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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   谢璇低估了谢和的决心,也高估了自己的身体。

      自那日醒来以后,其后几日他都在断断续续发热,阎大夫怕他发展成肺炎,各种苦药给他不知灌了多少。

      他觉得自己已然失去了味觉,连喝个豆粥都觉得是苦的,睡得多了,意识也混沌不清。

      昏昏沉沉间,他偶尔也听到药童与府上仆役说着一些,濮阳的情形,四方的战事。

      他们说,河北有一人名为孔恩,振臂高呼,十万响应,统领了本来四分五裂各自为战的清河贼。
      他们说,河南形势严峻,城中已然开始缺粮……

      “你们今日朝食用的什么?”

      两个小药童正蹲在廊下嘀嘀咕咕着,猛然听见少年略有些低哑的声音,顿时和兔子似的跳了起来。

      回头一看,那病了好几日的谢氏郎君正披着件青色外衣,懒洋洋的倚在门边,愈发显得身形纤瘦。

      “郎君如何起身了!”
      小药童惊呼。

      “睡久了自然睡不着了,”谢璇理直气壮的说道,“又不是什么大病,还不能走路了不成!”

      药童挠了挠头。
      好像,其实也没什么问题……

      肚子咕噜咕噜的叫了下,他顿时面红耳赤的低下头,另一个小孩脸皮便厚一些,假装无事发生的顾视左右。

      谢璇回屋把桌上的饼子分成了三份,示意他们去取。

      两个小孩自然不敢上前。
      他们如何能去取病人,客人的食物呢?

      “我病中少食,吃不了那么多,”谢璇道,“你们不吃也是浪费。”

      话到如此,两个小孩便小心翼翼的各拿了一小块胡饼。

      粮食的味道,总是令人心安。
      纵是麦子粗砺的磨着喉咙,那也是另一种扎实。

      谢璇感觉自己像是看见了两只小仓鼠,他有些手痒,又想起了自己家里的大肥猫。

      他叼着小半块饼子便出门了,身后两个药童竟一时没有发现。

      天气冷了下来,街道上空荡荡的,谢璇站在街上,满眼的荒凉。

      暮鸦归巢,号角声响,战鼓雷鸣。

      濮阳是座郡城,但它的城墙也不过二丈高,而此时,这五米高的墙上密密麻麻爬着人。

      那些流民几乎以人为梯,前赴后继的向上攀爬,一双双挣扎的手几乎已不像人类,更像是某种恶鬼。

      城墙上的士兵早已麻木,落石、泼金汁……这些都已是惯例,稍有不慎,那些流民就如跳蚤般的爬了上来。

      直到暮夜降临,他们才如潮水般退去。

      可第二天,或是第三天,他们还会来的。

      守住了那条咆哮的黄河,其后却还有不知何时才能终结的战争。
      就连喊号子的曲军侯此时都不由感到了迷惘。

      他看到有人不知何时安静的站在城墙上凝望着下面,他上前欲驱逐,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容。

      ……嗯,是,一看到这张脸他就感觉臂膀隐隐作痛。
      修堤那几日他怕是终身难忘,搬沙袋搬到脱力……如今他对这位谢郎也真是又敬又惧。

      谢璇问道:“敢问军侯可知府君现在何处?”

      沿路所过之处,皆是一片低落,城墙下的血已经凝结成了深色,头顶的秃鹫在空中盘旋着,狰狞而令人不安。

      隔着好几米,谢璇便听到了谢安之似乎在与钟微争辩。

      “府君此计,岂不是将一城百姓性命尽当作笑话?”七堂兄似乎气急,“你当真不怕城破?”

      “若城破,我自殉城,安之不必多言。”

      谢璇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才听明白了一些。

      钟微竟是想开城门将清河贼放进来,以巷战战之,攻其不备。

      这位府君,似乎总是会突如其来的胆大。

      “阿蝉?”谢和有些惊讶,又有些不赞同,“你如何来了?”

      谢璇未答,他问道:“如今形势危急乎?”

      谢和的面色阴沉了下来。
      他终究还是说道:“陈留,颍川皆有清河贼起义,更有甚者直指雒阳所在,朝廷恐怕一时顾及不了东郡。”

      谢璇久久难言。
      起先,只是因水患之事民怨沸腾的起义,竟如星星之火般,旬月之间扩散成了燎原之火。

      到底是早有筹谋,还是积怨已至如此了?

      他甚至一瞬间在想,若是雒阳被破,是否真的会改天换地?

      “城中粮草已支撑不了多久了,”钟微说道,“若再坐以待毙,与等死有何异?若真到了要饿死人的时候,你可想过后果?”

      后果?
      谢璇慢慢想着,不得不说,濮阳百姓,包括眼前这位府君,那可都是潜在的清河贼啊,真到了活不下去的时候,恐怕城中百姓真的会跑去选择落草为寇。

      打不过,那就加入。

      “羊狐招揽兵众,四处蛊惑,声势愈盛,若再拖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如今,还得我们自己解围。”

      谢和咬牙切齿。
      他当时,还真没想到羊狐有这般能耐,更没想到他竟一路往濮阳跑,要知道,当时多少人觉得濮阳会被洪水淹没,他若是朝西边跑,如今已经被官军捉住。

      一旁的年轻功曹一言不发的长揖而下。
      “此计为我所献,若有不测,我当一人担此恶名!”

