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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第91章 挽狂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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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置的院落里荒芜冷清,连绵春雨浇透了年久失修的砖瓦。宋昀头戴箬笠身着蓑衣,一个蹲身稳稳当当地落在地上,健步往檐下避雨。
次日宵禁解除后,两个打扮朴素的人从正门大摇大摆地走进来,走到倚柱小憩的宋昀面前,作揖道:“宋大人。”
宋昀坐在台阶上微微抬头,斗笠挡住了大半张脸,声音从帽檐下发出来:“你们是谁,为什么这么叫我?”
“阿谯先生消失多日,宋大人从院子里出来,想必是来主持大局的。”
事发突然,也没有什么暗号可以确认身份,宋昀只好草率地作出判断——阿谯说过他派了两个武士在四周保护,想必这就是了。
“你们怎么知道我出来了?”
两武士面面相觑,一人道:“阿谯先生已经下落不明。您挂屋檐上的红绸,不是给我们看的么?”
“还挺敏锐。”宋昀漫不经心地评价着,心中却暗自思忖——这不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吗?你们暗探都是赌徒吗?别人不说,他觉得洛泱就是全天下第一大赌徒,偏就没怎么输过。
“请问宋大人有何吩咐。”
宋昀这才精神抖擞地站了起来,粗糙的斗笠下是一张严肃紧绷的脸,尘土风霜之中也依稀可见俊朗的眉目。
“阿谯说一共有十四武士,你们能不能联系剩下的?”
“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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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谯掌握着一张巨大的情报网,一年半的经营下,五行八作皆有渗透。但为保安全,所有人都是单线联系,武士十四个人凑起来,也只得到三个人的名字。
“有就好,一点一点往里挖,但愿能联系到镇南王府里面的人。”宋昀吩咐,“我不便露面,此事得劳烦你们去。”
武士犹豫道:“大人,我们恐怕空口无凭。”
宋昀从怀中掏出一块龟符,龟背上凸棱纹若隐若现。
一样的龟符阿谯也有一块,凭借它可以在谢乾灵的所有情报网中畅通无阻。这是谢乾灵交代任务时给他的。
不过阿谯用得不多,因为常联系的人互相都认得,相熟之后就不会再把这个一旦落入敌手就是全军覆没的东西揣在身上。如今他下落不明,也不知龟符会不会被齐冕拿到。
龟符当然不能直接给,宋昀蘸印泥在纸上拓印了一份,用完就收回。几层辗转后,宋昀终于联系上几个镇南王府里面的人。镇南王府家大业大,下人自是不计其数,几年就要采买一批,阿谯安排人混进去并非难事。
齐冕本人也是不出所料的心大,除了军事机密以外,其他地方并不是不透风的墙。
宋昀很快得知,戒严那日,阿谯正出城办齐冕派的公务,顺便假公济私给谢乾灵传信。阿谯顺利出城,信使却被困城中。由于信使展现出来的焦急远比借口编的要强烈,在城门口经不住盘查,连带着阿谯也暴露了。齐冕得到消息后立马派兵堵在城门口,只等瓮中捉鳖。
宋昀不由地嗤之以鼻——齐冕脾气倒是够狠,脑子却没跟上。如果换了洛泱,她一定先不抓阿谯,派人跟踪一两天,再把牵扯出来的长长一条线连根拔起。
阿谯被齐冕私下拘禁,地点就在镇南王府。齐冕自家当然守卫森严,救他出来无异于自寻死路,带句话进去却不难。
暗无天日的囚室里,血腥味浓重呛鼻。几轮鞭笞脊杖之后,阿谯意识模糊地倒在稻草堆里。到饭点了,送餐的妈妈来给他拆卸手上箍着的枷杻,阿谯原本痛得晕晕沉沉,却在看见妈妈手上的纸条后,忽地一个机灵。
纸条上画了一个图案,工笔细描,俨然是三年前碧环给他送的定情信物:方胜纹绢面香囊。
多么俗套敷衍的信物啊,他当初竟然满心雀跃。
能以这个暗号联系他的,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纸上除了图案之外还有一句话。阿谯在心里念了几遍,心中有了成算。
而后,他朝那位妈妈做了这样的口型:“别救我。”
救他只会暴露外面的人。比起这样,他更愿意以血肉之躯扛住重刑,假意周旋着告诉齐冕:信没送出去,谢乾灵对谋反不知情,襄阳没有别的暗线势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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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轮审讯后,齐冕派了整整二十人,在那个和阿谯一同暴露的信使的住所掘地三尺——当然这是下令时的夸张说法,事实上根本不需要掘地三尺,在橱柜这种隐蔽了但没完全隐蔽的位置,就搜到了一些重要信件。
其实此前刚抓到人时,这里已经搜过一次,但从今日的成果来看,当时显然搜得不够仔细。
“就知道那阿谯肯定还有所隐瞒。”齐冕得意洋洋道,“本王算是明白了,来硬的不行,得从他的话里七弯八绕地分析。”
然而,齐冕所说的七弯八绕,只是一个头脑简单的武将所以为的弯绕。阿谯那句“别以为你对那个据点很了解”,若是落在宋昀洛泱之流耳中,其实无异于“我在据点放了诱饵等你去找”。
齐冕打开那些信件,背后直冒冷汗。
第一封是假.币案的经手人员,第二封是近几年科考舞弊的经手人员,第三封是科考舞弊的考生,第四封是侵吞田地时衙门里帮忙打掩护的经手人员,第五封是豢养死士的经手人员……
谁能把这些事情掌握得事无巨细?世上哪能有这么神通广大的暗探?
