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判》红叶姑娘

95、第94章 叛乱平

　　四月十四晚是一个难眠之夜。襄阳城的戒严达到了一个月以来最严格的程度，“人君失德，上天示警”的谶谣还传得沸沸扬扬。齐冕在城西排兵布阵，只等谢乾灵羊入虎口；宋昀如果按原计划行事，应当已经在城外西南方向的岘山上寻找假.币窝点。

　　叫花子把齐佑轩的嘴堵上，推推搡搡地带着往前走。一群人挤成一团，我走在最前面推开院门，光明正大若无其事地迈出门槛。

　　“喂，郡主你去哪儿？”领头的守卫又惊又急地拦在我面前。

　　齐佑轩肩上架的刀离脖子又近了几分。

　　守卫把横刀往身后收了收，“有话好好说嘛。”

　　“没什么事，就是有几句话要和你们说。”我淡淡开口。

　　“……您说。”

　　“把大家都叫来。”我看了看左右站成排的守卫，“我们所有人都在这里了，不会逃的。”

　　他目光扫过人群，突然一惊，“所有人？那个宋昀呢？”

　　“他早就走了。”

　　“走了？去哪里？”

　　“无可奉告。”

　　那领头立马转头吩咐身边人：“去禀报王爷。”

　　“不先听我把话说完吗？”我盯着那人转身的背影道，“我敢告诉你们当然是有恃无恐，你们就不好奇我依恃的是什么，你们又有什么要恐惧的么？”

　　那人果然停住了脚步。领头的守卫无奈之下叫来众人，黑压压的一片挤在中庭。

　　“你们的死期可能快到了。”我不疾不徐地开口。

　　守卫们皆是一脸“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鬼话”的疑惑。

　　“我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我继续道，“如果王爷篡权上位，我死到临头自然要把齐小将军也带上，你们护卫不力，死罪难逃。如果陛下平叛成功，你们为虎作伥，死罪更难逃。很不幸，这个生死一线的关头，正好是你们当值。”

　　“妖言惑众。”领头的守卫咬牙切齿地给我的话定性，仿佛这样就可以组织它进入众人的耳朵。

　　“不信的话赌一把也好，赌注就是你们的性命。”

　　“挑拨离间，不就是想让我们为你所用么？”

　　领头猛然一挥手意图遣散众人，众人的脚步却仿佛被钉在地上似的一动不动。

　　“你家主子的性情，你应当不至于比我还不了解。齐王爷一怒之下，冷静不到哪里去。”

　　他们只是被齐冕驱使指哪打哪的工具，粮饷供应能让他们卖几分力气，却养不出不渝的忠诚。真到了生死关头，谁会和自己的性命过不去呢？

　　“郡主想说什么？”

　　“你们还有一条出路。”我道，“现在开始配合我行事，我保你们无恙。”

　　“那我们又凭什么相信你？”

　　“凭你们没得选。”

　　“郡主您也没得选吧。您要是自己能逃出去，又何必跟我们费口舌呢？”

　　“的确如此。”我坦然承认。

　　“那就等您将来有了谈条件的资本，再来找我们吧。”

　　“将来有了资本，我不见得需要你们。你们现在应该庆幸自己还有利用价值。”

　　是的，我们都别无选择。与其说这是一场交易，不如说是不那么锱铢必较的合作。

　　-

　　一行人光明正大地走进隔壁院落，在空荡荡脏兮兮的屋子里倚墙休息。

　　黎明时分，院外开始人声沸腾。往城西去的百姓跌跌撞撞跑回来缩进家里，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开始用扫帚木桶等器具堵门，平素热闹的街巷已不见人迹。我很熟悉这样的场景——战火动荡下民间的缩影。

　　开战了。

　　我这个半残废就不去添乱了。我接过架在齐佑轩脖子上的刀，给在场的九个叫花子安排了任务：三人出城去驿站找小皮毛，三人出城去岘山找宋昀，三人去城门口打探战况。全都安排三人组，是为了保证紧急情况发生时能有一人报信、一人求救、一人留守。

