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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7、铁厂查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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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说干就干。
江北通往厂区的道路上,走出了王志山和李跃文。
天干无雨。冬日暖阳不热不冷,将两人镀上了一层金黄。
道路被进出卡车碾压得坑坑洼洼,黄灰稍不注意没过鞋帮。两人高一脚、低一脚,遇到驶来的卡车,背过身子,避免被车子溅一身灰。车子过后的漫天尘土,犹如滚滚而来的沙尘暴,让两人停停走走、停停走走。
三、四公里的路,两人走了近一个钟头。
钢铁厂大门口,两人带着一身尘土,手持公文夹,走进厂区。
钢铁厂负责人陈富华是省城人。他身材高大,滚圆体胖,一脸富态。手一伸,他粗大手指头上的金戒指,闪着澄黄的光,分外抢眼。
看到税务局的两人首次登门,他不明究里,打着哈哈,将两人请进了总经理办公室。
王志山和李跃文打量过办公室名贵真皮沙发,只只雍容富态,将不大的一间总经理室挤得只能容下三、五人。
稍事休息,两人亮出工作证,表明来意。
之后,两人公事公办,向陈富华出示了一份《税务检查通知书》,请陈富华签收。
“要税务检查?”陈富华顿时一阵慌乱。他一字一字看过《税务检查通知书》,道:
“等我捋一捋。二位要干什么?什么什么,要查账?”
当着陈富华的面,两人再次复述了此行目的。
陈富华沉吟了。
“查账”一词,对于这位大腹便便的陈富华而言,则陌生的。他甚至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正在迟疑,门口多了一位身着保安服的男人。他叫了声“陈老板”,话不多说,径直走了进来,一屁股坐到沙发。
三人的对峙,被来人暂时打断。保安服下巴尖瘦,身上制服包裹严实。他递给陈富华一沓单据,明显是来报账的。陈富华看过一沓花花绿绿单据,嘟囔了一句:
“这么多?”
保安服头一扭,明显带着气。他不管陈富华面前站了身着税务制服的王志山和李跃文,一脸清冷:
“是你安排我弄的嘛!之前我就说过,这是个难办的差事——你们要找农民买稻草,肯定涉及钱的事情,我请你最好找财务;可你说了,财务不熟悉当地情况,偏要我去办;现在事情办下了,一大堆稻草我来来回回,跑了三天,买回来了。每一斤一两都是我跟农民磨嘴皮子,按质论价,你跟我说钱多?”
这话将了陈富华一军。他手持单据,不签字,嘴里嘟囔道:
“叫你办事你就办事,怎么这么多话?”
保安服的话依旧带着傲气:
“我不说明白了,你怎么报销?”
陈富华顿时火冒三丈,拍了桌子:
“搞什么搞!到底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保安服被他一拍桌子,脸色发青:
“厂子是你的,当然是你老板说了算。但我是跑腿的,你也别一天天我面前摆你老板的脸嘴,我不想看,也不爱看!”
陈富华签字的手有些抖。他想发作,却心怀忌惮,在看了一眼王志山和李跃文后,他红胀着脸,签了字,保安服悻悻走了。
送走保安服,陈富华感觉到了失态。他一低头,大声叫着财务科的人:
“杨科长,杨科长!”
财务科长杨晓惠“哎”了一声,应声赶到。
待她走进总经理办公室,看到陈富华面前的王志山和李跃文,紧张的神情顿时放松下来,一笑,两眼笑成了月牙:
“是你们啊!”
