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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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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却幼时随长辈辗转长安雒阳两地,谢璇这辈子几乎没有出过远门。
七堂兄笑话他是太宅了,谢璇反问他有没有去过长安。
七堂兄不说话了。
临行前,谢慈拉着两个弟弟嘱咐了许久,谢璇老早就发现了,春生,实在是老妈子脾性,只是平日里瞧着光风霁月话不多,实际上唠叨起来没有个头。
谢慈敏锐的看向他。
“阿蝉,我方才说的什么?”
谢璇神色自若道:“若遇贼人,不可硬敌,自保为先。”
谢慈看了他许久,这才温声笑道:“我还当阿蝉嫌我这兄长太唠叨了。”
谢和在一旁小声嘀咕着:“本就是如此……”
小侄子送了顶草帽,人却没有来,他这些时日在生闷气,觉得他们远游不带上他。
谢璇只想着等回来以后好好教育教育他。
这难不成是什么好差事儿吗?谁知道清河国藏了什么龌龊之事,若是在东郡探知不得准确的消息,恐怕还得过河北行,一路上多危险呀!
他的生存准则可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那他为何愿意去呢?
是家族的责任感?是士人的高尚节操?又或者是什么别的?
转身望去,雒阳城沉默的屹立在身后,一片片的苍绿掩盖城郭的轮廓,青绿色的城堞旁有炊烟袅袅升起。
这是座多么高大、古朴又厚重的城池啊。
当风声将西北的战讯吹到雒阳城中,其中又会激起多少波澜?
行至三十里外的郊亭,自雒阳的方向有一骑追了上来。
速度很快,那是一匹不可多得的好马。
谢璇的目光先是被那匹良驹吸引,随后才慢吞吞的挪到了马背上的人身上。
青年人的面容上逐渐褪去了少年的青涩,部分羌胡的血统让他的容貌看上去深刻而锋锐,他在马上的姿势是那般随意又自如。
姜霂赠了他一枚玉佩。
与其说是赠送,更像是强塞。
玉质温润,其上镌刻的花蝶纹更是巧妙绝伦,是一块不可多得的美玉。
谢和气得脸颊涨红,几乎跳脚。
他平素涵养极好,如这般气急可谓是少之又少,他指着姜六潇洒离去的背影破口大骂。
“真贼子!蛮夫也!”他怒道,“当年你提什么入赘时我就该剁了你!登徒子!”
他骂完,回头一看,竟见到自家堂弟竟然傻乎乎的把那枚玉挂在了腰间,更是气得绝倒。
他恨铁不成钢的给谢璇拽了下来,可谓是一口气憋在了胸口。
“七兄?”谢璇微微侧头,有些茫然,“姜六与我,也算是有些交情吧。”
总归有点面子缘,且姜霂其人,也不算难相处,文采更是出奇的好,尤其是吟诗作赋,只可惜雒阳子弟不买他的帐。
谢和愈发痛心疾首。
“他那是见色起意!”
谢璇:……
他忽然睁大了眼。
他想起那什么七大姑还是八大姨的八卦,精彩、刺激、超前……这个时代在某些方面,似乎十分开放……
谢和看堂弟的眼神怜悯的像在看一朵娇花一般。
“他就喜欢长得好的,”他说道,“此人轻狡反复,好色浪荡,不足与谋!”
