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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百川入海]裁霞剪锦作星官(4) ...

  •   秋狝的惊澜渐次平复,神都洛阳迎来了初冬的第一场雪。

      细碎的雪沫子从铅灰色的天幕洒落,悄无声息地覆盖了宫殿的琉璃瓦,染白了坊市间的青石板路。天气骤然转寒,连往日里最热闹的南市,行人也稀疏了不少。

      那日从上林苑归来后,圣人听闻藏海与百里弘毅遇险之事,特意赏下了宫中御制的金疮药与压惊的贡缎。百里弘毅臂上的伤本就不重,加之用药精心,几日便已结痂,只留下一道浅粉色的痕迹。然而,有些东西,却如同浸入宣纸的墨迹,悄然晕染开来,再难复原如初。

      百里弘毅发现自己会不自觉地留意钦天监的方向。处理公务间隙,抬头望见窗外飘雪,第一个念头竟是:藏海那官廨,窗棂似乎有些漏风,他素来畏寒,不知炭火可足?

      这念头来得自然而然,等他意识到时,自己已站在了工部衙署的库房前,手中拿着一卷刚找出来的、用于密封门窗缝隙的桐油灰膏和厚实的防风青毡。

      “侍郎,这等杂物,让下面的人送去便是。”一旁的员外郎见他亲自拿着这些东西,有些诧异。

      百里弘毅摇了摇头,只淡淡道:“我自去。”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坚持。

      于是,当藏海正在官廨内,对着一卷刚收到的、来自江南的密信凝神思索时,便听见了那熟悉的、略显急促的脚步声踏雪而来。他迅速将信笺收起,眼底已不自觉漾起暖意。

      门被推开,带着一身清冽寒气的百里弘毅走了进来,肩头还落着未化的雪花。他手中那卷与星象历法毫不相干的桐油灰膏和青毡,显得格外突兀。

      “二郎?你这是……”藏海起身相迎,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物事上,有些疑惑。

      百里弘毅将东西放在一旁,目光扫过藏海略显单薄的官袍和旁边炭盆里似乎不算太旺的火焰,眉头微蹙:“雪大风寒,你此处窗隙有漏,炭火亦不足。”他言简意赅,随即竟挽起袖子,拿起灰膏,走到窗边,似要亲自动手填补缝隙。

      藏海愣住了。他看着百里弘毅那专注地检查窗棂缝隙、准备动手的侧影,一股巨大的、汹涌的暖流猛地冲撞着他的心扉。这位十指不沾阳春水、一心只与图纸模型打交道的工部侍郎,此刻竟要做这等匠人之役,只为怕他受寒?

      “二郎,不可!”藏海连忙上前阻拦,“此等杂事,岂敢劳你亲自动手?我唤……”

      “无妨。”百里弘毅打断他,动作并未停下,语气平静却坚定,“我知何处需加固,何处需留隙透气。”他做事向来力求精准完美,即便是填补窗缝,也自有其一套章法。

      藏海劝阻不得,只得站在一旁,看着百里弘毅用他那双平日描绘精密图纸、摆弄精巧机关的手,略显生疏却极其认真地,将桐油灰膏一点点填塞进窗棂的缝隙之中,又将青毡裁剪得大小合适,覆盖在最为透风的几处。

      窗外是簌簌落雪,室内是炭火轻微的噼啪声,以及两人之间流淌的、无声的暖意。藏海静静地望着,只觉得眼前这一幕,比任何星图卦象,都更让他心旌摇曳,难以自持。

      忙碌完毕,百里弘毅净了手,见藏海仍站在那里望着自己,眼神复杂难辨,便道:“今日雪大,路上难行。我……带了食材。”

      藏海这才注意到,他随身的布囊里,除了图纸工具,竟还有几样用油纸包好的、一看便是南市那家著名食铺出品的精致食材——切好的羊上脑,洗净的菘菜,以及一小罐显然是秘制的暖身汤底。

      “你我……便在此处,共用晚膳。”百里弘毅陈述道,耳根微微泛红,似是有些不习惯这般主动的安排。他只是觉得,这样的雪夜,藏海这里似乎比他那个只有冰冷模型和图纸的府邸,更适合停留。

      藏海的心,彻底软成了一池春水。他压下喉间的微哽,展颜笑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正好,我这里有前些时日友人自蜀中带来的、用古法酿造的‘酴釄酒’,性温而味醇,最宜雪天。”