王志山和李跃文一看是经常到税务分局办事的杨晓惠,跟着她笑了。
别过陈富华,杨晓惠领二人进了财务室。
财务室不大,正中支了一张办公桌,坐了一位名叫“陆智”的小伙。陆智偶尔会跟随杨晓惠上税务分局,听说税务局的来了,他抬了头,咧嘴笑了笑,放下手里的武侠小说,并不起身,而是伸了手,请二人就坐。
杨晓惠的办公桌在办公室的一个角落,她听着三人打招呼,绕过陆智的办公桌,走到自己办公桌前,正要落座,二人没有要坐下的意思,而是开口道:
“我们先去看一看生产情况,再回来看账。”
杨晓惠征询意见的眼光,看向陆智。
看到身为财务科长的杨晓惠事事向着陆智,王志山和李跃文此时心下明白,别看杨晓惠是财务科长,可她在这家私企的身份,顶多是个名义上的负责人。财务室实际的控制人,是陆路智。只是眼下陆智明显不知道二人要看生产是怎么回事,一脸迷茫。王志山看他迟疑,只有再次开口,道:
“是这样。但凡我们要查账,事前都会到生产一线,看一看外围的生产经营情况。俗话说‘磨刀不误砍柴功’,我们得做足准备,不能对你们的生产稀里糊涂的。看生产,主要是了解你们生产钢铁的工序和工艺,投入什么的材料、动力,经过什么样的生产。看过生产后,查账才懂你们的成本核算方式。”
陆智经王志山这么一解释,明白了个大概,起了身,几步小跑,找了陈富华汇报。之后他回了财务室,向财务室隔壁的生产科要了几顶安全帽,交给二人,带二人进了生产车间。
生产车间说是车间,并非在抬头是屋顶的厂房。它是一个露天的生产区。占地三亩多的场地,由原先的黄磷厂核心产区改装而成。如今,原先冒着臭鸡蛋气味的生产区,不再治炼黄磷,改炼了铁锭。几十名头戴安全帽、身着青灰粗布劳保服的工人,在两座高大的冶炼炉子间忙前忙后,拉开了一幅热气腾腾的生产场面。
正在细看生产工序和设备,陈富华赶来了。他头顶安全帽,当仁不让,为二人讲了这里的生产工艺。
顺他指点,几人一抬头,看到升向蓝天的三座高大冶炼炉子,伸长脖子,向天空吐着白烟;它的脚下,是几个巨大的空心铁管,错落有致,横亘其间,连接着将身子伸向天际的三座治铁炉子。
陈富华明显经常带人参观生产区。他一改刚与王志山和李跃文见面时的温温吞吞,侃侃而谈。经他介绍,生产区的三座冶炼炉子目前只有一座是核心设备;另外的两座,是为核心冶炼炉子提供辅助热力的。两座炉子燃起焦炭,开足马力,同时为冶炼炉子增加风温。
当着税务分局两人的面,陈富华不忘叫苦不迭:
“你们别看现在的铁价热得烫手,我们实际投入不小、赚不到钱。这么大一个产区,光技改,就花了我们大几百万元钱;可钱下了,产出并不高。你们看,这几套炼铁炉子,全是原先生产黄磷的旧设备改建过来的,因陋就简,无法高负荷运转,生产不达标;再者,两座供热炉子风温不足,现在你们二位过来,正好碰上今天火力全开,勉强能保证一座冶铁炉子正常作业,实际产能只达设计产能的一半。”
王志山问了他关心的几个问题:原材料靠什么机械装置传送;工人如何投放铁矿石和焦炭的位置在什么地方;铁矿石在多少温度下能炼成铁水、铁水如何冷凝铁锭?生产一吨铁下来,需要多少吨的焦炭配比?
陈富华点点头,指着机械传输流水线,请他看了个仔细。双方边走边谈,走出了生产场地。再往前走几步,是一个巨大的材料和成品仓库,尽收眼底。
仓库说是仓库,倒不如说是一个露天堆场。它和生产区没有明显的分界线,只是少了身着蓝色工作服的工人,多了进出其间的重型卡车。卡车喷着黑烟,发出巨大的轰鸣声,上车铁锭,下车焦炭和铁矿石。备足的原材料和产出的产成品,在几亩地大小的堆放区,尽收眼底,在蓝天下堆积如山。进进出出的卡车将场地的土石方路面,碾压成尘灰,几乎没过几人的脚踝。
看过原材料铁矿石和焦炭,还有新鲜出炉的产成品铁锭。税务分局的二人没有止步,而是提出来,要看一看进、出货物的过磅房。
陈富华懵了,转头扭向杨晓惠:
“查账还要查过磅房?”
杨晓惠笑了笑,不说话。陈富华这次止了步,没有再往前,而是要陆智带两人前往,自己让杨晓惠陪他回了办公室。
过磅房前,两人仔细观察了过磅员的计量,再留心查看过进出厂子的卡车。和司机谈过过磅的手续和单据后,王志山对陆智道:
“陆师,你有没有听说过‘二次过磅’?”
陆智迷糊了,嘴里重复了一遍“二次过磅”,眼睛睁大了:
“‘二次过磅’?我没有听说过。”
“‘二次过磅’的意思,就是同一辆、同一批次的入库卡车,反复进出两次以上,过两次以上的磅。”
陆智懵了,他挠了头,道:
“有这种事?”
“真有这事。有家企业,就是司机伙同过磅员,将同一批次的货,过了一次磅后,进料厂打转一圈,再转头出厂,再次调头,回到工厂再过一次磅。结果,撑大了司机和过磅员的肚子,饿瘪了企业。上千吨的矿石购进,最终一盘点,只有几百吨。企业老总问财务:你们的产品销售数据是不是弄错了?我上千吨的采购,该产出上百吨的产品,产品你们挂账到哪里去了?”
