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百川入海]裁霞剪锦作星官（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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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已深，太初宫的飞檐斗拱在灰蒙蒙的天色下显得格外肃穆。散朝的钟声悠扬回荡，朱紫官袍的朝臣们如潮水般自通天宫涌出，三三两两，低声交谈着今日廷议之事。
工部侍郎百里弘毅步履略快，有意无意地避开了几位想与他寒暄的同僚。他眉宇间带着一丝尚未散去的凝思，脑中仍在反复推演着方才朝会上提及的，关于皇城东南角新建望楼的工程细节。于他而言，那些繁琐的礼仪与人事应酬，远不及一道未解的工程难题来得重要。
“百里侍郎。”
一道清越平和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成功让他驻足。百里弘毅回身，只见一人身着深蓝色钦天监监正官袍，正缓步而来。其人风姿清卓，面容俊雅，眉宇间似蕴藏着星辉与风霜，正是钦天监监正——藏海。
“藏监正。”百里弘毅微微颔首致意。他们同朝为官已有数载，虽分属不同衙署，一个执掌天时星历，一个负责土木工筑，看似并无太多交集。然而，无论是皇家陵寝的选址，还是大型建筑的动土吉日，都需钦天监与工部协同办理。因此，两人在公务上倒也打过不少交道。
百里弘毅对此人印象不差，甚至可以说颇有几分欣赏。藏海学识渊博，言谈有物，尤其在涉及堪舆、数算以及与天文观测相关的仪器制造方面，其见解往往独到而精辟，迥异于那些只知空谈玄理的术士。
藏海行至他身侧，与他并肩沿着漫长的汉白玉御阶缓缓而下，唇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温和笑意：“方才见二郎于朝会之上，听闻将作监呈报望楼预算时，神色微动，可是觉得其中用材或工法尚有可斟酌之处？”
百里弘毅有些意外地看了藏海一眼。他自认情绪内敛，不善表露，却未想这细微的变化竟被对方捕捉到了。他性子直接，不喜拐弯抹角，便也坦然相告：“预算无差，然选址或有不妥。据旧档记载，该处前朝曾有一小型钟楼，后因地基沉降倾颓。将作监勘察以为浅层土质已固，无碍。但我观其周边水脉流向，恐下层土质仍有隐患，原方案过于乐观。”
藏海眼中掠过一丝了然，轻轻“唔”了一声，道：“二郎所虑，不无道理。不瞒你说，近日我夜观星象，见紫微垣东南辅星光芒晦暗，且有异气缠绕，于星野分野而论，正对应我神都东南方位。依《乙巳占》所载，此象主‘地气不稳，土木多舛’。我正欲寻机与工部沟通，提醒望楼工程需格外注意地基稳固。不想，二郎已从工法角度，先一步窥见端倪。”
百里弘毅脚步微顿，侧首看向藏海，清澈的眸子里带着纯粹的探究：“星象示警，竟能与具体工址关联至此？”他并非不信，只是觉得奇妙。于他而言，建筑工法自有其严谨的规律与数据支撑，而星象玄学，则显得缥缈难测。
藏海微微一笑，耐心解释道：“天地人三才，本就感应相通。星象变化，是天道运行之显；地气流转，是地道承载体征；而人之工筑，则是人道参与其间。天道示警于上，地道必有所应于下。我辈观测天象，推演历法，最终目的，亦是察知天地之变，以辅人事之宜。譬如这地气，看似无形，实则关乎水土结构、岩层走向、乃至深层水脉，这些，想必二郎在开凿沟渠、修筑堤坝时，亦有体会。”
