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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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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王同志来的那日,场面非常壮观,只可惜谢璇并没有看见。
听闻他带来的珍奇珠宝,有十大车,布帛药材近百余车,连美姬都有三车,那些楚楚可怜的美人穿着单薄的衣服坐在敞开的车上,欲语还休,梨花带泪,其中半数还是生得格外惊艳的胡女。
雒阳的士大夫骂了三日不成体统,百姓们则津津乐道了好几日,茶余饭后又有了新的话题。
那天的队列啊,从北城门,一直长长的延到十里之外的郊亭,泼天的富贵啊,纵是跟在屁股后面捡点土,被护卫的士兵抽上几鞭子,那也是值得的。
一些风声开始流传了起来。
一般来说,藩王不会轻易入京的。
但清河王李恒,乃天子同胞亲弟,他奢靡成这番模样,也不见得天子去怪责他。
或者说天子与他臭味相投,但这种话一般人可就不敢说了。
总的来说,清河王不是什么贤王,天子也不是什么明君。
在外头玩得花天酒地的清河王大张旗鼓入京又是为何呢?
有的说他是思念兄长了,也有人说他有不臣之心,还有人说他治下一团糟,快揭不开锅了,要去找皇兄打秋风……
但总归旁人在说,清河王在雒阳玩得也很开心。
他今日宴请那个,明日与天子去围猎,再后日呢,与狐朋狗友出去玩耍,日子过得好一个自在。
纵是如此,谢璇听闻他来了自己家时也感到了十分的惊讶。
他刚从街上回来,买了城南那家的柿饼,见着祖父院前少有的点着灯,便想着来串串门,未想门口的侍卫与他说谢公正与清河王议事。
按照清河王同志的人设,这个议事恐怕与自家祖父的画风,不是很匹配。
他止步于门前,将柿饼交给了侍卫,正欲离去时,却听里间传来了陌生男子的声音。
“来的不知是哪位谢郎?”
“是季玉家的孩子,尚未及冠。”
这是祖父的声音。
侍从将门从里面推了开来,面生的人,并非谢氏的仆役。
祖父无法,只得无奈道:“阿璇,进来吧。”
谢璇只得又取回了柿饼,整了整衣冠,脱鞋而入,他看到了一位颇为眼熟的男子坐在堂上,祖父冷淡的坐在一旁,见他进来才稍稍颔首。
……若是伯父在,恐怕得直接轰人。
他素来是个耿直脾气,瞧不得这种纨绔子弟,还是皇室出身的纨绔子弟。
视线微移,那男子蓄着一撇山羊胡,眼眸狭长,眼角上挑,其实他生得也不丑,但也算不得好看,那身上的锦缎华美而绚丽,谢璇依稀记得,宛姊与自己说过这种紫色的锦缎叫什么……叫什么来着?
他在悄无声息的打量清河王,李恒也抚着胡须在看那低眉垂目,安静温顺的少年。
都说谢氏子弟生得好,他见过谢正则,已觉是蒹葭玉树,有匪君子,今见谢璇,才知何为簪缨之珠冠,高门之明珠。
那十六岁的少年竟生得一副美到浓馥的姿容,白肤鸦睫,昳丽到锋锐,不似他的兄长那般温和平正,却另有一种淡泊之清雅自那馥郁的美中来。
他在封地养了那么多的娇妾美姬,竟似是都比不得这一眼的容色。
他失语片刻,直到那少年向他行礼方才回过神来。
“孤本只闻谢氏有子谢慈,名满雒阳……”他喃喃道,“珠玉在侧,觉我形秽。”
谢璇手一抖,差点把柿饼拍他脸上去。
他觉得清河王,那是真的有点欠揍。
谢昀啪的把茶杯放下,惊醒了被迷了头脑的清河王。
李恒讪讪一笑,他努力把视线放回谢太傅身上,又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更真诚一些。
“太傅……如今,只有您能帮我了。”
谢璇有些讶异,但面上不显,他屏息聆听。
虽然李恒常常词不达意,又语句混乱,但他还是囫囵听了个明白。
他竟在求祖父在天子面前为他求情,让他换个封地!
天底下哪儿有随便换封地的藩王?
何况清河国也算不得差,资源丰富,人口繁荣,除却离京师稍远了一些,也没什么问题。
“我请了相师,他说我与清河命数不合,若长居于此,必将有重灾。”
清河王信誓旦旦的说着。
祖父笑笑,看着他也不说话。
李恒也感觉不妥。
他其实与谢昀,几无交情,他年轻时看到这位笑眯眯的谢公就和老鼠见了猫似的,谢昀于他,还是有些威慑力的。
他声音瞬间低弱了一些,他说道:“谢公,公当知晓,北方常年不平,尤其辽东之所属,虽有姜大将军镇压,乌丸仍是频频南下,我所在之清河国更是年年受其劫掠,不堪其扰……”
他说道:“劫掠百姓倒也无妨,孤唯恐自身千金之躯受其威胁,常言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孤有此忧,亦是人之常事。”
他的没脸没皮把谢璇当场镇住了,他忍不住转头,见到祖父仍是神色自若,不禁感慨还得是长辈养气功夫好。
谢昀沉吟片刻,问道:“老夫一介老朽,殿下如何想来寻我?”
