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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一段老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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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一段老故事
(王耀)
自打国庆节那晚,与本田菊隔着一条马路遥遥相望以后,王耀经常觉得自己找不到理由再保持理智。
他开始经常发呆,午餐的时候会一边嚼着炒鸡蛋,一边死死的盯着某个拐角。如果这个时候恰好有人——比如说亚瑟这种——经常妄想自己可以成为隐形小精灵的人,突然从背后冒出来,拍他的肩膀,那么我很遗憾的告诉你,请不要在此刻试图接近一位留着长马尾,眼神似鬼的高瘦青年——他的擒拿术和亚瑟的惨叫能让整个食堂模拟出地震前夕,鸡鸭齐鸣的壮观景象——
“啊啊啊啊啊~~放开我啊啊啊啊王耀耀耀——”
王耀甩掉亚瑟的小手腕,当做啥都没发生,继续坐回去吃他的炒鸡蛋。
亚瑟犹豫了片刻,在立刻夺门而逃和做到伊万身边寻求庇佑之间抉择了一会,最后选了后者。
伊万本来正风卷残云的吸嗦着打卤面,一边狂背毛思。他下午就要结业考丄试,一双眼睛跟狼似地血亮血亮。他瞥了一眼在他身边坐下的浓眉大眼帅哥,有点厌烦的皱起眉。
“离我远点。”他警告。
“喂,我说伊万,王耀他受了什么刺激么?”
平常欺负惯了的好好先生,只不过头发从左偏分改成右偏分,就成了食人族。亚瑟听着王耀嘎吱嘎吱嚼芹菜的声音,只感觉寒毛都立了起来。
伊万没怎么把心思放在他身上,只顾着背‘无产阶级的战争观’,口一溜,就把实话说出来了。当然,作者并不是在暗示伊万同志平常不说实话,他可是要入党的先进青年,这种事情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党指导员不知道就行。
“嗨~不就那点事吗!王耀他被跟踪了,现在正神经过敏着呢,我告诉你,少招惹他哦,对了,也少招惹我,没看我这正忙这么~!”
亚瑟是留学团体,入党这种事跟他就好像七仙女和董永一样隔着银河系【= =】。所以你不能指望他理解,为啥有人学习个嘛嘛思想都能学到少白头——好吧,伊万的少白头不是因为毛思,是因为他坏事做绝,老天爷惩罚他。
嗯……不对,现在看来,光是让他长了几根白头发绝对是佛祖大悯于世的慈悲,老天爷给伊万真正的惩罚——某王姓人士,此刻正射出狼虎一般狠毒的目光,随之而来的还有王耀细声细语的宣判——无疑是死刑。
“毛思的选择题,别想抄我一道!”
“啊啊~不要这样啊阿耀,看在我妈我爸今天晚上请你吃饭的面子上饶了我无知的过错吧!”
“好的,那我把意呆的答案传给你。”
“你怎么这么残忍!还不如我自己蒙着写!”
亚瑟帮着王耀把塞了满嘴打卤面还吐沫星子乱飞的伊万按回座位上,一脸鸡婆的微笑,
“那啥……跟踪狂??王耀你终于被自己追求者谋害啦?”