      谢璇记得,他叫崔景。

      钟微将他揽到身后,他的神色极冷,他说道:“此事我一人决之,请君等勿要多言。”

      论身份,他是东郡郡守,谢和不过是被他临时征辟的主簿,谢璇就更加是个未成年,他若一意孤行,确实无人能反驳。

      谢和气得牙痒痒,谢璇却笑道:“不无不可。”

      “谢郎以为此计可行乎?”
      “兵者,诡也。”

      戌时,一人趁夜悄然翻墙出城,携一绢书直奔清河军营地。

      羊狐从瞌睡中惊醒,看到了灰头土脸被带到这里的年轻文人。

      崔景直接五体投地,泪不能止。
      “我本城中小吏,自大乱之始,终日惶惶,父母被强征修堤,服劳役而死,亲弟因城中无粮,与人争夺间被砸死,今见将军,不愿再为敌,奈何城中太守软弱愚忠,故而深夜奔逃至此,献书于将军!”

      他本来生得白净,这连月奔波后也满脸沧桑憔悴,瘦得像是大病一场,这份形容竟叫人生出了几分信任来。

      羊狐接过帛书。
      他幼时给城中富户养马时,偷学了一些书,看点字倒也不在话下。

      他展书一看,顿时拍案而起,大喜过望。

      那竟是封城中守将的降书!

      崔景见状低声说道:“城西守将乃小人族中长辈,与将军相约明日戌时,城墙点火,开西门,迎将军。”

      羊狐看他几乎像看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直到他的军师连忙上前疯狂拉他的袖子,他才稍稍回避,看向了自家的现任军师。

      狗头军师低声道:“大帅莫非忘了谢军师?听闻洪水犯濮阳时,亦是一位姓谢的年轻人领人强守堤坝,我怀疑,其中必有阴谋。”

      阴谋,有阴谋又能如何?
      那位农家出身的乱民头子出奇的平静,他没有读过多少书,却对自己的处境还算略知一二。

      朝廷兵马忙于平定京畿之乱,他若不能占据濮阳这等要地,待得他们空出了手,又该如何抵御?

      何况,他们本就是走投无路了。

      “汝可有欺瞒于我?”
      他的目光冷厉而带着血煞之气,几乎叫崔景一个哆嗦。

      清河军的军纪,自然是差极了,守卫混乱,纪律极差,到处都是乱撒的排泄物以及不停发生的纠纷,可他们的身上却实实在在的有一股血气。
      这是真正的亡命之徒。

      但凡错踏一步,他今日恐怕连个全尸都没有了。

      崔景咬牙,他猛的取出腰间匕首,在身前人瞬间凝滞的眼神下,他不顾疼痛用右手狠狠握住刀刃。

      鲜血哗的流了下来,伤口很深,几乎能见白骨。

      “将军莫非是疑我有诈!”他怒极,面上尽是屈辱之色,“我弟尸骨未寒,父母死不瞑目 ,这天下早就没救了!”
      “将军若疑我,在下今日便以死明志!”

      他举刀向自身,还是羊狐将他拦了下来。

      这回,连军师都有些茫然了起来。

      他们相约明日戌时,城楼之上点火以示意。

      风云诡谲的一个日夜很快过去,圆月高悬,城墙上的火把照亮了一小片城前荒地,崔姓的将领在太守的示意下,颤抖着下令开西门。

      夜里的濮阳城是死寂的。
      而纷杂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那是无数早已红了眼的清河贼,他们顺着那扇侧门鱼贯而入。

      很顺利,或者说太过顺利了。

      守军被支了开来,夜袭的清河军中,偶然有些骚动也未引起城中的注意力。

      不对,这是不对的。
      可事已至此,向前一步便是功成之时。

      羊狐只带了他的精兵,将大部队还是留在了城外。
      而这所谓精兵,大抵就是比普通流民多打了一两场仗,见过血的地步。

      待得这支散兵大半入了城,忽听头上异响。

      几乎来不及反应,顿时有人惨叫了起来。
      ——“着火了!”

      那西门竟燃起了熊熊大火,不少还未进城的人嚎叫着在火焰中打滚,黑烟腾起。

      东边又有喊杀之声响彻云霄。
      东郡的郡兵与百姓手执武器,冲了上来。

      这是埋伏!
      这果真是埋伏!

      贼军首领猛的回头。
      “竖子害我!”

      他厉声喝道,手执长槊,一下就将跟随在他身旁的崔景挑落下马。

      这位年轻的东郡功曹一言不发,倔犟的睁大了眼,准备赴死。

      他忽而看到一只羽矢射来,打断了羊狐的动作。

      随后数骑奔来,乱军之中直奔贼首所在,年轻文人的存在顿时被人忘了。

      他几乎是呆坐了几秒,这才跌跌撞撞起身,一边逃一边抬头望,他看到了高处有一道身影。

      冰凉的月色下,少年松开了二石的长弓。

      他站在屋顶之上,三米多高的屋子几乎能让他俯视战局,这是昔日孙氏一族在濮阳城的资产,如今也正好算是派上了用场。

      他从箭筒中再次取出了一支箭,弯弓、搭箭。

      风声肃杀,箭矢似闪电般划破夜色。

      那面早已破烂不堪,印着清河二字的大旗轰然坠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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