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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良人 ...

  •   景合七年的初雪下得很晚,在炭火早已烧得通红的时候才姗姗来迟。
      傅琬攸拿着火镰,忧心忡忡地拨了一下黄花梨火盆架上的炭,火中红色的光亮和飘起的火星子叫她看愣了神,脑中一片空白,心头又乱糟糟一团乱麻。

      即使那炭火还算旺,她的腿却怎么也暖不起来,连带着整颗心都沉进了一室刺骨的寒凉里。
      “夫人!”
      琬攸被熟悉的叫喊惊醒了茫然,循声望去,心中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红果扑进内室,涕泪交织在脸面,跪伏在她面前:“侯爷......侯爷已经被官家赐死了,夫人快逃吧!”
      手中火镰落地,烫坏了周衍前两月特意为她做的织金袄裙,琬攸恍然不觉,在眸间氤氲了不知多久的泪水终于落下来,砸在襟前,晕湿一片。

      一切早有预兆。
      晌午之前就有佩刀的锦衣卫将宣文候府围堵得水泄不通,只单单请了周衍去宫里。
      她只是没有想到,官家真的如此无情,听信了奸臣沈太傅的谗言,如此快地斩断了周衍与官家的表亲情谊。
      沈昀殊说周衍心怀不轨,意图谋反,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信的。
      枕边人做了四年,琬攸不信自己看不出蛛丝马迹。

      “快逃吧,夫人!官家旨意马上就来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红果仍在脚边苦苦哀求她。
      琬攸想,走?
      走又能走去哪呢?
      她的娘家,曾经的礼部尚书府在她出嫁不久,阿爹就意外逝去了,家中也一夜没落。她不再是受了委屈就可以寻求父母羽翼庇护的雏鸟。
      何况围墙之外,锦衣卫层层把守,又怎么能逃得出去呢?

      她站起来,抹了颊上未干的泪痕,虽指尖已经不受控制地轻颤,但她莫名觉得此时心里倒是平静下来。
      琬攸弯腰扶起面前这可怜的红果,轻柔地安慰她:“红果,别管我了。你且逃吧,走时多从我奁里拿些珠宝,你应当知道在哪。”
      “夫人......这是何意?”

      琬攸没有再多言的气力,她步伐微缓,走到门前。
      从前不觉得这楠木门厚重,或许是总有人替她开,今次自己推了门出去,才发觉手下那般沉,沉得要将她所有的情绪压垮。
      雕花的两片门吱呀作声,雪沫子裹挟着冷风齐齐向她砸过来。

      再走出去,走到庭院的正中心,琬攸看见府里的许多丫鬟奴仆,带了自己的包袱往后门奔走,有人一边逃命还一边不忘了揣上府里的珠宝,人情冷暖,也是常理。

      有雪落到了她的颈边,化作道道水痕流进衣襟里。
      她没有穿上披袄,但不要紧,她如今已经察觉不到冷了。

      身后的红果抖着发软的双腿追出来,扶门尖着嗓子喊了一声夫人。
      琬攸不回头,她伸手拔下了发间的金簪。
      金钗寄将去,也算是可以让她就此解脱魂飞。

      反贼家眷会有什么下场,她是清楚的——
      为奴充妓,命断娼楼。
      她虽做了一辈子软弱女流,但总该勇敢一回,自己决定末路。
      右手握着那金簪,琬攸下手狠厉,不做迟疑地扎进了自己的脖颈。

      天旋地转。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跌倒的,只听见红果的尖叫,听见来往奔号的哭喊,也听见门外锦衣卫破门而入,太监细细的嗓子喊圣旨到。
      眼前昏花一片,贴在颈侧的手掌边,连汩汩的热流都没了温度。
      只是费力睁眼想再最后看一遍这大好人间时,琬攸好像看见了太监身后,门口的一个白衣身影,在雪中孑然立着。
      他身边有许多人,穿着甲胄,冲过来不知在喊什么,唯独那个人一动不动,抬着矜贵的头颅,好像与这朗朗天地一同站了千万年之久。
      沈昀殊。
      琬攸想笑,嘲笑自己,也嘲笑这有眼无珠的世人。
      但终究眼前沉入一片漆黑。

      傅琬攸心头一跳,从床榻里扑起来。
      她堪堪从梦中惊醒过来,额间已是冷汗淋漓一片。
      扭头看榻,入眼的是一块雕着叆叇祥云的浮雕床帏,是少年时在家中的样式。
      还在发怔间,又是红果的声音从门外进来,如翠鸟鸣啼,是少女独有的娇俏:“姑娘醒了吗?”