身边有内奸!
齐冕回到王府后,立马停了当天的作战计划商讨,开始大肆搜查各个幕僚的住所。疑心生暗鬼,幕僚在不断爆发的争吵中积攒了一肚子怨气。
原先的作战计划怎么办?为免泄露,推翻重来。那些幕僚提的建议怎么办?采纳之前得纠结一番人家有没有二心。由他们经手负责的事务怎么办?立马撤职换人……可是王府哪来那么多又聪明又听话的智囊?最得重用的最可疑,哪怕是自证清白的也在疑心之下闹僵了,造反大计被彻底打乱。
如此阴招,是谁的手笔自不必说。
得知镇南王府闹得鸡飞狗跳,宋昀恨不能飞到洛泱身边分享喜悦。
他不得不感叹,洛泱的记性真是堪比鬼神。如此庞杂的信息,她竟从孟韬告诉他开始,一记就是三年。
而他不知道的是,洛泱为了保证自己不忘记,这三年每十日一默写,写后即焚。如果把三年来焚烧的纸灰堆成一座山,高度绝对不输宋昀科考冲刺时案头的书卷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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阆中城,东门。
一个风尘仆仆的少女翻身下马,排上了进城的长队。
守卫例行询问:“过所呢?”
“过所没有,不过……哎别急着抓我啊。”少女喘着气摇摇头,从衣襟里掏出一个龟符,“认得这个吗?不认得的话报上去问问,会有人认得的。”
守卫看着陌生的龟符,嘀咕:“本朝什么时候有龟符了?黄毛丫头弄什么玄虚……走走走,下一个!”
少女的眼神却异常坚定,“我有要事来报,你们耽误不起。”
以防万一,守卫带着龟符层层上报,一直报到刺史那一级。上一任刺史已经由于作风不良被贬,阆州正在推行新政,一概公务暂时由前任刺史章全代管。也得亏章全脾气好不摆架子,守卫才敢壮着胆子,把一个小丫头故弄玄虚这种讨骂的事报上去问。
然后,守卫十分庆幸自己没有把人轰走,因为章大人看后面色凝重,撇下了案头的百十桩公务,亲临城门口。
盯着熟悉的眉眼辨认了好一会儿,章全当场呆滞。
“碧环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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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昀每日坐在城中一处隐蔽的小院里,等待各路人马回禀消息。表面瞧着是一份清闲差事,其实脑子就没停过。这是一种读十几年书也读不到的体验,身居一隅,耳听八方,仿佛有十几条轨道同时运行,注意力来来回回地徘徊着,弄不好就要顾此失彼。
宋昀觉得自己在论贤台上也没这么紧张过。那些问题好歹是一个一个来的,答完了就过去了,哪像情报一样剪不断理还乱。
他逐渐开始理解,洛泱那不动声色翻云覆雨的本事都是怎么修炼出来的。
他在她身边也感受不到的压力,现在终于刻骨铭心。
出来几日后,春雨开始变得断断续续。宋昀赶在春雨结束之前,挑了一个杂事较少的夜晚,戴上斗笠穿上蓑衣,趁还没宵禁,往洛泱所在的院落走去。一路上凄风苦雨,他满脑子都是临行前洛泱担忧的模样。
按照说好的办法,所有写有情报的字条揉成一团,和木屑绑在一起,外面裹鸦青色绸带。宋昀认真地一步步做完,绸带绑好后想了想又拆开来,铺纸摆砚提笔蘸墨,添上一句话:安好,勿念。
相隔两堵墙,宋昀仿佛长了一双透视眼,脑子里已经浮现出洛泱面颊微红的样子。
绑好绸带攥在右手中,手臂举高,手腕后翻。全身的力量都已经凝聚齐了,宋昀突然又放下手,再次提笔。
写都写了……多写两句吧。
“身处漩涡,忧惶尤甚。然念君往昔,忽觉有幸得此机遇,历君所历,感君所感……”
涂掉。不能让她担心。
“一切顺遂,无伤亡无阻碍。愿君安心加餐饭……”
涂掉。洛泱是很敏感的人,刻意报喜不报忧只会让她往忧的方面无限联想。
下笔成篇出口成章的才子,绞尽脑汁也写不出两句话。
最终,宋昀把起初写好的四个字单独撕出来,扔到对面的字条里依然只有简简单单一句话:安好,勿念。
院墙两端,各自徘徊,咫尺如天涯。
作者有话要说: 一年了,我居然还没写完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