尸体，以及一旁官袍破损、略显狼狈却安然无恙的两位年轻官员，皆是大惊失色，慌忙下马请罪，口称护卫来迟，罪该万死。

　　随后，众人小心翼翼地将那头野猪的尸体处理好，又分出一部分人护卫着藏海与百里弘毅，准备返回主营地。

　　回程的路上，因百里弘毅的坐骑受惊跑远，一时难以寻回，两人便共乘了侍卫让出的另一匹更为温驯稳健的骏马。藏海坐在前面控缰，百里弘毅则坐在他身后。

　　夕阳已然西斜，金色的余晖将天地万物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轮廓，也将他们两人骑在马上的身影拉得长长的，紧密地、不分彼此地重叠在一起，投射在归途的尘土之上。

　　经此一役，一种超越言语的信任与默契，在生死边缘悄然铸就，沉甸甸地落入彼此心间，再难分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