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君一肖]短篇合集》绯缺落

183、[百川入海]裁霞剪锦作星官（2）

　　自那日钦天监一叙，又共进了晚膳后，百里弘毅与藏海之间的交往，便似那春溪融雪，自然而然地丰沛、流畅起来。

　　公务之余，百里弘毅前往钦天监官廨的次数明显增多。有时是拿着修改后的望楼地基小样测试数据，与藏海探讨那“导气纹路”在不同压力下的微妙影响；有时则是遇到了某些涉及山川地势、水文气候的工程难题，觉得藏海那融合了堪舆与实学的见解或许能提供新思路。

　　而藏海，似乎也总是能在百里弘毅到来时，恰好“忙完”手头最紧要的公务，备好清茶，腾出时间。他的官廨，渐渐成了两人专属的“技艺研讨之所”。

　　这日午后，秋阳暖煦，透过雕花窗棂，在铺着星图与工图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百里弘毅正对着一座根据前朝“璇玑玉衡”残卷构想复原的木质齿轮组模型凝神思索，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根细长的铜签，时不时拨动一下那些咬合精密的轮齿，听着它们发出极细微的“咔嗒”声。

　　“此处惰轮若再增一分，传动或更顺畅，然整体结构需放大，有违‘精巧’之初衷。”他自言自语般低语，眉头微蹙。

　　藏海刚批复完一份关于日食预测的奏报，搁下笔，抬眼便见百里弘毅那专注得近乎忘我的侧影。阳光勾勒出他挺直的鼻梁和微抿的薄唇，那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平日里清冷的神色被一种纯粹的求知欲所取代，竟透出几分难得的……柔软。

　　藏海心中微微一动，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如羽毛般轻轻拂过心湖。他起身，无声地走到百里弘毅身侧，俯身细看那模型。

　　“可是卡在传动效率与体积的平衡上？”他轻声问，怕惊扰了对方的思路。

　　百里弘毅并未抬头，目光仍锁在齿轮上，只“嗯”了一声作为回应。他早已习惯了藏海在身边时的气息与声音，非但不觉得被打扰，反而常能从中获得灵感。

　　藏海观察片刻，伸手指向模型中一处不起眼的连接点：“《机关术要》有载，‘力之传导，非必直往，亦可借势而旋’。若将此处的轴枢略作倾斜，仿若螺舟潜行之理，或能在不增其径的情况下，借旋转之势提升一分效能。”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此乃古籍推测，是否可行，还需二郎验证。”

　　百里弘毅眼中光芒一闪，立刻拿起炭笔在一旁的草稿纸上演算起来。片刻后，他停下笔，看向藏海，眸子里带着豁然开朗的明澈：“可行！虽增益细微，然正合此处所需。藏监正博闻强识，弘毅佩服。”他这话说得真心实意，毫无客套之意。

　　藏海微微一笑，直起身：“不过是多看了几本杂书，恰巧记得罢了。能对二郎有所助益，便不负那些故纸堆了。”他看着百里弘毅立刻动手拆卸模型，准备修改轴枢的急切模样，不由莞尔，“此事不急在一时。我方才想起，司天监旧库中，好似有一卷前朝巧匠关于微型齿轮应用的手札，虽非正典，但其中奇思妙想颇多。二郎若有兴趣，稍后我可命人寻来。”

　　百里弘毅拆卸的动作一顿，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藏海：“现在便去寻，可好？”

　　他那毫不掩饰的期待，像孩童见到了心仪的玩具，让藏海心底那柔软的触动又深了几分。“好。”

　　他应得干脆，转身便唤来属官吩咐下去。望着属官领命而去的背影，藏海心想，看来今晚又得挑灯夜读，提前将那卷可能布满灰尘的手札检查、清理一番，确保其中无任何不妥之处，再“恰好”地送到百里二郎手中了。

　　是夜，月明星稀。

　　百里弘毅果然留在了藏海的官廨中用晚膳。饭菜是藏海命人从宫外那家他提过不错的小酒馆买来的，几样精致小菜，一壶温热的醇酒，比宫中的御膳多了几分烟火气。

　　膳后，属官便送来了一卷略显陈旧但保存尚算完好的书册。百里弘毅如获至宝，当即就着灯烛翻阅起来，很快便又沉浸其中。

　　藏海则坐回书案后，处理着白日未尽的公务。他批阅着各地呈报的祥瑞异象，推算着明年的历法细节，偶尔抬眼，看向灯下那个安静专注的身影。

　　官廨内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时而分离，时而交叠。空气中弥漫着墨香、茶香，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宁而融洽的气息。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笔尖划过纸张的细微声响，以及更漏滴答，提示着时间的流逝。

　　这种有人相伴的静谧，对于习惯了独处、习惯了在寂静中与星辰对话、与内心仇恨博弈的藏海而言，是一种陌生而奢侈的体验。

　　他原本以为，自己的生命将永远伴随着算计、警惕与挥之不去的孤寂，直至大仇得报，或是中途陨落。却未曾想，在这危机四伏的神都，在这象征着他伪装与谋算的钦天监内，竟会因一个心思纯粹如赤子、才华横溢如星耀的工部侍郎，而感受到这般平淡真实的暖意。

