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判》红叶姑娘

93、第92章 挽狂澜

　　“人君失德，上天示警。”

　　谶谣最初从襄州传开时，百姓没有听风就是雨。因为所谓“失德”的“人君”前段时间刚举办完轰动一时的论贤台，现在正在清算被豪强侵吞兼并的田产，一项一项地砍掉苛捐杂税，编遣军队入骠骑府。

　　侵占田地这种事情，对于各地贵族豪强来说早已见怪不怪。常言道水至清则无鱼，尽数下狱流放只会激化他们的反心，谢乾灵采取了更为柔和的举措：只要主动把自己侵占的田地上交国家，不虚报不隐瞒，家产充公加罢官即可抵罪；死不悔改的才是或流放或砍头的大罪。

　　骠骑府开始建立，该整顿的整顿，该安抚的安抚。很大一部分强征而来的兵源谢乾灵暂时没理会——反正百姓对官府也没那么大期望，耕战合一足以让男丁不足的门户大力支持；而那些全家都靠军饷养着的人家，在得了田地之后也开始认命。百姓这个群体，最弱势也最易妥协，不逼到生计全无的地步，便不至于动辄揭竿起义。

　　正当新政的推行如火如荼，襄州来信。

　　“阿谯暴露了。”

　　谢乾灵放下信纸，面色凝重。

　　周边围了三个亲信，正对着一张地图秉烛议事。

　　魏丹峰皱起眉头，“那碧环姑娘此前送来的信……”

　　章全捋着胡须看了一眼信纸，“按郡主和怀祯所言，碧环遇见阿谯的日子，正好就是阿谯暴露的日子。碧环姑娘是在城外见的阿谯，而阿谯被捕是在回城之后，倒没什么冲突。碧环姑娘应当是可信的。”

　　魏丹峰有些意外地哈了一声，“郡主和宋二郎能给这么多消息？那个叫碧环的姑娘送来的信里，不是说他们被拘禁了么？”

　　“他们俩你不也认识？石头缝里都能辟出一条生路。”章全见怪不怪。

　　谢乾灵正出神地飞速运转大脑，偶尔旁听两句他们的闲聊，心里默默对这句话表示赞同。

　　“众卿，说正事。”

　　谢乾灵眉目凝然，一句话拉回所有人的注意力，接连下了几道诏令：

　　“唐卿，郡主和宋怀祯送来的齐冕各州县党羽名单，你拿去处理。先不要捉拿下狱，把作奸犯科的整局找齐，且确保他们接触不到兵权。”

　　“是。”

　　这位“唐卿”何许人也？在场除了魏丹峰和章全，还有一位极其没有存在感的官员，每逢闲聊就板着脸不说话。

　　“魏卿，齐冕反意已明，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即日起，西南边军、陇右边军、洛阳禁军由你总督。”

　　“臣领命。”魏丹峰瞬间切换回严肃的神情。

　　“阆州、果州、利州边军共留一万守城，其余全部调往襄州平叛。章卿，阆州的事务你熟悉，此事你去办。”

　　“只留一万守城？”章全愕然，“那先前计划的偷袭剑南……”

　　“郡主和宋怀祯来的信，章卿瞧瞧这个作战计划。”谢乾灵递去一张信纸，“齐冕的兵力，远超我们此前在襄州的勘查。万一他们拼死顽抗，我们也要有万全准备。”

　　“那剑南会不会趁虚而入？”章全没来由地担心。

　　“章大人，现在是剑南防我大邺，不是我大邺防剑南。”魏丹峰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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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冕派亲信往各州县送出几十封密信，相约共举大事。都是些往来多年的党羽，一个个满口答应，成篇的恭维话说得漂漂亮亮。

　　然而，他在这头号召，谢乾灵在那头瓦解。

　　新政的实施大刀阔斧，齐冕也或多或少得到了风声——这个下狱了，那个倒戈了，最重要的是军队编入骠骑府后他们无权调动了。齐冕还安排了两次密谋刺杀，均以失败告终。不是他没想到来阴的，而是谢乾灵实在防得草木皆兵，入口的东西都要验毒，脚踩的地方都要事先排查安全隐患。

　　下狱？倒戈？如果不孤注一掷，他又会是哪种下场呢？

　　过往的显赫威名记忆犹新，齐冕见不得自己败落的样子。

　　胜算越小，怒火越旺盛。对手越强，心中越不甘。

　　齐冕手执烛炬靠近地图，清点了一番还在自己手中的势力，襄州，荆州，邓州，峡州……兵不够，还可以再招募。至于募兵的钱不够……

　　那也还可以再造。

　　三年前的假.币案不了了之，铸造窝点一直没有人来查封，里面的钱模、熔炉等器具，当初拿草木往上草草一盖就算遮掩好了。如今这个情况，齐冕觉得完全可以事急从权。只要能成事，待将来大权在握，假的也能说成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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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计划，四月十五，圣驾将返程至襄州。