所谓‘王耀的追求者’就是某个名为“菊耀”、具体含义、活动宗旨均不明的学生自发组织。曾经在王耀参加市网球比赛的时候给他做了一个超大横幅,用502粘在体育馆墙壁上,上书“万受之王”,虽然助威很有气势,但是貌似错别字把整个条幅的意思弄得很诡异。
阿尔是从遍地野兽的美国逃荒而来,对这种事情很感兴趣。除此之外,他还对精神病犯罪很感兴趣,所以经常对王耀讲些,诸如‘偶像崇拜组织因为无法接受偶像结婚而将其某杀而后集丄体自杀’之类的事情。
王耀无数次以“中国是一个和谐的国家”作为堵上他嘴的回答,不过现在看来的确不太有说服力……
“没有那种事……”他慢悠悠的嚼着炒鸡蛋,心不在焉的敷衍着。
这个时候正好是食堂人最多的饭点,亚瑟注意到王耀的视线随着逐渐增多的人流开始溢出慌乱。
这是一种反常——因为他知道王耀是什么人,也大概听说过王耀都曾有哪些经历。
有的时候,亚瑟愿意把王耀想成一个钢铁铸的人。他比他们都大2岁,亚瑟把这种年长当成信任来依靠。即使他从不说、从不表露,而与他们混在一起的人,都不说也都不表露。亚瑟却偶而能感觉到,王耀才是那个被当成老大一般信任钦佩的人,阿尔弗雷德只不过是个自我感觉良好的小鬼头。
亚瑟沉默的注视着这个男人,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被他的情绪感染,头一次体会到跟踪狂有可能就在身边的那种焦躁与不安。
然而那个神色淡漠的男人,却宁愿将所有的感情压抑在双眼间狭小的区域。
把恐惧压缩。
——————
午饭就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下结束。王耀丢下还在和‘无产阶级战争观’奋斗的伊万,一个人先跑到考点占位。
他本来带着复习资料,想在开考丄前一个小时做最后的温习,但是他中午不小心吃得太多,感到无法自抑的困倦。疲软的肩肘无法支撑过于沉重的头颅,王耀在午间阳光最为明媚的时刻陷入了睡眠。
梦中的他回到了自己的17岁。那个满是天灾人祸、厄运不断的冬天。
他坐在冰冻的河边,在冰上凿出一个洞,用桦树的树枝当钓竿,枝头拴上线绳,线绳上别一个撅弯的针。他从老家的宅子里偷来鸡饲料,勾在渔钩上,裹了棉大衣就能做一上午。
王耀那时只有17岁,他一点也不喜欢钓鱼,这项运动意味着无尽的等待,而王耀如敷衍一般的钓鱼装备意味着这种等待将永远没有结果的持续下去。
如此乏味、无趣。但是他只能这么做。
他得为自己找一个出门的借口,尤其是当着那些热情过度的亲戚们的面。
一个继承了几十万遗产的未成年人,对于那些市侩的家伙们来讲,就如同一块肥肉……有的时候,王耀也会产生一些可笑的念头。他觉得自己是个勾在渔钩上的虫子,徒劳的被钉在水里,扭曲着身体。而他身边来来往往的鱼类,都有可能张嘴把他吞到胃里去消化。
他所能做的,除了拼命的挣扎以外,只有做好一切最坏的打算。慢慢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死尸’。
——死尸,麻木不仁的存活。
没错,就是这样,如果让崇拜他的亚瑟来看一看王耀的梦境,他绝对无法认出来那个瘦小羸弱的人是他所认识的王耀。谁都不能相信,就连王耀自己都不相信。他那原本无望而消极的世界,就是那样戏剧般的闯进了一个本田菊。
直到现在,王耀也弄不清楚,他到底应该感谢他,还是诅咒他。
——“阿耀……醒一醒……”
王耀依稀的睁开眼睛,他感到头晕,因为突如其来被从梦境拉回现实。
伊万伏在他身边笑得很是讨好,他把毛思考丄试的试卷传过来。
“拜托一定要让我朝哦!我们不是朋友么?”
