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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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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隆——
雷声轰鸣,那九重宫阙之中的天子霍然惊醒。
寝帐前置雕刻而成的矮童二人,惟妙惟肖的童子手中捧着博山炉,香烟袅袅,其上又镶着琉璃玛瑙一应配饰。
而今这价值万金的贵重香炉被毫不留情的一手挥到了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正在盛年的天子怒气冲冲,他赤脚走在寝宫内。
“来人!来人!”
守在殿外的太监很快就小步入内。
“哎吆陛下,陛下使不得,还得穿上鞋袜,免得着凉。”
白白胖胖的太监一脸心疼的跪下捧起了天子的脚。
“你这老奴!”天子斥责着,却也没有踹开他,而是问道,“反贼已杀尽乎?”
“陛下,姜六郎领北军六千护卫京师,一切无虞。”
“他人在哪里?”
“他正屯兵平县,以抵御——”
不待他说完,天子已怒道:“他在平县做甚!朕是令他率兵护卫宫城!”
太监唯唯诺诺的低下头应是。
轰隆——
闪电瞬息而过,照亮了那华贵的宫室,也照亮了天子那张阴郁而诡谲的面容。
河北起义声势浩大,反贼竟一路直往雒阳。
北军措手不及,竟夜中营啸,天子震怒,罢免军中校尉四人,正逢姜霂迎战清河贼有功,故而擢用为屯骑校尉。
如此,姜六眼下也算得天子面前的红人。
大太监低着头,又想着这姜六郎也实在不是会来事的人,但他也无意去找这不快。
天子之怒,来得快去得也快,他疲惫的坐下,无趣的拨弄着一旁的珠玉,也没了睡意。
如今所烦之事,总不过是那清河贼。
惧是不惧,只觉大失颜面。
于是那白胖的太监腆着笑脸,道:“都是庶民不知好歹,徒惹杀身之祸,那黄河水患,自是河北诸世家治理不当所致,又与陛下何干!”
“阿弟这事确实做得过分。”
天子冷冷道。
守在殿外的小黄门匆匆进来,道是皇后娘娘来了。
话音刚落,人已至矣。
那妇人生得国色天香,瞧着约莫三十来岁,一袭素色衣裙,夜间未着粉黛,却仍是秀美雍容,微笑间自有威仪。
“皇后未寝乎?”
天子问道。
他生得不难看,有些微胖,被养得细腻柔软的皮肉被包裹在细致的衣料下,面上却格外冷淡,仿佛面前之人并非自己的发妻一般。
柳后微微一笑,也不恼怒。
她说道:“夜有军报至宫中,妾身闻陛下未寝,故而前来打搅。”
天子瞥了一眼身旁的大太监。
钱括惊惶的低下头,好在天子没有继续说。
军报虽至,但一贯是不会急着去打搅天子的,这是惯例,可如今却是皇后来提了。
“乃是喜报。”
柳后微笑着缓缓说道:“水患止于河北,又东郡太守钟微率吏民破清河贼于濮阳,谢太傅有二孙,一人斩获贼首,一人传信有功,确实是少年英才啊。”
“妾身在此,先恭贺陛下了。”
天子的博山炉,又换上了新的。
那尊矮童雕像谦卑的低着头,香烟自手中袅袅升起。
“当赏。”
……
离家时是两个人走了半个多月,回家时却是一个人走了十天。
谢和半路上就接到了调令,调往扬州鄱阳为县令。
谢璇一人回家,归心似箭,几个小仆都跟不上他。
族里静悄悄的,他顾不得歇息,先去拜见祖父,这才得知祖父竟是病了。
他又怕打扰着祖父休养,又觉不看上一眼心中不安,一时竟是进退两难,所幸屋内有人正好出来。
“阿蝉?”