　　谢乾灵倒是十分守时，四月十四那日真的出现在了荆山一带，携带上百官员上千禁军，就快要进入襄州地界。

　　齐冕点兵一万，兵分两路分别驻扎在汉皋山与岘山，只等谢乾灵的大部队经过两山腹地，以汉水拦截，来一场两面夹击的围剿。

　　四月十五晚，夜色茫茫，把山林间潜步穿行的身影笼罩在一片漆黑之中。山间一个石洞里，三五人正在钱模、砂型、铜液、熔炉间来来回回地忙碌，炉膛散发着晃眼的火光。石洞周围方圆五里都有森严的岗哨。

　　宋昀健步爬上山坡，在距离岗哨一里左右时停下步伐，蹲身隐入丛杂的草木，静待天明。

　　次日黎明时分，石洞的位置上方，滚滚浓烟盘旋升空——这是遭遇危险的警报。

　　岘山上整装待命的将士不明所以，派部将点兵两千前往查看。大军靠近石洞时，却只见榛莽苍苍，晨雾缭绕，四周并没有什么大动静。

　　突然，军阵后方冒出一声洪亮的喊叫：“后头危险！冲！”

　　一时间人流如浪潮涌动，滚滚向前。连带兵的将军也没能意识到出了什么情况，就被人流裹挟着策马奔走。襄州兵虽然在齐冕的眼皮子底下不乏训练，但毕竟远离边境，真正上战场真刀真枪厮杀的机会少之又少，反应力还跟不上本能的求生欲。

　　大军穿过晨雾，来到石洞前。

　　驻足喘息片刻后，将军一声号令，襄州兵归位为井井有条的方阵。如果不是因为将军没有下令转身，大家会发现，四四方方整整齐齐的阵型后面，很煞风景地多出了一个人。

　　和众士卒同款的头盔和锁子甲里，是一个格格不入的身形。宋昀活动了一下手腕，慢悠悠踱出方阵。

　　“晃悠什么，归队！”将领大喝一声，看了一眼队形后突然意识到问题，“不对……你是什么人！”

　　所以刚刚是谁在喊危险？

　　靠近宋昀的一排士兵齐刷刷抽出横刀。

　　“别急啊，也不怕误伤了自己人。”宋昀轻笑着扬声道，“众将士，镇南王体恤诸位辛苦，特派小生前来犒赏。”

　　“你你你……”将军盯着略显熟悉的眉眼，连声惊叫后开始小声嘀咕，“不对啊，宋昀不是和郡主被关在一处么？没认错吧？”

　　宋昀步履从容，径自走上两三步台阶，站到了洞门口的高台上，锐利的目光向下扫射。

　　“王爷的犒赏就在这洞里。”

　　他说着指了指身后，雾气中隐约可见火光与浓烟，里面的人天没亮就开始忙活，不明所以地探出半个身子来看，鹰嘴钳一类的工具还拿在手上。

　　“里面是什么可都看见了？需不需要介绍一下？”宋昀道，“圆形方孔的钱模，填进去的土炭末，铸铜的熔炉，知道是做什么的吧。发给你们的军饷，就是这么来的。”

　　里面的人傻眼了。

　　这是来观光的吗？这种事是可以观光的吗？

　　宋昀回头问那个探出身子的人：“王爷没告诉你们吗？今早诸位将士要来这里瞧一眼。”

　　那人下意识地回答：“没……没有。”

　　“大家都听见了。他们承认了，这就是王爷的地盘。”

　　宋昀转过头，眸光变得犀利了起来。

　　“听说王爷意图弑君谋反，自立为王，可真到了募兵时却发现手头有点紧，这才给大家换了别的东西作军饷。不知大家有没有掂量过拿到的铜板？重量几何？平日里的铜板重量又是几何？……也不对，这假.币可是王爷三年前就开始铸的，大家家中积攒的也未必就是真的。”

　　众人哗然。

　　行军打仗自然不可能随身揣着铜板，他们手头拿的到底是真是假无法立即分辨，但是假.币制造的窝点近在眼前，足以激起众怒。

　　“在下宋昀，奉诏探查假.币案，今将个中虚实大白于天下。”

　　宋昀抓住这个人心动摇的时机，一句话利落地甩下来，激起千层浪。

　　宋昀这个姓名，论贤台上就已经名声大噪。武将素来不喜欢文人纸上谈兵的酸儒做派，可是宋昀富国强兵的观点，却让他在军营里也深得民心。在场有新兵曾在台下见过他的，纷纷点头称是本人没错。

　　宋昀右手一挥，手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条明晃晃的黄绢——不识字的士兵们永远不会发现，上面写的其实是洛泱被羁押候审的诏令。

　　“圣上有诏，镇南王齐冕私铸假.币，残民害物，罪莫大焉。今贬为庶人，赐自尽，连坐三族，府中男丁发配流放，女眷没为奴籍，家产充公。抄没所得财物一律用之于民，为山南二道凡民以假.币换真币。”

　　清朗的嗓音穿云破雾，直戳每个人的心田。

　　“罪人猖獗，仰赖全体军民戮力攻剿。圣上体恤，待叛乱平定，全体军民凡有功之人，以军功大小赐勋爵，得良田，享利禄。小生宋昀在此恳告，愿诸位随我入城，清假.币，换真金；灭国贼，振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