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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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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王问太公曰:兵道如何?”
“太公曰:凡兵之道莫过乎一……兵为凶器,不得已而用之。”
阁楼上,谢璇磕磕绊绊背着。
倒也并非背不出,只是要时刻注意着先生抽查释义。
他看着先生总算点头,心中庆幸,下一秒却见先生从小案底下抽出一张棋盘。
“闻谢公言,汝颇善弈棋?”
陈先生问道。
谢璇只得跪坐好,执起白棋。
“还请先生手下留情。”
陈先生抚须而笑,他饶有兴致的把玩着棋子,观着棋局。
“听闻前些时日,清河王造访谢氏。”
先生闲语道。
“是,”谢璇忍不住又说,“天子竟能容他。”
开口就是想要借北军的藩王,还真是嫌自己活太久。
陈先生反而对此兴致不大,甚至没有问究竟是如何事情。
他说道:“陛下虽善待清河王,却知其本性,尚且……是有分寸,又欲以之制约各方。”
谢璇思忖着……
这不就是说天子其实知道自家亲弟是个铁废物,但又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掌控,还能用他来玩点权力的小游戏……
实话说,他觉得这种心理很恐怖。
自以为会玩权术的人,很可能是个菜而不自知的人,而他在这个位置上,菜,就会祸及天下。
先生道:“近年朝中局势不佳,正则所在中书省,明言请谢氏送钱十万,方可再进一步。”
谢璇手一抖,棋子差点掉了。
“怎么?”陈先生捻着胡须,挑眉问道,“正则未与你说过?安之都将往外郡为吏也。”
“春生向来将我当稚子看,极少说这些……”谢璇嘟囔着,又忍不住抱怨道,“先生这会儿说这事,必是想叫我分心,实乃诡道也。”
陈先生吹胡子道:“此阳谋也!”
谢璇忍气吞声。
低下头来,却仍是忍不住为此分神。
其实按理来说,以谢氏之名位,不至于被如此索要,如此这般,倒有些刻意针对的意思。
又或者说,这些年来,朝中形势愈发复杂,世家大族心怀叵测,皇后权势益涨,而谢氏,恰巧在一年前的婚事中拒绝了柳氏抛来的橄榄枝。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
倒也未必是错误的。
他心中一边琢磨着那钱流进谁的口袋里,一边往棋罐里摸棋子。
忽听先生啊了一声,抬眼望去,那老先生举着棋子迟疑不定,再观棋局,竟已是走入死路。
谢璇眨了眨眼。
“先生,”他竟有些谜一样的雀跃,“你要输了。”
他该下课去撺掇小侄子帮他拉磨了。
他的近期理想是改良伙食,此事任重而道远,他得先找个苦力。
不,是帮助年轻人锻炼身体,小侄子天天坐着,长此以往身体怎么能好呀!
他心中想了一堆,却不料先生沉默着拿走了几颗棋子。
“方才不算,”他说,“再来。”
谢璇傻眼了,他盯着先生看了许久,却见老先生神色自若,没有丝毫异色。
他忍气吞声,只得继续下。
中途陈松师兄上来了一回,似是欲言又止。
“阿翁,”陈景行犹豫着说道,“阿蝉今日还说着要教周边百姓认草药。”
陈先生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
“他图册还没画完,怎是今日?”
陈松不说话了,他离去时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了谢璇一眼,谢璇有些摸不清他是什么意思。
陈老先生还特意喊了陈松一声,但听师兄无奈应了一声,这才离去。
谢璇捏着鼻子与先生下棋。
他虽入学一年多了,却是第一回与先生下棋,他在家中便常常被伯父与祖父抓去下棋,一下就许久。
但他竟不知先生这棋艺,竟是差得离谱!
伯父与祖父觉得与他旗鼓相当,于是爱抓他,可他与先生对弈,那基本是单方面屠杀。
谢璇草草结束一局,起身行礼,寻了理由离去,老先生也不拦他,就是愁眉苦脸看着棋局,像是有什么不解。
谢璇欲下楼,却看到楼下的梯子不知何时被人搬了去。
他突然沉默住了。
陈老先生笑眯眯看了看他,又指了指席位。
谢璇想起了陈师兄的眼神。
好消息,师兄努力救过他。
坏消息,师兄把梯子拿走了。
他真是,他太感动了……
他现在面前有两个选择。
一,跳下去,他的水平不至于摔着。
二,舍命陪先生。
谢璇犹豫三秒,垂头丧气回去拿棋子了。
今日,他得杀一杀先生的菜。
“阿蝉以为,弈棋为何?”
陈先生输得昏天黑地,竟是逐渐平息了心绪。
谢璇答:“弈棋如兵戈,谋事,布局也。”
陈先生终于放下了棋子。
“我不通兵事,不过粗读几本兵书,”他神色平静中带着几分怀念,“阿蝉日后,或有一日带兵乎?”