这番解释，将玄奥的星象与实际的工程地理联系了起来，顿时让百里弘毅觉得亲切了许多。他点了点头：“确是如此。开山遇断层，筑堤察水势，皆需顺应地利。若星象观测，能提前预知地气异常，于工筑而言，不啻于多一重保障。”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请教意味，“依藏监正之见，此星象所示‘地扰’，严重至何种程度？于我望楼工程，影响几何？”
见百里弘毅并未因涉及星象而排斥，反而认真探讨其与工程实践的关联，藏海心中赞许之意更甚。这位百里侍郎，果然如他所料，心思纯粹，唯理是尊，只要言之有物，便能打破其心防。
“具体程度，需结合实地勘测与更精密的星位推算。”藏海沉吟道，“不过，仅从目前星象来看，尚在可控范围，绝非大凶之兆。关键在于，动土之前，需有万全准备，筑基之法，尤需稳妥，切忌刚猛冒进，以免激发地气，反受其害。”
他看向百里弘毅，“若二郎得闲，不妨至我钦天监官廨一叙？我可将近日观测记录与相关推算草稿，与二郎参详。或许，能对二郎完善那地基方案，有所助益。”
这个提议，正中百里弘毅下怀。他正为如何确保望楼地基万无一失而殚精竭虑，藏海提供的星象与堪舆角度，或许能带来新的思路。他几乎未加思索，便应承下来：“现在便可。”
藏海眼底的笑意深了几分，侧身引路：“二郎，请。”
两人穿过宫苑重重门禁，一路行至位于皇城相对僻静一隅的钦天监。与工部衙署的务实、略显杂乱不同，钦天监内氛围清幽，回廊间隐约飘散着檀香与陈旧书卷的气息。属官与司历们见到藏海，皆恭敬行礼，对跟在监正身旁的工部侍郎也投来好奇而礼貌的目光。
藏海的官廨布置得极为雅致整洁。临窗设一宽大书案，上面整齐摆放着文房四宝、几卷摊开的星图与历算草稿。靠墙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各类天文、历法、堪舆、算学乃至医卜星相的典籍。最引人注目的，是房间一角立着的一具近一人高的铜制浑天仪，其上星宿刻度精密，在从窗棂透入的天光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
“二郎请坐。”藏海引百里弘毅在窗边的茶榻坐下，亲自于红泥小炉上烹水，动作舒缓优雅，自有一番风度。水沸，他取出一套素雅的越窑青瓷茶具，烫杯、置茶、高冲、低泡，手法娴熟，显然精于此道。片刻，两杯汤色清亮的茶汤便置于案上，香气清幽，沁人心脾。
“这是去岁江南东道贡来的‘顾渚紫笋’，陛下赏赐了些许，味道尚可，二郎尝尝。”藏海将一杯茶推至百里弘毅面前。
百里弘毅对茶道并无深入研究，他更习惯将饮茶视为解渴或提神。但见藏海如此郑重，便也端起茶杯，依样学样地浅啜一口。茶汤入口，初觉微苦，旋即化为甘醇，一股清冽之气直透肺腑，确实与他平日所饮之茶不同。“尚可。”他给出了自己评价美食美物时的惯用词汇。
藏海知他性情，也不在意，莞尔一笑，自饮一口，便起身从书案上取来几卷纸张，复又坐下，将其摊开在两人之间的矮几上。“此乃我近半月来，对东南辅星及其周边星官的观测记录，以及根据《开元占经》与《灵宪》所做的推演草稿。你看此处，”他指尖点上一处用朱笔仔细标注的星位变化曲线，“辅星亮度衰减虽缓，但其运行轨迹，较之常轨，有极其微小的迟滞之象。此象，通常与地气郁结、流转不畅相应。”
百里弘毅凝神细观。那些星官名目、推演符号，他大多不识，但藏海的记录极其详尽工整，数据清晰，图表绘制精准，与他平日里处理工程数据时的严谨态度如出一辙。这让他对藏海的结论，无形中又多了几分信任。
“所以，关键在于‘疏导’，而非‘强压’？”百里弘毅若有所思地问。
“正是此理。”藏海赞许地点头，“地气犹如水流，堵则溃，疏则通。于工法而言，深打硬桩，或是以巨力夯实地基，在此处恐非上策，犹如以石击水，水花四溅，反伤堤岸。需寻一柔韧承重、引导分散之法。”
