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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第93章 挽狂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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岘山上众怒沸腾的同时,汉皋山下,大队的人马浩浩荡荡,簇拥着堆金叠玉的玉辂车,行进在山脚下曲折泥泞的官道上。
春.光宜人,山林里的枝叶愈发茂盛,一片浓浓的葱绿焕发生机。而此时此刻,密密丛丛的林木里,数百弓箭手屏息敛声,持弓蹲身。
御驾和禁军的脚步踏上了两山包夹的空地。
“放!”
一声令下,箭矢如雨。
原本平静的山林间竖起一面军旗,浓墨挥毫的“齐”字十分醒目。喊声四起,漫山遍野数不清有多少人,一个个起身挽弓,居高临下地看着山脚。
而禁军也不是待宰的羔羊,竟一边加速狂奔,一边抵挡闪电般飞来的箭矢,很快就远离了伏兵射击的范围。叛军倍感意外,因为禁军拖着玉辂车这么个累赘,本该提不起速度。然而他们看见的却是——那堆金砌玉快要把人眼睛闪瞎的玉辂车里,一条明黄色的人影蹿了出来,纵身跃起,稳稳当当落在一匹马上,不知何时手上一把剑已经出鞘,斩断车马之间的套绳,策马扬鞭冲开一条路,铁剑寒光在箭矢间上下翻飞。
叛军一时有些茫然。
听闻圣上年轻时也上过几次战场,一身功夫令敌军胆寒,莫非如今三十又三,依旧英勇不减当年?
“冲!”
令旗挥舞,两军兵刃相接。叛军终于意识到了一个严肃的问题。
圣驾前后的禁卫军只是一种礼仪性的仪仗队,本该穿华美繁褥的绢布甲。而今天,他们身上的绢布竟只是一个轻薄的外套。
禁军在不疾不徐应对敌军的同时,所有人扯下绢布,里面露出的竟是和齐冕的牙兵一模一样的锁子甲,铁环衔接缀合成衣形,质地坚硬的同时活动灵巧便捷,衬出一个个步兵矫健英武的身形。
两军很快融为一体,各自僵在原地干瞪眼,举着陌刀愣是没敢往下砍。
“你是哪边的?”
“万一我们是一头的呢?”
“别废话。”
“你先说。”
……
刀剑无眼的战场上,双方破天荒地开始尝试沟通。当然,全部以失败告终。
……故意的吧。山上俯瞰的将领看傻了。
禁军身上的绢布和平日里的形制不一样,这是所有人都肉眼可见的。可偏偏就没人放在心上,更遑论透过绢布看一下里面是什么。
战场只有这么大。思路的盲区,才是真正的暗度陈仓。
禁军毕竟不上战场,如果要真刀真枪地组军阵拼战略,齐冕麾下随便哪支军队都会比他们更有经验。而统一服饰这种缺德的办法,即便是身经百战的将军见了,也完全在经验之外。
伤敌一千,自损一千。真正的战场上双方都是本着灭敌去的,谁会专程跑来干瞪眼呢?然而眼前这是一场内乱,谢乾灵的目的只在齐冕,对那群奉命行事的士兵没有必要太过残忍。如果把齐冕的所有军队都一举歼灭,大邺就该人丁凋零了。
“擒贼先擒王!”那将领大喊。如果向皇帝本人冲过去,拦在周围的不就是敌军了么?
然而皇帝本人并不给他们这个机会。叛军还没反应过来,他猛然一鞭下去,胯下战马一声长嘶,撒开四蹄,载着明黄色身影倏地闪出了视线。
还真是英勇不减当年呐。
叛军和禁卫军的混合军队一顿猛追。
山上指挥的将领正要纵马下山,忽然身后掀起呐喊的声浪,一队陌生的步兵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那将领揉了揉眼睛,嗯,这回穿的是明光铠,胸前背后的圆护在阳光照射下熠熠夺目。
二十余个回合的缠斗后,将领被一刀封喉。
于是追圣驾的五千人成了一群散兵。身后什么情形他们看见了,山林间影影绰绰也不知有多少人,但在这个草木皆兵的关头,人心浮动无限放大,五十人也会被想象成五千人。
行至岘山脚下,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冲下来,身上也是别无二致的锁子甲,一时竟不知是哪边的人。叛军正要提醒他们别过来,却听山上传来一声清亮悠长的喊叫:“众将士同袍同泽,今得此秘闻,当广而告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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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冕站在城墙上,身后是高耸的城楼。
襄阳城的护城河,放在全天下也是个无可比拟的存在,宽度有五十余丈,碧波荡漾,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片湖。如此城池可谓易守难攻,固若金汤。齐冕已经想好了,无论成败,他永远有死守襄阳这样一条退路。
远方尘雾中出现了一队千人左右的士兵,都是身披锁子甲的步兵。层层包围的方阵里,有一人被反绑双手安放在马背上。齐冕定睛一看,明黄色的圆领袍,珠帘垂挂的冕旒,是谢乾灵没错。
成了。
一声令下,闸楼上的士兵放下吊桥,士兵穿过翁城越过城门。齐冕正迈着迫不及待的步伐下城墙查看,却见马背上的“谢乾灵”自行解开了绳索,摘下珠帘满头乱晃的冕旒,接过身边士兵递来的陌刀,抬手一挥,身侧写有“齐”字的军旗被一刀两断。
冕旒之下,却不是谢乾灵的脸。
齐冕大惊失色地盯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柔嘉郡主被发现在论贤台下的时候,好像说是有一个武将助她瞒天过海死遁脱壳。那武将的模样他当时不曾在意,模糊不清的印象却和眼前人重合在一起。
叫什么来着……魏丹峰?