王耀眯起眼看着一脸无赖笑容的死党,一瞬间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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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田菊)
“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
本田菊将目光投向一个虚无的远处。他在2分钟之前开始了他的叙述,而直到现在,他的言辞还徘徊在语句不通、词不达意的胡言乱语上。
王湾湾建议他用日语来叙述,这样会使他更容易回忆和思考。但是本田菊摇着头拒绝了。
“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啊,怎么可能忘记呢?就好像昨天那么鲜明,而它几乎也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
——王耀坐在冰冻的河边,他裹着很厚的军大衣,几乎缩成一个团。要不是那件军大衣,他几乎像是没有体积一般瘦弱。”
“我那个时候刚来中国,只是恶补似地学了3句中文,一句是‘你好’一句是‘我叫本田菊’,还有一句是‘我想看梅花’。”
“我是个路痴,在自己熟悉的地方还经常分不清东西南北,更别提是个陌生的国度了。不过除了陌生以外,还有一点,就是对于14岁的我来说,中国让我感到一点害怕。
我想每一个初次来到中国的日本人都会多少有这种抵触,毕竟这里曾经是战场,我们的军人曾烧杀抢夺——不,我想说的并不是内疚感,实际上,我接受的教育从来都是将战争赋予弱肉强食的正当化。我当时只是单纯的感到害怕——那种原因有点类似与不小心走进了敌人的阵营。
好吧,总而言之,我当时是迷了路。父母被留在机场处理一些事务,他们打发我先自己过来。
不得不说的是,他们不是很尽责的父母,实际上,我与他们的关系都不亲密——在我的家族中,每个人都是很冷漠的。他们视勾肩搭背互诉衷肠为耻,认为大和男人应懂得清高和骄傲。
我的父母就是样板一样的人。他们很少关心我,所以更不会知道他们的儿子其实是个路痴。更不知道,让我一个人去完全陌生的地方就好像送一头猪去屠宰场。我所感到的恐惧,不仅仅是初来乍到的陌生,也是对未知的一种本能的抵触。
不过所幸的是,他们给了我一张王耀家宅子的地址,类似某某村王家庄王某某家这样子的。只要把这张纸条递给出租车司机,基本上我都不太有可能迷路。
但是……那个司机显然没有尽到他的职责。他把我放到王家庄的入口就离开了。我只能拿着纸条,拉着行李箱,像只苍蝇一样惊恐的乱转。
就是在那时,我见到了他。
王耀。他就坐在树木稀疏的河边。他看起来那么瘦小,脸冻得通红。表情麻木僵硬。但是他有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睛。当他转过头,望向你,你会觉得毛孔收缩,身体僵直,就好像被野兽盯住一样。
我只能站在那里,等待他从小马扎上站起来,对我露出第一个微笑。
那是一个空洞、敷衍的笑容。我从小对于笑容的定义就来得比别人独到。这像是某种天赋。我依靠它来判定一个人。而王耀……他的笑容让我对他产生了厌恶感。”
“是的,厌恶感……现在想起来,这其实能追溯回我单调枯燥的童年。我所能接触到的,基本上都是那种敷衍意味极重的笑容。毫无善意、也毫无温暖。出于一个14岁年轻人的叛逆。我潜意识里厌恶着拥有这副笑容的父母,以及所有人。
王耀他对我笑一笑后,就把简陋的鱼竿放在地上,他看起来一点也不担心鱼饵会被鱼儿偷吃,像是对钓上鱼来这种事毫无信心一样。
他朝我走过来,说了声你好。
我也用我发音糟糕的中文问候了他,他马上发现我是一个外国人——说真的,这让我感到些微的恐惧。
我14岁的时候,中国人对待曾经侵略过他们国家的民族还不是很友好。实际上,是非常不友好。我相信就是这个原因,那位出租车司机才故意没有把我送到目的地。
总而言之,我一瞬间犹豫到底要不要向他问路,我相当怀疑他会故意给我指一个相反的方向。
王耀裹紧了大衣,一直盯着我瞧,他可能觉得一个尴尬、不知所措的外国人很有趣,他乐于见到我继续尴尬、不知所措下去。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了很久——至少我是这么感觉的——然后我听到他对我说话。
说真的,我完全不知道他究竟说的是什么,但是我推测,他可能问了些‘需要帮助么’之类寒暄的话,于是我告诉他——‘我想看梅花’。”