谢璇不知道。
父亲是将军,但儿子未必也是将军,起码他现在,是不愿做什么将军的。
上辈子的经验告诉他,将军啊,要承担得太多,他怕自己承担不起。
一局罢了,他长揖告退。
陈松送了他一碟栗子糕赔罪,他坐在廊下慢慢啃着,见谢琨匆匆而来,头上巾帻都微微乱了。
“阿蝉叔父,”谢琨唤道,“大父唤你我回去。”
谢璇把剩下的栗子糕塞进嘴里,拍拍手起身,腮帮子都鼓了起来,这还不忘朝小侄子嘴里塞了块。
糕点软软的,带着栗子的清香,谢琨看了他一眼,说不出话来。
天色有些阴沉,天边是翻滚的乌云,黑沉沉的云压得极低,似是有什么东西在其中酝酿着。
大概,是要下雨了。
前脚刚进家门,后脚大雨就落了下来,谢璇走得急,这会也不由身上湿了许多,再看看谢琨,小侄子也一个样。
雨水哗啦声下,祖父院里的仆役安静的守在廊下,屋内隐隐有人声交谈,只是听不真切。
谢璇推着谢琨去了侧屋,叫仆役给他拿身衣服,自己则稍稍整了整衣袍,倒也不算太湿。
“前段时日你得了风寒,我可没有。”
见侄子拽着他,无情的叔父嘲笑一声甩开了手,还不忘做个鬼脸。
谢璇轻手轻脚推开门,但见堂上坐着几位长辈,其下是几位不常见着的族中兄弟,谢慈坐在右侧,闻声微微侧头。
他无声无息的坐到了兄长身旁的空位,屋内的长辈似是没有注意到他,谢慈却感到他身上微微的湿气。
“北狄王庭年年寇边,朝中又不给粮饷,季玉纵是有三头六臂,也得节节败退!”
伯父素来儒雅温文,如今却有些愤懑不平。
听到父亲的名字,谢璇讶异的抬头,长辈们面色凝重,又似有愁云缭绕在面上。
今岁北狄又击西北,是那位北狄大人亲自领兵,直指三辅之地。
他听到长辈们如此说着。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清河之事尚且没有下文,西北又迎来战事。
谢璇心下莫名有些沉重,肚子里的栗子糕都显得沉甸甸的,他有些不安的挠了挠身下的茅草席。
“连年大荒,朝中亦是缺粮,若要粮草,还得再议,再议……”
祖父的面色疲惫,这让他看上去格外苍老。
“家主,今北方连年天灾人祸,或不如听从司徒之意,谏言陛下迁都南方……”
有族叔轻声说道。
谢昀冷冷看了他一眼,没有作声,那位族叔的声音也就越来越小,直至没有下文。
“若往南方,则北方之地迟早俱失,”他说道,“尔欲为千古罪人乎?”
谢端恨恨拍了下桌子。
“北狄胆敢如此猖獗,实在是天佑外族,得遇明主。”
谢慈从案下抓住了父亲的手,谢端这才了然自己方才有些失言了,只得低下头去。
实则这也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儿。
北狄潜伏多年,自十多年前出了一位名为郅乌的北狄大人,草原便逐渐强大了起来,领土纵横东西,自辽东至陇西,连年南下侵扰,天子甚至割地求和过数次。
“如此……朝中弃凉,乃至于弃关中之议又要甚嚣尘上。”
“大周建朝三百年,纵是一时式微,也从未有外族胆敢能够动摇根基。”
“季玉公驻守西北,实为危险……”
族人们议论纷纷,谢璇感到了一丝不同于以往的气息,更加焦灼、不安、翻腾着……
是因为朝中局势吗?又或是边疆战局?
谢琨此时入内,谢璇便转头去看他,小侄子衣冠整齐,有些诧异的看着他,谢璇看到他的口型是在喊他。
“谢璇。”
谢璇恍然回神,他听见是祖父在喊自己,且并非是叫自己的乳名。
祖父高坐于主位,神色严肃,非平日里那个温柔的老人,而是如今谢氏一族的掌门人,当朝太傅。
他问道:“你如何看待西北战事?”
长辈们,兄弟们的目光都看向了那十六岁的少年,那也是谢廉唯一的子嗣。
谢璇一瞬间有些茫然。
就像是一向被宠着的稚子,突然被要求去接触那些更高,更大,更辽阔的事情一样,他该说什么,又能做什么?
良久,他听到自己用着平日里的语速平和说道:“大周能屹立三百余年,盖是因其一统,诚如韬略所言,凡兵之道莫过乎一,用之于国家,亦是如此,草原部落四分五裂,然纵观前事,凡有枭雄能一统部落,建立王庭者,皆为大患,君王所念必诛。”
“今虽艰难,然若退一步,则步步皆退,待其整合漠南至东北之地,王庭领土万里,则天下将危……”
……
用过飧食,族人们三三两两的离去,外头还下着雨,间或带着霹雳闪电,真不是个好天气。
谢璇被祖父留了下来,他心中有些忐忑。
他怕自己回答得不够好,又或是……显得过于冷淡。
他对父亲,实在是少了些父子情谊,幼时是祖父与伯父一家带着自己,少年时是母亲一手带大,父亲于他而言,更像一个遥不可及的字符。
谢昀却没有提这些,他仍是包容的,温和的,他问谢璇,愿不愿意以谢氏之名义,去一趟东郡,调查河北虚实。
谢慈尚且侍奉于祖父身边,闻言微微拧眉。
“大父……”
谢昀抬手,他便止住不语了。
“此行是为清河国之事,”祖父说道,“清河王会留在雒阳两月,此事,柳后不欲过多插手,陛下顾忌兄弟情谊……其余世家更愿明哲保身……”
谢璇一瞬间有些惊讶。
如此之事,其实人人皆知清河王恐有隐瞒,却无一人愿去探知,更甚者柳后将其推给了祖父,认定祖父会去管上一管。
真是……何其可笑,又何其可悲。
“你可愿与安之同行?”
祖父说道。
一旁一言不发的七堂兄微微颔首,似是早已知晓,看上去比之平日里不着调的样子,靠谱了许多。
谢璇踟蹰着,却又不知为何踟蹰。
祖父的神色是温和的。
“你今年幼,本该多养在膝下几年,但世之将乱,若能历练四方,乃是好事,只此事确实为难,若是心存疑虑,便当做大父未说过便是。”
谢璇忽然平静了下来。
他认真拜下,道:“孙儿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