百里弘毅眼中光芒闪动，脑中迅速掠过几种地基处理方案。他放下茶杯，自随身携带的锦囊中取出炭笔和一本空白的线装册子，毫不客气地在上面快速勾勒起来。“若采用筏式基础，以整块巨石板或密植木排为底，承托楼体，将重量均匀分散于较大面积的土地上，或可避免压力集中，此谓‘分散承重’。”他一边画，一边说道。
藏海倾身观看，只见百里弘毅笔下的图形迅速成型，结构清晰，比例协调，虽只是草图，已显功力。“此法甚好，形如巨舟浮于水上，平稳而包容。”他略一思忖，指尖在草图的几个边角处虚点，“若能在此几处，结合八卦方位，设以疏导之‘纹’，并非符咒，而是借鉴水纹、云气之流动形态，阴刻于基础边缘或侧面，或许能在物理分散之外，借其形态之意，辅助引导地气平顺绕行，减少其对上方建筑的冲击意愿。此乃‘形与意合’。”
“形与意合……”百里弘毅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目光紧盯着草图，陷入了沉思。他并非完全理解所谓“意”的玄妙，但他将这种“疏导”的理念，视作一种更高层次的、对自然力的尊重与利用。这与他设计水渠时，利用地形坡度引导水流，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只是，这里引导的是一种更为抽象无形的“力”。
书房内一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炭笔在纸上游走的沙沙声，以及红泥小炉上茶水将沸未沸的微弱呜鸣。藏海也不打扰他，只是静静地品着茶，目光偶尔掠过百里弘毅专注的侧脸。窗外天光渐暗，秋日的夕阳为室内铺上一层暖金色的柔光，将两人对坐的身影拉长，交织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百里弘毅终于抬起头，眼中带着豁然开朗的明澈光芒，他将修改后的草图推给藏海看：“我拟在此八处，参照你所言方位，刻以深浅、走向不同的流线型凹槽，模拟水波扩散之态。如此，既不损基础结构强度，或可一试其效。”
藏海仔细看着那已融入自己建议的草图，心中不禁为百里弘毅的悟性与执行力感到惊叹。他不仅能迅速理解相对抽象的概念，还能将其转化为具体可行的工程细节。“妙极！”他由衷赞道，“二郎巧思，藏海佩服。此方案兼顾工法之实与堪舆之虚，可谓两全其美。”
得到藏海的肯定，百里弘毅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上扬了一下，显然心情颇佳。他小心地将草图收好，道：“我回去后便制作小样，进行承重与沉降测试。若有进展，再与藏监正探讨。”
“随时恭候。”藏海微笑颔首。他看了看窗外已然降临的夜色，又道：“公务虽要紧，亦不可废寝忘食。此刻已是酉时，想必二郎也饿了。我知道这皇城附近有一家小店，所做的鲈鱼脍与菰米饭颇为地道，不如一同去尝尝？”
百里弘毅对美食向来兴趣浓厚，尤其这推荐来自藏海——几次有限的共同用膳经验告诉他，这位监正大人的品味相当不俗。他摸了摸确实有些空乏的腹部，干脆地点头：“可。”
藏海眼中笑意更深，如同夜空中悄然点亮的星辰。他起身，取过挂在架上的外袍，语气轻快：“那便走吧。”
两人并肩走出钦天监官廨，融入神都华灯初上的暮色之中。这一日的交流，始于星辰与工尺的对话，终于一顿简单的晚膳邀约。某些东西，似乎已在不知不觉间，悄然改变。对于未来，无论是那栋亟待兴建的望楼，还是他们之间刚刚萌芽的情谊，似乎都值得期待。而这，仅仅是漫长故事的一个开端。
作者有话说
第182章 [百川入海]裁霞剪锦作星官（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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