　　他看得出神，直到百里弘毅因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轻轻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颈，才恍然回神。

　　“夜色已深，二郎。”藏海放下笔，声音在静夜中显得格外温和，“这手札既已寻到，便是你的，来日方长，不必急于一时。我命人备车，送你回府吧。”

　　百里弘毅从书卷中抬起头，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看向窗外浓重的夜色。他确实有些疲惫了，但精神却因获得新知而处于一种亢奋状态。他摇了摇头：“不必麻烦，我自行回去便可。”说着，便开始整理桌案上的书稿和模型零件。

　　藏海看着他动作，忽然道：“且慢。”他起身，走到内室，取出一个长方形的、用深蓝色锦缎包裹的物件。

　　“这是……”百里弘毅看着递到面前的锦包，有些疑惑。

　　“打开看看。”藏海唇角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百里弘毅依言解开锦缎，里面竟是一把做工极其精良的铜尺。尺身打磨得光滑如镜，上面雕刻着极其精密、清晰的刻度，不仅有常用的分寸，还有更细微的“厘”、“毫”单位，甚至在一侧还刻有用于测量角度的简易量角规。尺的一端，还用细如发丝的银丝，嵌出了北斗七星的图案，与藏海的身份暗合。整把尺子造型古朴雅致，却又充满了实用主义的巧思，一看便知是花了极大心思定制而成。

　　“我见你平日所用测量工具，虽也精准，但刻度繁多时难免辨识不易。”藏海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便寻人按古籍所载‘鲁班尺’之制，略作改良，加了星纹与量角规，或能于你绘图制器时，更方便些。”

　　百里弘毅怔住了。他低头看着手中这把堪称艺术品的铜尺，指腹轻轻摩挲过冰凉的尺身与那些清晰无比的刻度，还有那精致的北斗星纹。他从未想过，会有人注意到他工作中这等细微末节的不便，更未想过，会有人为此专门定制如此合他心意的工具。

　　这份礼物，不像金银珠宝那般俗气，也不似古玩字画那般风雅，却精准无比地送到了他心坎上。它关乎他的志趣，体贴他的需求，理解他的世界。

　　他抬起头，望向藏海。烛光下，藏海的眉眼显得格外柔和，那双总是蕴含着星辰大海与深沉谋算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照着他的身影，带着一种纯粹的、不含杂质的关怀。

　　百里弘毅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种从未有过的、暖融融的悸动，自心底悄然蔓延开来，流向四肢百骸。他不善言辞，更不懂如何表达此刻心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只是觉得喉咙有些发紧。

　　他紧紧握住那把铜尺，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沉默了片刻，他才抬起眼，极其认真地看着藏海，一字一句地说道：

　　“藏海，”他第一次省略了官职，直呼其名，声音虽依旧清冷，却带着一种郑重的力量，“此尺，甚好。我……很喜欢。”

　　没有过多的感谢之词，但那双骤然亮起、如同汇聚了漫天星辉的眸子，和那声直呼其名的“很喜欢”，已胜过千言万语。

　　藏海看着他那难得流露的、毫不设防的欣喜与感动，只觉得连日来暗中寻访巧匠、反复斟酌尺样尺寸的辛劳，都在这一瞬间得到了远超预期的回报。一种深沉的、温软的满足感，如暖流般充盈着他的胸腔。

　　他微微一笑，声音愈发温和：“你喜欢便好。”

　　百里弘毅低头，又仔细端详了铜尺片刻，忽然想起什么，从自己随身的锦囊中，取出了一枚小巧的、以精钢打造的卡尺状工具，递向藏海：“此物，赠你。”

　　藏海有些意外地接过。那卡尺结构巧妙，可以灵活调节，精准测量不规则小型物件的内外径、深度，显然是百里弘毅自己设计制作，用于精密模型的工具。

　　“我见你时常把玩那些小型观测仪器，或有需要测量校验之时。”百里弘毅解释道，语气依旧平淡，但耳根却不易察觉地微微泛红。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直接的回报方式——分享他自己觉得最有用的工具。

　　藏海握紧那枚还带着对方体温的卡尺，心头暖意更盛。他明白，这看似不起眼的小工具，在百里弘毅心中，其价值远胜千金。这份回礼，与他送出的铜尺一样，都深深烙印着赠予者的身份印记与真挚心意。

　　“多谢二郎。”藏海将卡尺小心收好，笑容温润，“此物于我，确有大用。”

　　夜色更深，百里弘毅终究还是带着那卷手札和崭新的铜尺，乘着藏海安排的马车离开了钦天监。

　　藏海独立于观星台之上，目送着马车消失在长街的尽头。秋夜的凉风拂面，他却不再觉得寒冷。他抬手，轻轻摩挲着袖中那枚小巧的钢制卡尺，唇边噙着一抹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至极的弧度。

　　夜空之中，星河迢迢，静谧无声。

　　然而，在这片静谧之下，某些情感的星籽，已悄然落入心田，静待破土而出的那一刻。藏海仰望着无尽的星空，第一次觉得，这浩瀚的天宇，似乎也不再如往日那般冰冷和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