谢慈看上去清瘦了一些,一身玄衣,与平时一般稳重,他领着谢璇进屋。
屋里闷着药汤的清苦味,老人安静的睡在榻上,谢璇这才惊觉祖父其实年纪已经不小了,他的须发都已斑白,清癯的面容上是褶皱。
六十岁,于未来之人而言尚且不算多老,对这个时代而言却已是迟暮。
“老病罢了,”谢慈领他出来,轻声说道,“季玉公那边的粮草已筹得差不多了,如今阿蝉也平安归家,想来大父也能安心一些了。”
把年幼的孙儿送去东边历练,却接连碰上水患起义之事,祖父必然是内疚坏了。
谢璇这般想着,他说道:“并无大事,我躲得好好的呢。”
谢慈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说话。
他送谢璇回家,家里的一切与离去时一般无二,连灰尘都没有,床榻看上去又暖又软,像是刚晒过。
也不知道是哪个田螺姑娘来给他打扫过了。
“阿蝉瘦了许多,”春生突然开口道,“如今竟也可射贼寇。”
谢璇抿了抿唇。
他似乎又想起了鲜血的触觉,粘腻,温热,到处都是尸体与残肢。
眼前忽然暗下,是谢慈捂住了他的眼睛。
“不必多想,”兄长的声音轻柔,“是我不是,不该提这些的。”
谢璇摇头,他问道:“河北……如何?”
“请兄长直言便是。”
谢慈平静说道:“姜机领兵南下,借乌丸兵三千,围剿清河贼于邺城,大捷,坑杀贼寇三万人,从此贼不敢再聚。”
“……是么。”
谢璇轻声道。
不甘吗?还是无力?
他说不清,毕竟他最终也是刽子手之一。
谢慈跪坐而下,深衣层层叠叠的铺开,温和、自持、又令人心安。
他温声道:“璇弟不如与我说说这一路之事。”
等添上第二壶茶时,谢璇才恍然惊觉外头天色已近黄昏。
“春生也不提醒我下……”
他含糊的小声抱怨了下。
他平日里也不是什么话多的人,但灰头土脸回了家,在漂亮大哥面前还是忍不住要倾诉一番。
谢慈摇头,他沉吟道:“孙氏有族人在荆州任高位,你既杀孙栢,此事必是瞒不过去,想来必有后续。”
谢璇抿着唇抬脸道:“他欺压乡里至此,大兴土木,横征暴敛,如何不杀?”
“我未怪你杀他,”谢慈失笑,他压下堂弟的手,“此事我自会为你打点,阿弟不必多虑。”
他摸到了谢璇手上还未愈合的,细小的伤痕,笑意不由淡了下去。
“大父原是以你天性纯真,恐世之将乱,你无所适从,故而望你能历练一二,却未料今日之情形,”他似是想说什么,却终究只是叹息着问道,“阿蝉,可有受伤?”
谢璇摇头,他将手收入袖中,问道:“世道将乱乎?”
“恐怕是的。”
谢慈神色平静。
“兄长所言,起义已将平息。”
“弊端不在于此。”
谢慈道:“天下之疾已病入膏肓,非一人,一事所致,阿弟一路走来,可有看到?”
看到什么?
看到那些被逼得活不下去的清河贼?还是那些活活饿死的庶民?又或者是金银为屋,出入香车宝马的豪族?
“你方归来,不必多思,先歇息两日吧。”
谢慈温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又似是打趣般问道:“阿蝉怎带了个小姑娘回来?”
谢璇答道:“东郡孤女,她既愿随我离去,我也不忍她流落街头。”
“如此也好,”兄长的声音仍是漫不经心,“为兄还听闻,临行前姜六郎还特意来送你。”
谢璇忍了又忍,还是委婉说道:“春生,你不过年长我五岁。”
别天天像个抓小孩子早恋的老古板啊喂!
他背地里嘀咕着谢正则的作风,面上还是规矩的起身送人,结果下一秒自己精神一松,眼前一黑。
意识彻底断片前,他感觉自己被人拎住,家人的温度令人心安。
他安心的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