李恒道:“雒阳世家,云杨二家钟鸣鼎食,显赫一时,却不及谢氏信重于天下,孤只信谢公。”
谢昀问:“是吗?”
“……是娘娘指点我来此。”
娘娘。
当今天下只有一人称得上一声娘娘。
柳后。
谢昀摩挲着凹凸不平的杯壁,思忖不语。
柳氏钟鸣鼎食,世代簪缨,直至这代,子嗣单薄,无人可用,旁人皆以为那百年的世家就要就此沉寂,谁料家门中出了一位皇后。
还是能够端坐于垂帘之后,运筹帷幄,心有丘壑的皇后。
李恒似是有些急了,他说道:“若是不行,往隔壁郡县调点郡兵守卫我,或是请公于皇兄面前美言几句,借我点北军用用……”
担忧乌丸南下,欲屯兵自重,倒也算是能够理解的逻辑,但其中却总有一种怪异的违和感。
柳后指点,又是意欲为何?
谢璇温顺的坐在一旁,却似是看到了那些无声无形的暗流。
李恒见太傅只抚须不语,不免着急,他转而问道:“谢小郎君如何看?”
谢璇忽然被点,他有些茫然的抬眼,看到清河王看着自己,祖父也看着自己。
一场本该没有他的谈话,他却突然成了中心。
屋内安静了下来,二人似乎都在等他说话,但二人心中的期望,大抵是不一样的。
他低眉敛目,说道:“殿下与陛下兄弟情深,然封地之事非同小可,擅自行事,唯恐伤及殿下与天子情谊,如此后果,殿下应当不愿看到。”
清河王立身之根本,在于他有个当皇帝的亲哥,而不在于封地如何。
李恒恼怒的皱眉,却听那少年不徐不疾又问道:“殿下可有问过娘娘?”
“她——”李恒本欲开口,却不知有何忌惮,只是含糊说道,“问过,问过……”
他见谢昀开始打太极,连那年岁不大的少年都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不由气馁,最终只是喝了茶,一甩袖子离去。
他走之后,谢璇看向祖父,见祖父颔首,这才出门。
不过片刻,他去而复返。
他说道:“清河王留下六车珍宝,已悉数令人点清送回。”
谢昀含笑点头,指向一旁,示意孙儿坐下。
“阿蝉以为如何?”
不速之客离去,谢璇放松了许多,他扯了扯祖父的袖子,道:“其中可能内有蹊跷。”
“清河王向来荒唐,说不准是封地上……闹出了事儿来。”
谢昀嗯了一声,他的目光落在这生得格外出众的孙儿身上,却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没有开口。
“大父?”
“这些时日,你出入行事还当谨慎,”谢昀回神,他转而问道,“近来陈公教些什么?”
谢璇的神色微不可见的低落了下来。
“在习兵书,”他说道,“闲暇时先生令我多学着作辞赋,免得日后丢人。”
“大父啊,我真不是写诗的料子,有这功夫,我宁愿去跟着铁匠去学打铁。”
祖父失笑,他告诫几句后,又为小辈装了一袋点心,一如所有寻常的老人家那般慈和温柔,老夫人还端了碗奶茶来,这是谢璇提供的方子,没放什么糖,但很是香醇。
谢阿蝉转眼就抛却了方才的烦心事,甜言蜜语的道谢,还不忘哄老太太开心。
老夫人一贯喜欢谢璇,家中小辈一个个沉稳,纵是谢和跳脱些,在长辈面前也是老老实实,唯有谢璇喜欢撒娇,会甜言蜜语哄人。
她笑眯眯的顺势捏了把谢璇的酒窝,嘱咐他多吃饭,长身子,这才放了人离去。
她回头,看到已经不再年轻的夫君复又蹙起了眉,便说道:“阿蝉看着跳脱,做事还是稳重的。”
不论是答话,还是应对赠礼,都是不卑不亢,无有过错。
谢昀摇头,“我所忧,乃为清河王之事。”
“河北恐有生变,娘娘怕是在刻意提醒着,此事,还是得管。”
老夫人方才一直坐在屏风之后,如今缓缓说来,眼眸清醒得不似寻常后宅妇人。
屋外的天色很好,天高云淡,谢昀望着那一线天色慢慢想着。
他生有四子,谢廉有武才,谢端有文才,却都少了一分应对朝堂风云的谋略,孙辈中,谢慈平和稳重,几无短处,谢宛有谋略却生得女儿身,谢和长袖善舞……而谢璇……
他思及思无邪三字,仍是有些踟蹰。
“正则年少成名,素有名声,安之交友四方,阿琨少时便有神童之名,聪颖过人,”他说道,“阿蝉却生性平和,不喜做养名之事。”
平和,不是坏事。
士族,素有养名之习,如谢慈谢琨,皆是年少有名,得高士点评,世人称赞,而谢璇却格外低调,除却昔年上巳节露出的一手字以外,几乎再无值得说道的。
“你怎知他心中所想?”他的夫人微笑着说道,“阿蝉是个心善的好孩子啊。”
谢昀笑了,他执起夫人的手起身,揉了揉膝盖。
“清河之事,还需上心,雒阳于河北,还是鞭长难及,所闻之事,也未必俱实,”他缓缓说道,“我在东郡有一故吏,夫人以为,可使阿蝉远行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