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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如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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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府作为当今礼部尚书傅正荣在京城的正宅,选的是最不会出错的三进院落。琬攸少时总觉得它大到没边了,可以在里面安稳地待上一辈子,但重活了一世,才惊觉它并非自己的所有天地。
高楼乍起,大厦倾覆,都是转瞬烟云。
阿爹让她自己带上如意璎珞圈,去到外厅相看。傅正荣身居礼部尚书,并不提倡女子无才便是德,他的独女自幼与同龄的男孩子们一同念书识字,摇着脑袋念“之乎者也”,自有心中一番丘壑。
即使他明白当下最好的人选是谁,他也并不会明说,只让琬攸自己去选。
前世琬攸懂得,选了周小侯爷。
昨一夜刚下过春雨,软绵绵地落在天井下的荷蕖之上,荷叶之下红鲤游得正欢畅,圆渊方井周边长出了些许青色的苔藓。
红果在身后随着她,手捧着那如意璎珞。
小丫头心思活泛,一点不留神,还差点被苔藓滑了脚,顿时唉哟一声。
“小心些。”琬攸被她逗笑,压在心口的沉重心思也散了许多。
“一会儿我就喊人来把这些清理了。”红果出了糗,圆润的颊上蹭的一下挂起红晕,真就像一个红彤果子。
琬攸绕过那荷蕖,垂花门已在眼前,心中不免忐忑。
纵使方才在心中豪言壮语,但真见了真章还是不同的,她从小就怕沈昀殊。
小时候只见沈昀殊清美的好姿容,欢欢喜喜地贴上去,得到了许多个冷酷面孔,后来她长大了,就不再愿意干那种热面贴冷板凳的事儿,干脆不理了他。谁知道及笄十八以后,沈昀殊会和周衍一起来提亲。
他应当是不喜欢她的,只是琬攸出生高门,又不同于别家只知绣花抚琴,算不得是“肚子无墨见识短浅”,是沈昀殊勉强能在一双清高眼中容得下的女子。
踏进垂花门,门拱高悬头顶,两串紫藤从垂柱上蜿蜒而下,在两侧盛开了层叠的紫色花朵,把琉璃色的垂珠都掩得严严实实。只风一吹,就有落花如飘雪一般飞下来,阳光晃眼,那些紫花更是纷飞缭乱在眼前,叫人白日跌入梦境里,发怔。
琬攸就在缭乱的景致中,立在垂花门下,顿住了脚步。
外厅屋子门大开着,琬攸看见厅里坐着的男子。
她以为自己最先注意的会是周衍,没想到横波一扫,全然被沈昀殊夺去了视线。
沈昀殊侧脸对着她,发冠工整,剑眉星目,面若桃李,薄唇轻抿着微微低头。他的背一向挺得很直,如一枝净竹,在椅上端坐着,不曾有所依靠,端的是人如玉世无双。
人面的禽兽,伪善的奸臣,温润的恶鬼。
琬攸脚底生寒。
听说沈太傅掌控了锦衣卫,亲自入昭狱审问那些罪臣,手下血流成溪,人面焦烂筋骨尽脱,而那些绝望的哀嚎,在夜半时分传不出镇抚狱司数仞厚的高墙。
他有一副欺世盗名的皮囊。
在沈昀殊的对面,坐着的就是琬攸前世的夫君,周衍。
相比起沈昀殊,周衍的名气总是逊色些许。他文才不佳,五官却称得上周正可爱,此时手肘斜斜撑在几上,该是等久了,有点百无聊赖。
琬攸一看心中就柔软下来,含水凝眸,直到与他目光相对。
周小侯爷正心中惆怅,踌躇这次成行结果是否顺利,家中侯爷还在等他报喜。眼见对面的竞争对手沈昀殊不慌不忙,泰然自若地饮茶,便不由得烦闷。
刚好一打眼,瞧见垂花门下站了个俏丽的女郎,便眼神一亮,喊“琬攸”。
“琬攸怎么自己来了?”
他们自幼相识,并没有那么多的繁文缛节。周衍从椅子上弹起来,脸上飞起红霞,就来拉琬攸的手,将她拉进厅内。
沈昀殊循声望过来,眼神落在他们相握的手上,握在白瓷茶碗上的指腹轻点。
他不站起身,只朝着琬攸颔首:“琬攸姑娘。”
说起话来也如音律清泉,干净清冽。
琬攸也只同他颔首,见了个简短的礼。身边周衍却同一只鸟儿般叽叽喳喳个不停。
“我和你说,我爹知道我要来向你提亲,备了十车的聘礼,要是真来了,估计你家前这小小的尚礼巷都塞不下。”周衍生动地描绘那副盛景,眉飞色舞给她端过茶来。
周衍这话一半是少年活泼心性,另一半他自己也心知肚明。
不单是讲给琬攸听,告知宣文候府的重视,让她欢喜;也是在说给一边的沈昀殊听。
沈府小门小户,家产不足够,哪会有什么好的东西给琬攸呢?