谢璇唯唯称是。
……
东郡的郡太守名为钟微,乃谢昀故吏,昔日谢昀为司徒时,钟微为司徒府掾属,后出为郡吏,辗转数年,乃至于郡守。
若这是一名世家大族子弟的升官路径,那再寻常不过了,而钟微却是出身寒微,连寒门都算不上,恰巧在幼时有幸偷听学了两本书,恰巧被谢昀看上挑入府中,恰好……
他的人生中充满了太多恰巧,谢璇不认为世界上能有这么多恰巧。
即使钟府君在东郡三年毫无政绩,他也不敢低看半分。
他们抵达东郡时,已在马背上颠簸了半个多月,疲乏不堪。
这段东行的路不好走,官道年久失修,天气也不好,时不时的要下雨,好在抵达东郡治所濮阳城时,天色终于放晴了。
钟微亲自接待了他们。
堂堂二千石的官员,不仅毫无架子,甚至态度都颇为谦逊,连太守府上的装饰都极其简朴,甚至于说得上粗陋。
这放在现在实在少见。
雒阳奢靡之风盛行,谢氏还算有家风约束,其余世家大多奢靡至极,连那些少有的寒门出身的士人也会不由自主向这方面靠拢,若不如此,反而会被人嘲笑寒酸。
钟微却不如此。
他的衣服是半旧的,腰间只挂着一块玉质有些混浊的玉,他似乎四十都未满,身形清瘦,文气而清隽,这个年纪,称得上一声年轻俊才了。
“清河国?”
他的神色平静无波,而眼中却逐渐出现一缕极淡的疑惑。
他说道:“清河王不善内治,封地连年饥荒天灾,百姓苦之。”
谢璇觉得他说得极为克制,恐怕事实会更加沉重一些。
谢和与钟府君谈笑风生,谢璇安心的做一个花瓶。
论及口才,他断然不及七堂兄。
他听钟微说道,“我数次送信往雒阳,欲交予太傅,却了无音讯。”
谢和面色微沉,临行前,祖父自然都交代过他们,其中可并没有这所谓的信件。
或者说,在祖父看来,这位故吏与他早已多年不曾联系,只有逢年过节时会收到一分微薄礼物。
钟微听过后也显得极为诧异,他讷讷道:“本以为是谢公心中不快……”
既是如此,那其中定是有人截断了信件,若不是今日二谢前来,恐怕不知还要被隐瞒多久。
地方层层隐瞒,又官官相护,竟早已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了。
谢和正色长揖道:“大父久在中枢,未能知治下之景,还请府君为小子解惑。”
钟微看着面前谢氏的郎君,年长些的面容肃然,那年少些的郎君安静的坐在一旁,毫无骄矜之色的端茶奉水。
这是谢氏子弟,也是他故主的家人。
他垂下眼眸,不徐不疾说道:“河北黄河水患逐年严重,清河国尤甚,洪水泛滥,百姓流离失所,此事……想来朝中未必知晓。”
谢璇手里的点心吃不下了。
钟府君非常有古士大夫节俭的风气,这点心,也格外健康,都是喇嗓子的粗粮。
不过他此时却不是嫌弃食物难吃,而是切切实实的感到了沉重。
就像是抽卡抽中了最坏的那张卡。
清河国水患严重,又加之清河王连夜跑路到雒阳,话里话外求着换块封地……总不会是水患抑制不住,他觉得封地保不住了吧?
“荒唐!”七堂兄的语气也恼怒了起来,“水患之事,古今有之,他瞒而不报,清河百姓皆受其害!”
“若朝中知晓,该当如何?”