      他不再拘礼,亲自将炭盆拨得更旺些,又搬来一张矮几置于盆边,取出温酒的小壶。百里弘毅则熟门熟路地找出官廨内备着、却很少使用的铜锅,将汤底倒入,置于炭火之上。

      不多时,汤底滚沸,浓郁的香气伴随着氤氲的热气弥漫开来,驱散了冬夜的寒意。薄切的羊上脑在乳白色的汤液中微微一涮,便蜷缩成诱人的模样,蘸上特制的酱料,鲜嫩无比。绿色的菘菜在锅中翻滚,更添一抹清甜。

      藏海为两人斟上温热的酴釄酒,琥珀色的酒液在白玉杯中荡漾,香气馥郁。他举杯:“敬二郎,为我这陋室添暖挡寒。”

      百里弘毅端起酒杯,与他轻轻一碰:“举手之劳。”他饮了一口,酒液顺喉而下,一股暖意自丹田升起,蔓延至四肢百骸,让他因风雪而微凉的身体彻底暖和过来。他看着对面藏海被炭火映得微红的面颊,和那双映着火光、显得格外深邃温柔的眸子,只觉得这狭小的官廨,比任何华堂广厦都更令人心安。

      几杯暖酒下肚,气氛愈发松弛融洽。窗外雪落无声,室内暖意如春。或许是这氛围太过让人放松,或许是藏海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温柔与包容卸下了他的心防,百里弘毅的话比平日多了些。他谈起正在改良的一种用于水磨的传动装置遇到的瓶颈,谈起幼时第一次接触到鲁班锁时的痴迷,甚至谈起父亲百里延去世后,他独自面对那些繁琐人情往来时的无措与厌烦。

      这些琐碎的、甚至带着些许脆弱的分享,是百里弘毅从未对任何人言说过的。他素来觉得,情绪与困难,皆是自己之事,无需与人言。可此刻,对着藏海,他却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

      藏海静静地听着,不曾打断,只是适时地为他添酒布菜。他能感受到,百里弘毅那颗包裹在“木石之心”下的、其实同样敏感而柔软的内里。听着他谈及丧父之痛与孤身支撑家业的艰难时,藏海的心也跟着微微抽痛起来。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背负着血海深仇,在孤寂与谋算中踽踽独行?

      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相惜之感,油然而生。

      待到百里弘毅话音暂歇,藏海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温和:“二郎可知,我亦非生来便在这钦天监观星测影。”

      百里弘毅抬眼看他,眸中带着询问。

      藏海的目光投向窗外无尽的飞雪,仿佛透过它们,看到了遥远的过去。“我本出身于江南一营造世家,家学渊源,虽非显赫,倒也安宁。”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直至十岁那年,一场无妄之灾……家中忽遭巨变,亲人离散,唯我一人,被师父所救,带入山中,习天文历算,堪舆星象,方才有了今日之藏海。”

      他说得轻描淡写,寥寥数语,却掩盖了无数的血泪、颠沛与难以想象的艰辛。那“无妄之灾”与“亲人离散”背后,是怎样的惨痛与仇恨,他并未明言,但百里弘毅却从他瞬间绷紧的指节和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痛楚中,窥见了一斑。

      百里弘毅沉默着。他不懂如何安慰,只是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发疼。他忽然伸出手,隔着矮几,轻轻覆在了藏海放在膝头、微微攥紧的手背上。

      他的手微凉,却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

      藏海浑身猛地一颤,倏然回头,撞进百里弘毅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那里没有怜悯,没有好奇,只有一种纯粹的、因他的伤痛而感到的难过,以及一种无声的支撑。

      掌心传来的温度,简单直接,却像一道暖流,瞬间击溃了他长久以来筑起的心防。他反手紧紧握住了那只手,力道之大,几乎让百里弘毅感到微痛,但他没有抽回。

      “都过去了。”百里弘毅看着他,极其认真地说道,“如今,你是钦天监监正,藏海。”

      你不是孤身一人。

      这未尽之语,藏海听懂了。

      炭火噼啪,映照着两人紧紧交握的手,和彼此眼中再也无法掩饰的情愫。雪光透过刚刚被封堵严实的窗棂,将室内映照得一片朦胧微明。

      这一夜,风雪阻途,却让两颗孤寂的心,靠得前所未有的近。某些真相,虽未完全袒露,但心扉已悄然开启,等待着春暖花开之日,彻底的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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