他虽身为宣文候必然的承袭者,对上沈昀殊却没来由的心中没底,只能在身外之物上耀武扬威一番,好让沈昀殊知难而退。
琬攸怔怔看着他现在朝气蓬勃,生龙活虎的模样,咽下喉间的哽咽与即将脱口而出的夫君,强迫自己别开了视线,去喝手里的茶水。
眼睛酸涩难当,旧时谈笑欢乐近在眼前,她怕再多看一眼就要泪落。
她抬眼,转而看向对面的沈昀殊,心中预演过几番才开了口,好在比自己预想的表现要好,嗓音没有抖。
“沈公子呢?”
沈昀殊有些诧异,敛了微皱的宽袖,恭谨和顺地答:“沈府备了两车薄礼,不减寤寐之思。”
寤寐之思,琬攸却是不信的。哪有人说思念说的这般平水无波,只能骗倒外头那些少不更事的小姑娘。但他如今的状况,谁又敢嫁?
沈昀殊去年就已及冠,若是去年,他向京城任何一户高门贵女表达求娶之意,如今早该有一儿半女了。
思忖间,周小侯爷殷勤地来给她续茶:“现在我们俩候补的女婿都在这了,傅尚书怎么说呀?”
“阿爹让我自己决定。”
周小侯爷愣住了,若是让傅正荣来选,他的机会当然更大一些,但要让琬攸自己选,他真的没了底。
他心悦琬攸,琬攸却不见得心动于他。
琬攸站起身来,红果眼见她的意思,捧着如意璎珞就走上来,呈在她的面前。
如意璎珞圈,是阿娘早早给她置办的。若属意与谁,就赠予谁。
众华之璎珞,无量之光明,许以心上人,寄予如意郎。
琬攸手指碰上这金玉做的璎珞,触感生温,小时总喜欢拿出来玩,也不知道前世最后流落到了哪里。
她将它拿起来,转过了身。
周衍和沈昀殊已经站起,分立在她两侧。
周衍一向爱傻乐的脸上失去了笑容,只余下紧张,双眼紧紧盯着她的动作,而沈昀殊依旧敛着眉眼,无悲无喜地伫立,只有在无人注意的袖下,攥紧了手指。
前世,她将璎珞递给了周衍。
小侯爷眼中遽然迸发出热烈神采,让人联想到姑母府里养着的那只毛绒憨态的白犬,她那时觉得周衍可爱极了,很想揉揉他的发。
当时,沈昀殊又是什么表现呢?
琬攸好像只记得,他依旧是低垂着眼睫,冷淡地说了句告退,就带着家仆踏出了傅府,留给她一个孤高倨傲的背影。
当时哪能想到,这一选,就注定了日后的死路。
回过神来,琬攸这次已经步履轻移,面对了沈昀殊。
就这样吧——与其待在侯府提心吊胆,或是留在家中被动等待,不如就闯了虎穴,到万不得已时,她就拉着沈昀殊一起下地府。
她不再去看周衍如何,盯着沈昀殊微愣的目光,叫他的字:“沈思岸,我心属意你。”
即使心中多有厌恶仇恨,但她好歹重活了一回,有十分演技。
说罢,她垂眸,双手递上如意璎珞圈,等着沈昀殊的答复。
身后周小侯爷受不了这等打击,喉头发出古怪腔调,告了别,一溜烟地跑了。
琬攸觉得自己好像等了很久,又觉得这漫长的等待是一种错觉。
不知多时,她的手被轻柔托住,琬攸看见那双手玉白如画,将她新染的丹蔻都比衬得失了色。
“思岸定不付琬攸心意。”沈昀殊说,珍重地接过了她手里的璎珞。
琬攸如避蛇蝎般缩回手,暗自在袖口擦了擦,一时间不知该怎么与他装出浓情蜜意的小女儿娇羞,只能匆匆退后几步,错开他含笑的视线。
“我......阿爹等着我回去说话,沈公子请回吧。”
沈昀殊低笑一声:“沈某择日会来请期,琬攸姑娘慢走。”
琬攸脚步加快,带着红果逃也似的回了内院。
红果不解,跟在后头,直到离沈昀殊有了一段距离,才赶上来与她姑娘说话。
“姑娘怎么......选了沈公子?”
琬攸不作解释,只闷头往正房赶。
脚下之路渐宽,宽不过未来沈昀殊的股掌之间。
傅柔则早就在门口等得心焦,踱步来踱步去,引得房内傅正荣一声戏谑:“你一个做姑母的,怎么比我们做爹娘的还着急。”
傅柔则不赞同地啐了一口:“我只有琬攸一个侄女儿,疼她是应该的。只有哥哥你不着急,我看嫂子也焦着呢。”
芸纪拍了拍傅正荣的手背:“要不去看看吧?”
傅正荣摸着蓄了不少时日的长须,正色道:“我的女儿我了解,八九不离十,该是周小侯爷。”
芸纪想想也对,琬攸自小聪慧体贴,又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选了沈家的公子才是奇怪。
正想着,就听傅柔则惊喜地喊姑娘来了。
“姑母。”琬攸被她牵进房里。
“琬攸选了谁啊?”傅正荣想逗出她的小女儿情态,笑意盈盈地问她,得到的答案却如八月飞雪,荒唐至极。
“沈昀殊。”
此言一出,全室静了下来。傅正荣打量自己女儿认真的神色,终是颓然倚在靠垫上,叹了口气。
“你要想好,不要给自己选一条死路,不要后悔。”
正是为了绝处逢生,琬攸才选了这一条路。
她抬起下巴,坚定铿然:“女儿不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