这话说得李跃文捂上嘴巴,“嘿嘿”笑了。
事情绝非空穴来风,全是真实事件。而且事件发生的真实企业,不是别的,就是三人脚下的前磷肥厂。前磷肥厂在被钢铁厂接手前,宣告长亏不倒,沦为空壳企业,亏损原因却成了谜。后来它被整体销售陈富华,审计、税务联合组成工作组,到企业盘点矿石库存,发现端倪,在入库单上找到蛛丝马迹,顺藤摸瓜,揭晓谜底,一朝真相大白于天下,被审计、税务联合工作组命名为臭名昭著的“二次过磅”。王志山将此冷笑话托出,惹笑了李跃文,却不为陆智知晓,让陆智不住摇头:
“那还不是临守自盗、喂饱了司机、吃空了工厂!不可能,王师。你说笑了。人家卡车司机是有素质的,不像你说的那样好不好?再者说了,不是还有我们过磅房吗,监管那么严,不可能出现你说的‘二次过磅’。”
王志山笑而不语,不再跟陆智细说“二次过磅”,和陆智折身,回了厂部办公楼。
人进财务室坐下,要陆智抱出几年的会计账本。
陆智冲杨晓惠点点头,杨晓惠打开会计档案柜,抱出了厚厚的会计账册。
会计账册高过二人一头。二人一低头,翻起了账册。
二人的查账,引来不少人的注意。不时有人奇怪地走进财务室,看着两人安静地坐在高过头的账簿、凭证面前,翻过一本本又一本的账册及凭证。
来人中,有一人来得最为频繁。他进门后,先是不时瞟向两人,看到两人不为所动,又走出去了。
王志山和李跃文起初没有注意到这人。时间过了几个小时。看到两人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来人再次出现了。他不安地凑近了两人,看着两人翻查的报表和账本,掏了烟,给两人递来一支烟。
李跃文正在对比一组数据,冷不防眼前多了一烟,一抬头,看到来人递来的烟,迟疑地看向王志山。
王志山看李跃文紧张,停下手中的工作,“呵呵”笑了:
“人家给你烟呢!”
待李跃文接了烟,王志山冲对方点点头,问道:
“您哪位?”
对方终于开口了:
“我啊,生产科的。”
两人攀谈了几句后,对方走了。
王志山敏感对这个时候出现的每一个人。
他听着来人的口音与陈富华一样,装作若无其事,向陆智道:
“陆师,刚才来的人,谁啊?”
二人查账间隙,杨晓惠进进出出。叫她的人多,一会是生科的,一会是供销科的。杨晓惠应接不暇,不时被人叫出财务室。进进出出几次后,她的面色一次比一次变得苍白。最后一次,她神色不安,要王志山跟她出去,借一步说话。
王志山看了一眼陆智,他一脸若无其事。对比眼满腹心事的杨晓惠,他顿时感觉杨晓惠多了心事。待他走出财务室,跟着杨晓惠走了到一个僻静处,他奇怪地问:
“晓惠,你什么话不能在财务室说的,要到这里来说?”
杨晓惠瞟了一眼四下无人,苦着脸,道:
“是这样。你们今天刚来我们财务,陈老板把我叫去了。我去的时候,还有供销科长。供销科长就是常来给你敬烟原那位。他名义上是供销科长,实际上是厂里二把手。除了生产,他什么事都管。我猜陆老板叫我去,是供销科长的意思。陆老板倒没有说什么,反倒是供销科长问我:为什么你们财务会把所有报表和账本,给你们税务局的看?”
“法盲,十足的法盲!”王志山一声冷笑:
“看来这帮人该普及税法了!办个厂,连起码的税法知识都没有,他们是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懂?他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还想不让我们查账?税法赋予我们查账权,他们不想配合检查也就算了,难不成还想螳臂挡车?”
王志山嗓门大,话语声多了回声。杨晓惠急了:
“你说的这个,我早跟他们说了。陈老板说,他要去找你们县税务局的李副局长问问,你们这次来查钢铁厂的账,是几个意思?”
王志山一折身,转身去了陈富华的总经理室。
陈富华一听王志山要跟他理论,睁大了眼:
“谁说我不让你们查账的?我没有啊。依法纳税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嘛!我们肯定得配合才是。这事依我看,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不管它了,你们查,你们查。只是我有不明白的地方,会要找人问个明白嘛!这很正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