      姑娘?
      琬攸坐起来,掀开了被子走下床榻。
      右手边有一盏镂空的四方高脚香炉,烟气蔼蔼升腾,是她从前最喜欢的荔香。

      琬攸痴痴地抚过眼前的一桌一椅,怀疑自己是魔怔了,怎么回到了她自幼的闺房。

      “姑娘醒了怎么也不喊我,沈府和宣文候府上都已经来提亲了,我来给姑娘梳妆。”红果推门进来便瞧见琬攸站在桌前发愣。这样的大好日子,红果只为她家姑娘高兴,拉着琬攸的手让她坐到妆奁台前。
      琬攸直直地望过去,镜子里的女郎不过二八年华,脸蛋素净,不施胭脂而自俏,是最好的年岁。

      她记得死前还下着雪,但现在室内温暖如春,即使只穿着单衣也丝毫不觉冷。红果替她开了窗扉,外面绿意盎然一片,好景成画。
      “红果,现在是哪年?”琬攸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轻轻问她。
      晨光下,红果脸侧的绒毛依稀可见,她朝琬攸嘻嘻一笑:“姑娘睡痴了?现在是景合二年。”
      景合二年,二年......
      世上真的有这样离奇的事吗?
      琬攸想起来了,今天是那两家来向她提亲,上辈子她顺从长辈意见,选了周衍做夫君。
      竟然在这个时间点上让她重生。

      周衍,一想起周衍,琬攸心就隐隐作痛起来。
      与周衍成婚之后,他们算得上十分和睦。本来她与周衍、沈昀殊就是幼时玩伴,做了夫妻也举案齐眉,顺意非常。
      四年的相处相伴,周衍早已是她的亲人。现在周衍还是那个恣意鲜活的少年郎,还没有喝下官家的毒酒,有什么能比这更令她高兴的呢?

      “呀,姑娘怎么哭了?”红果手中银篦一顿,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帕子,来替她擦泪。
      琬攸本不想哭,但眼泪一旦开了闸就停止不住,说不上来是恐惧还是后怕,全都化作了满腔的委屈,从两汪清澈的泉里涌落。熟悉的闺房让她有了归家的安全感,承载得住她这无边无际的哀思。
      阿爹阿娘都在世,一切都在尚可挽回的余地之中。

      红果犹自手足无措,举着手不知该如何是好,却见琬攸主动拿过手帕擤了鼻水,声音还是闷闷的:“替我梳妆吧,红果。”
      红果哎了一声,继续替她挽发,又拿余光偷偷去瞧她家姑娘。

      姑娘生得好看,略微敷粉就叫春花黯然,但眼神好似变了,眼中有了些红果看不懂的坚定,不再是昨日那个吵着她要吃新做芙蓉糕的小小姑娘了。
      她替琬攸挽了个双丫髻,戴上奁里镶着红色珊瑚珠的珠花,再用心选了一副与之相配的耳饰,一个明净的少女就这样呈现在五色春光里。

      琬攸看着镜中的自己,她不记得前世的这一天自己是什么打扮,但仔细端详,还是拔了那珠花,重新选了一个青玉排簪。
      “姑娘大了,想稳重起来啦?”红果调笑着替她换上,也拣了一副青玉的耳坠。
      琬攸一笑:“我该长大了。”
      换完一身素色的裙子,琬攸出门去拜见她的阿爹阿娘。

      亮堂的厅里,她的阿爹神色奕奕,与阿娘说笑着饮茶,姑母坐在一边,最先瞧见进门的琬攸。
      “琬攸来啦?那两人都在前厅呢,等你拿主意。”姑母上前来拉她的手,招呼她坐下,上下端详了一阵,夸道,“好相貌,难怪叫侯府的人着急。”
      她直接没提沈府。
      “哎哟,好相貌哪能吃一辈子,妹妹可休夸她。”阿娘嗔怒,但眉眼里尽是开怀的笑意。
      琬攸看着,又觉得热泪涌上心口,硬生生地将它逼了下去,哑着嗓子唤了一声:“阿娘,阿爹。”
      又面向面慈心软的姑母,喊“姑母”。

      “哎,和姑母说说,你心中属意谁啊?”
      前世她回,她也不知,不曾有属意。姑母当时就急了眼,和她怎么说的来着。
      哦,就是现在这样——
      “得提醒你一句,沈昀殊此子薄情寡义,他老师那事儿闹得京城沸沸扬扬,断不是可托付一生的良人。”
      琬攸知道这件事。
      沈昀殊的祖父曾是上一任吏部侍郎,年事已高,家业无以为继——他的儿子并不成器,一辈子最大的功劳就是生了沈昀殊。
      沈昀殊年岁不大却多智近妖,琬攸与他在书院学习时就已经见识过。
      他如谪仙一般的皮囊之下却是恶鬼心肠,琬攸也见识过。

      但世人对他一开始的见识颠覆是在景合元年的冬天。

      新任皇帝刚刚继位,曾经的陈太傅却锒铛入狱。沈昀殊在陈太傅门下治学,太傅待他犹如亲子。
      可他为了不受太傅牵扯,大义灭亲,集了太傅履职错处上报天听,最终没有受到牵连惩处,还升了官。天家仁心,暂且保全了太傅性命,只叫他告老还乡。
      此信一出,满城哗然。
      景合元年冬天的雪一下,沈昀殊就已臭名昭著。
      沈昀殊是个人人喊杀的不义之徒,再也不是曾经风光无量,长安街纵马看花的状元郎。
      至于他今后如何步步高升,做到了万人之上的沈太傅,世人都是尚未知晓的。

      琬攸垂下眼帘,这样一个必定的结局、可以牢牢把握住的命运,就在眼前......
      若还嫁给周衍,她深知周衍的腹内草莽,不见得能改变结局走向;
      但若,嫁给了沈昀殊,一来可借其权势保她娘家平安荣华,二来,她近水楼台,可以竭力阻止沈昀殊对周衍的陷害,待到此子露出真面目,不得已时......
      她愤恨地想,她不介意落实谋害亲夫的罪名,也算为前世报仇雪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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