“也许你会觉得很古怪。但是对我来说,我来这里目的可能就是这么单纯。不管我的父母出于何种险恶的意图,抱着何种渴望的心愿,仅仅对于14岁的我来说,那些都不重要。我之所以同意陪他们一起来中国,施行那个可笑的计划,完全是因为‘我想看梅花’这个念头。
王耀很是惊讶的盯着我看,满脸的质疑,似乎认为是因为我发音不准确而误听成的另一个意思。于是我又重复了一遍,他露出好笑的表情。
必须的承认的是,王耀他有一副讨人喜欢的长相,尤其当他笑起来的时候。虽然我总觉得他那副虚假做作的嘴脸让人深恶痛绝,但是事实上,至少是当初我与他初次相遇的那个早上,我确实被人类普遍以相貌取人的恶习给迷惑了。
他对我伸出手来,示意我去握住。我呆呆的照做,然后他攥紧了我的手,上下摇晃了两下,稀奇古怪的说了两句中国话,随后跟上的是一句英文——
“nice to meet you , Japanese”(幸会,日本人。)
我当时上国中3年级,出于某些个人原因,英语是我学得最好的科目,但是你要知道,日本人学起英语总是有局限性,尤其是在口语发音上面——日本是一个固执的民族,我们虽然更愿意去隐藏那些不容妥协的僵化性情,但是偶尔,从某些方面总是透露出这方面的端倪——就比如说,日本人,其实学习别的国家的语言有着一些困难,就是我们喜欢将自己的东西带入其中,这包括发音、语气,等等,至少在这些方面我们是拒绝被同化的……
不不,我想说的其实是‘成见’这个词,就如同日本人喜欢将一切套用到他们自己认知范畴之中一样,14岁的我无法跳出的‘思维定势’就是——中国的寡闻和落后。而当我真正踏上这片领土的时候,的确也被那副在萧条中奋力挣扎的艰苦摸样而确定了这种认知。
所以你可以预见到的,当我听到站在我眼前的男孩——身上裹着毫无美感可言的军大衣,脸颊被寒风冻出了细小的裂纹,即使他是笑着的,眼底仍然掩埋着某些我所不知道的,生活的痕迹给他刻画出锈迹斑斑的麻木目光——就是这样的人,突然蹦出两句洋文,说起来,对我来说哦真的很有戏剧性,说真的,我真是惊讶极了,惊讶到一时间忘记了回答他。
王耀期待的瞪着我,似乎也开始怀疑站在他对面的日本人并不擅长英文之类,便无奈的叹了口气。
他对着自己小声的嘀咕两句,又向我看了一眼,这一次,眼神里满是戏谑。
他又一次拉过我的手——他的手真是冰冷得吓人,我觉得自己似乎握住了一块被冻住了的木头片——然后他轻轻的扯着,并从我手里抢了行李箱,提起来,率先向着某个方向走过去。
他再也没有试图与我说话,似乎认定了他无法用他所知的语言与我交流之后,王耀变得十分的安静。
在一个落雪的早晨,土坡上面撒着薄薄的积雪,万物之音被吸进那些洁白的物体中,四周好像死去一样,而我能听到的只有运动鞋踩在积雪上的吸嗦声,能看的只有那个男孩他军绿色的后背。
现在想起来,我当时一定是因为身在异乡的陌生恐惧,而变得莫名其妙的信任起那个人,而身周白茫茫的一片,也让我产生了与世隔绝的幻觉。
我跟在王耀身后小心的走着,我的行李在他的手里,我的手也在他的手里,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你知道么,在我还小时候,就比如那年的14岁,我经常在幻想着这样的场景——
——辛苦学习了一天之后,我走出校门,在门外林立的某棵梧桐旁边,父亲倚在那里用眼神寻找着我,然后他对我走过来,脸上也许并没有笑容,但至少他的眼神是温柔的,他把我的书包拿过来,帮我提着,然后另一只手牵着我的手,他的车就停在不远处,然后我可以只看着他的后背走上一段路……
就是这样的场景,而我如今盯着眼前那个比我高不了多少的男孩的背影,觉得自己的幻想被微妙的实现了……
然而事实上呢……我都羞于开口了……王耀他与我一起生活的日子里,他不知道实现过我多少自小就梦寐以求的卑微想象……他给了我很多,真的很多,但是我几乎什么都没有回报他,不,我当时根本就没有意识到他所付出的,他的付出都是那么不动声色,细小却重要。
我根本觉没有发现那些,只觉得命运偶尔的善待是理所当然。
其实有关我们的初始,我能说的只有这些。
因为那天,王耀把我领到的地方就是他的家、我的目的地——一个人声鼎沸,于冬季这个节气显得格格不入的世俗之处——而不是我一开始要求他带我去的,有着梅花开放的地方。
我那一年冬天都没有见到梅花——事实上,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那种花期古怪的品种,还是在很多年以后,王耀离开我,和您以及王港先生回到中国以后的事。
即使是梅花,在严酷的寒冬也是无法开放的,我明白了这个小孩子都懂得常识,才是在与王耀相遇的那年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