他根本没有被流放。郡主从死遁到归隐到复出,桩桩件件都是谢乾灵在背后策划。他是谢乾灵的心腹。
齐冕再看了一眼带兵进城的将领,头盔里竟是宋昀的脸。
“快拉上吊桥!”齐冕紧急喝令。然而为时已晚,那一万本该返回城外军营的士兵浩浩荡荡碾过吊桥,喊着声势浩大的口号:“清假.币,换真金;灭国贼,振民生!”
魏丹峰在这天之前万万想不到,有生之年,他也能奢侈地玩一把人海战术。多亏了宋昀那个书生呐。
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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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冕的军队有一万人。指望一万人在宋昀的口号下齐刷刷地觉醒,那纯属痴人说梦。但宋昀明白,集体的力量,绝不是每个个体的简单相加。
合群,一种强大到骇人的无形推力。
一万个犹犹豫豫畏畏缩缩的人凑在一起,也能产生排山倒海的力量。集体是如此庞大,庞大到不需要每个人都清醒敏感,不需要每个人都深思熟虑。无论是叛乱还是平叛,只要有一万人和自己面对同样的命运,个体就能免于自我意识的纠结。
大风刮过,星火也能燎原。
假.币的出现是火苗,宋昀那番话就是大风。
至于风刮向何方,那不是墙头草该操心的事。
横竖真到了冲锋陷阵的时候,从没有人问他们想不想,敢不敢。冲上去是牺牲,临阵脱逃是死罪。那些史书上千万人汇聚成一个数字的生命,被洪流席卷着归于沉寂,无声无息。
叛乱又如何,平叛又如何。谁能指望他们产生多强烈的自我意识呢?贱命一条,死则死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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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那一千禁军,其他人都是靠宋昀几句口号临时号召起来的,不可能让一个从天而降的人令行禁止,行事还得靠现场煽动。城墙下,宋昀为自己的三脚猫功夫犹豫了一瞬,终是决定一马当先往上冲。这位论贤台上名噪一时的书生,在山洞前喊话的那一刻起,就成了士兵心中可靠的标杆。虽然他们还没搞清楚下一步要干什么,但是无论如何,跟着就对了。
齐冕一声大喝:“生死在此一举,众将士准备迎敌!”
魏丹峰也不甘示弱地喊:“圣上诏令,降兵可免死罪,凡平叛有功另行封赏。”
立场的选择是一场豪赌,性命为注,非生即死。在场的人只有两种,一种是被“降兵可免死罪”诱惑的,一种是知道自己罪行累累,谢乾灵再怎么心胸开阔也不可能饶恕的。总之几乎没有视死如归的。
混战一触即发。
齐冕身侧,三五个部将抽出佩剑围成一圈形成防御,见人就砍。
其中一个部将敏锐的目光穿过兵戈相接的混乱场面,盯上了有些手足无措的宋昀。
“王爷,擒贼先擒王,末将瞧着那个宋昀最好下手。”他扭过头对齐冕说。
人潮如洪水般涌来,齐冕眼中蒙了一层死灰,仿佛溃败如山崩的未来已经清晰可见。
“宋昀交给你。”他一番思索后,突然附耳过去,用不容置疑的口气悄声道,“你带他去城东那个宅子找郡主,把我儿换出来。”
“王爷,那您这边……”
“这是命令。”
那部将脸上闪过转瞬即逝的犹豫。
“末将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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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昀遁出战局缩到一个角落,吃力地应付着叛军,主打一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大邺尚武,文人也随身佩剑当装饰,宋昀能把剑挥得有模有样,但毕竟不是一刀一枪立功名的武将,真到了厮杀场上难免手忙脚乱。
他并没有感受到身后的动静。电光火石间,一张力道十足的手掌死死按住他的肩膀,寒光闪烁的剑锋直抵脖颈,筋脉上有冰凉刺痛的触感。
“别动。”
边上有士兵见了,提着陌刀冲过来。宋昀身后又是一声大喝:“都别过来,否则休怪我大刀无情。”
几个胆大的士兵不信邪,往前迈了几步。
宋昀身后那人手腕一转,长剑的前半截还贴着脖子,后半截缓缓往下挪,靠近剑尖的位置往宋昀身上狠狠地刮擦了一下,左胸口的位置衣袍被划出一条口子,鲜血汩汩地往外流。
宋昀喉咙里挤出一声呻.吟,咬牙忍痛。
“再敢上前,我有的是办法。”
让人相信威胁的最快方法就是动手。
“走!”挟持他的人拽着他转身,片刻后又回头道,“都退后,不许跟!”
除了此刻所在的西城门,还能去哪里呢?宋昀隐隐有了猜测。
那一瞬间,从小读到大的舍生取义的君子品格涌入脑海。
宋昀认命地闭上眼,忽然又想起临行前对洛泱的承诺,按捺住了直接往刀锋上撞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