那位府君如学中稚子一般认真发问,也不顾及面前不过是两个少年人。
“自然是——”兴修堤坝……
谢和话语陡然一顿,他想起了愈发捉襟见肘的国库,还在为西北粮草吵得昏天黑地的朝堂。
其实,大周也没有那么穷。
不过是天子好财,不愿出钱,大族守财,袖手旁观罢了。
钟府君长叹一口气。
“路途劳顿,二位谢郎在城中歇息几日罢,”他认真说道,“谢公于我有大恩,若有其余事能相助,且道来便是。”
离开太守府时,天边又阴沉沉的,乌云密布,大概是又要下雨了。
天气已经凉了下来,马上就要入秋了,早晨的积水还未干,城中到处能见小水洼,一步一个水坑。
谢和给祖父写了信,令人快马送去,又不知从哪儿拿了一把麻花,塞到了堂弟口中。
“唔——”
谢璇怒目而视,表示抗议。
“别生闷气了,你我也做不了什么,”七堂兄说道,“还有大父在呢,你若是害怕,朝为兄哭诉也行。”
谢璇:……
他艰难的咽下麻花,保持微笑。
他相邀七堂兄一同去看看东郡的堤坝。
七堂兄骑射不佳,一路过来,每逢无人之时就捂着大腿叫嚷,这会儿听得他的话,脾气上来了,硬是忍着疼要一同去。
东郡在黄河南岸,清河国在黄河北岸以东,行至大堤上,入眼是一片混浊的苍茫,那条大河与昏暗的天色融为一体,泥沙的腥味伴着湿润的风呼啸而来。
这就是黄河啊。
河水裹挟着大量的泥沙,混浊的黄色河水顺流而下,惊涛拍岸,卷起千层黄浪。
沧海一粟,人力在此时显得那般渺小而无力。
这是天地间的伟力。
谢璇屏住了呼吸,许久以后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大堤高有十米,坚固的矗立于此,如今之时,尚且有民夫不知疲惫的扛着沙袋往返来回。
凝望大江东去,心中所生并非豪迈,而是惊惧。
谢璇有些头晕目眩,他回头,方知为何心惊。
堤坝很高,很坚固,这是古人之伟力,可那条河,也很高,高到比之堤坝之后的大地还要高出两三米的样子。
这般高度,如何能不头晕目眩。
“当真不会决堤?”
谢璇喃喃道。
“郎君可是害怕?”
一旁忽有人声响起,稚嫩而略微嘶哑。
回头望去,是一个脏兮兮的少年,他裹着分不清颜色的布条,堤坝上的民夫大多光着膀子,他倒是穿得严实,一张脸上尽是污泥,唯有一双眼眸明亮。
他倒是不卑不亢,不仅主动搭话,还要伸手讨要报酬。
谢璇从袖中取出一把硬通货——一大把麻花和小块的胡饼,看得谢和瞠目结舌,左思右想不知堂弟如何身上带了这么多零嘴。
那少年也惊了下,但收东西还是麻溜的。
他指着那混浊的泥水说道:“郎君且看,若舀一瓢水,一斗水七升泥,年年如此,河床自然逐年变高了,如今尚且算好的了,但往年也不曾出大事。”
这都算好的?
谢璇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再回头看那瘦伶伶的少年。
“你是本地人?”
“是,”那少年顿了下,他说道,“小人本是濮阳城南街杀鱼的。”
“如今不是了?”
少年平淡的说道:“家中大人被抓去做劳役,再未回来,家中自然也坚持不下去了。”
“钟府君竟是这般人?”
谢和诧异问道。
“府君?”那少年眼疾手快不知从黑乎乎的泥泞中拽了个什么东西,他歪着头说道,“郡中又不由府君说了算。”
轰隆——
大雨终究是落下了。
大雨冲进那翻滚的黄水之中,惊涛声愈发响了,几如轰鸣之声。
谢璇与谢和二人匆匆回了住处,已是浑身湿透,他换下了衣服,又忍不住去想那堤上的少年,以及更多的民夫如何。
今日早已是累极了,至东郡以前,恐怕连祖父都不知道东方局势之紊乱恶劣。
就在雒阳以东不过半月路程的东郡,郡守之威不及郡中大族豪强,清河国洪水泛滥数年无人上报……
谢璇一边胡乱想着,一边又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大雨似乎一直没有停下过,他睡得不算安稳,直到深夜中有人声喧嚣,方才惊醒过来。
被褥潮湿阴冷,他迷糊的爬起来,隔壁屋的谢和也惊醒了,外头还下着大雨,却有人顶着那稀里哗啦的雨水冲了进来,神色惊慌,声音无措。
那是七堂兄身边的亲从。
他惊慌的与二人说道:“黄河于清河国决堤,大水淹了小半个河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