　　齐佑轩迷迷糊糊地醒来，张望着四周陌生的环境，颤声念叨：“换地方了？这是哪儿？外面什么声音这么闹腾？您堂堂郡主怎么还亲自上阵来押我啊？身边那群叫花子跟班呢……”

　　“令尊意图谋反，开战了。”

　　我站在门边居高临下看着他，刀架在脖子上一动不动。

　　齐佑轩大惊失色，突然开始费力地蠕动身体，麻绳和衣衫不断地发生摩擦。落回的药效作用下他大口大口地喘气，却使不出一点力气。

　　“不行，我要去帮他！”

　　我目光延伸到屋外，院墙上方的四角天空晴朗干净。呐喊嘶鸣隐隐响在西边很远的地方。可是再大的声浪，溅到这里也只剩几滴水珠。

　　“现在你我都一样，什么也做不了。”

　　他瞬间又蔫了。

　　“我爹为什么要谋反？”声音也变得有气无力。

　　“应当是以干政之权被削为引。”

　　“他是开国功臣，功勋卓著，为什么不能从政？”

　　我深吸一口气，“罪行很多，我也数不清。私铸假.币，诬陷良臣，贪污受贿，侵占民田，滥征徭役，逾制建府，结党营私……”

　　齐佑轩沉默半晌，再看时竟红了眼眶。

　　“他年轻的时候打的胜仗我都研究过。大邺半壁江山都是他打下来的，当时那么多场胜仗，那么大的威名，不仅是靠调兵遣将，还有军纪严明，作风优良。据说每次攻下一座城池，都是秋毫无犯。现在怎么会做这种事呢？”

　　“……这你得问令尊。”

　　人性是如此易弯易折，丝毫经不起欲望的侵蚀。

　　齐冕手上握的是实打实的权力，一举一动都牵系一地民生。权力这件利器，绝不是多多益善的福祉，而是沉甸甸的责任。

　　齐佑轩缄默着低下头。良久后他撑开眼皮，眼珠子转向我架在他肩上的刀，声音里带着沉沉的绝望。

　　“你打算杀我吗？”

　　“我不会动这个手。”我摇头，“你救过怀祯哥哥一命，这份恩情我记着。”

　　“还挺知恩图报的啊？”齐佑轩冷笑一声，“那以后呢？我爹的罪会株连吗？”

　　“小将军自认为清白么？”我想了想，反问道。

　　“我不是说我自己，我是在想我的家人……比如我姐。”齐佑轩盯着我，眼里多了一股认真劲儿，“就是贵妃娘娘，你认识她的吧？”

　　“……嗯。”

　　“喂，这样吧，我救过宋怀祯，你也说了要报恩。如果真的要诛九族，我是逃不掉了，你肯定在陛下跟前说得上话，替我姐求求情好不好。”

　　齐雁玉么？我想起她三年前笑靥如花的模样，又想起现在却为争一点恩宠而尝尽辛酸的憔悴面容。谢乾灵通过她得到了齐冕的支持，齐冕通过她巩固了自己的地位，我通过她获取了情报和机会。而她的三年呢？红颜弹指老，岁月空蹉跎。

　　“我会的。”

　　-

　　突然，隔壁一阵疯狂的嘶吼打破了安静。

　　“沈洛泱！沈洛泱！看看谁来了，快开门……”接着是踹门的声音，“人呢？”

　　不枉我费尽口舌策反，领头守卫按我的吩咐回答：“不知道啊，未见人出来……哎，人不见了？”

　　“混账！还不快去找！”

　　我屏息敛声地听着，手边拿来一块布往齐佑轩的嘴里塞。

　　齐佑轩用舌头抵住那块布，偏过头去看向门外，很意外地没有乱喊乱叫，而是轻声道：“隔壁好像是戚叔的声音。”

　　“令尊身边的戚将军？”

　　这是一个齐冕极其宠信的心腹爱将，我略有耳闻。

　　“戚叔身手不错，你最好小心点。”

　　耳边听得清清楚楚的话，我脑海中回荡了好几遍，这才意识到齐佑轩竟是在提醒我。

　　“嗯，所以得把你也带上。”我手腕微抬，用刀拍了拍他的肩膀，“能站么？”

　　“……你扶我一下吧。”

　　扶是不可能扶的。我拽着一脸幽怨的齐佑轩走到屋后。他缺胯衫的臀部和地面摩擦滋滋作响，沾了一大片灰尘。

　　屋后躺着一架木梯，显而易见是阿谯和我们屋顶通信时用的。我堵好齐佑轩的嘴，把人丢在台阶边，拿起梯子往屋檐的最边上靠，向上爬了一半，目光已经能跨越院墙斜射向隔壁的中庭。

　　只见一个全身甲胄的将军正色站立，手持一把横刀，架在一名青年男子的脖子上。那男子的衣裳和身形我都再熟悉不过。再定睛一看，水蓝色圆领袍皱巴巴的，左胸口的位置，竟是一片深深的殷红正向四周洇开。

　　那一刻，我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宋昀被挟持了，还受伤了。

　　我深吸一口气，使出牛劲搬起梯子，走到相反方向的院墙边，爬上墙头看见了正在奉命“找人”——准确来说是游荡——的守卫们，对他们气声道：“去揭穿我。”

　　“啊？”那守卫再三确认后，从正门走进来，在收到我肯定的眼神后，扯开嗓子大喊，“找到了！”

　　然后我拖着齐佑轩的衣领，刀尖抵上他的脖子，“别过来。”

　　齐佑轩一脸震惊，那守卫一脸震惊，闻声而来的戚将军也是一脸震惊。其他在外游荡的守卫也陆陆续续赶来，更是数不清多少脸的震惊，四处乱晃的眼神里仿佛写着“怎么有个傻子真找啊”“您听我解释不是我出卖的您”……

　　“郡主原来就在隔壁？灯下黑啊。”

　　戚将军说着，一把扯过宋昀的袖口，衣襟在宋昀的脖子上狠狠一勒，把整个人从门槛上跌跌撞撞地拽进来。近距离看，他左胸口处的血迹更显清晰，在水蓝色绢布上被晕染成触目惊心的紫檀色。

　　半月不见，我们久久地相视，目光像被绊住了似的挪不开。

　　戚将军看向齐佑轩，正色道：“少将军，末将来迟了。”

　　齐佑轩面无表情。

　　“这是要换人质？”我问。

　　“正是。一人换一人，公平等价，郡主意下如何？”

　　“好。”

　　“洛泱。”宋昀唤了我一声，蹙眉微微摇头。

　　我没理他，径直对戚将军说：“将军，我们谁先？”

　　“你先，没得商量。我可信不过你。”

　　齐佑轩却意外开口：“没事的戚叔，你先放吧。”

　　戚将军不明所以地听从了小将军的命令。他挪开宋昀脖子上的刀，骤然收回拉拽的力量，宋昀一个踉跄，身体摇摇欲坠。我颇为讲信用地撇下齐佑轩，三两步冲上去，伸手往侧面扶，却在他全身大半重量的压力之下跟着往地上倒。

　　“怀祯哥哥……”

　　我双膝跪地，一手托着他厚重的肩膀。

　　身后，戚将军也同样急切地砍掉了齐佑轩身上的麻绳，把那瘫软的身躯往背上安放，动作麻利地起身开溜。

　　我用目光示意那群已经策反成功的守卫，轻声道：“我若是你们，绝不会放过这到手的军功。”

　　他们眼睛一亮，领头那位当即对着他们的背影喊：“戚将军！请容在下禀报……”

　　齐佑轩喊“戚叔别停”的那个瞬间，戚将军已经下意识地回头，毫无防备地被守卫三两步赶上，一把横刀架到脖子上。

　　“你们……是郡主的人？”戚将军被几个人拉起来捆住手脚的时候，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

　　齐佑轩面如死灰，喉咙里挤出两个字：“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