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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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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露水凝结在草叶上,晶莹如白霜。
城外的流民如潮水般涌来。
骨瘦嶙峋,衣不蔽体,那一面写着‘清河’二字的旗帜也破烂不堪。
站在城楼上,钟微的面色阴沉而凝重。
这已经是近来的第三次了。
流民仿佛无穷无尽,原先也没有那么多,听说姜家军已然进入河北,这些时日河北逃来的人便越来越多了。
他们需要粮食,需要物资,便必须劫掠,攻城。
他嘱咐了城楼上的士兵,抬眼望去,莫说这些士兵,连负责后勤与送饭的妇人都一脸憔悴,士气低落。
从濮阳决口到现在,一个多月了,多少人甚至是被累死的,可但凡停下,便是万劫不复。
他升起了濮阳的旗,看着那面污迹斑斑的棋在风中飞扬。
城中一处客舍中,尚且平静。
药童背着小竹笼从外头回来,师父已经不准他外出采药捡柴了,但他闲不住,还是会偷溜出去。
他噔噔噔走过前堂,行至后院时方才放轻了脚步,从窗子望去,那少年安静的躺在榻上,面颊上还泛着病态的红晕。
烧了得有三日了,再烧下去,恐怕就危险了。
他进去小心的加了些炭,又去掖了掖被角,顺手摸到了一手湿冷,顿时皱起了眉。
总角小儿这般神色,实在老成过了,小药童叹了口气。
贵人生死,与庶民有何关系?
但谢郎,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他轻声说道:“您忘了与我们的盟约了吗?”
那日在堤坝上歃血而盟,黄河会记得这一切,濮阳人也不会忘记。
少年微微侧头,似乎昏睡得不是很安稳,唇上干燥起皮,睫毛不安的微颤着。
“你在做梦吗?”
药童问道。
谢璇确实在做着一些混乱而无序的梦。
他飘在混浊的洪水中,四肢没有着力点,随波逐流,而周遭千里皆是大水。
大水淹没了房屋、牲畜、农田、百姓……
大水中,一双双人手从深沉的水下伸出来,抓着他的胳膊,腿,衣服……
他一瞬间几乎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那日他被卷进河水中时,也以为自己要死了。
可他一点也不想死啊!
他尚有亲人兄弟,拿着人生赢家剧本的人生还没开始多久,他怎么会舍得死呢!
于是他奋力划水,四肢沉重得难以动弹,呼吸也格外费力,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像是突然穿过了一层看不见的薄膜。
他听到了像是来自远方,飘而远的声音。
“还有多久能醒?他都病得喊娘了都不喊喊我!”
……艾玛七堂兄真欠揍!
木屋里,谢和一脸愁容,他面前的医者倒是从容冷静。
“都退热了,顶多一两天就能醒了,”他顿了顿,这才说道,“他这么能睡,还是太累了,撑不住了才如此。”
谢和讪讪道:“我这还是担心他。”
他瞧着阿弟这副模样,真觉得还不如他爬起来继续惹鸡逗狗告他的状,起码他看着安心啊!
那年纪不大的医者摸着病人的脉,眼皮突然掀了掀,随后转头,不冷不热的与谢和嘱咐了起来。
“今有急症,究其原因应是在堤上时曾被冲入水中,水之巨力,非人力所及,冲撞间伤及肺腑,而表症未显,内里已有暗疾,又兼连日劳累……”他说道,“我曾一同修堤,观谢郎一日睡不足一个时辰,纵是无事都得累出病来。”
谢和默然无言。
他没有见过,可光是从旁人口中,就能窥探知当时的惊险。
那医者兀自慢条斯理说着:“内伤之症,本应卧床静养,如今连月奔波,本算不得重症,拖到如今也要成痼疾……如今更有咳血之症……”
“恐怕须得黄连、苦参、龙胆草……再辅以针灸,两年或可见效……”
谢和越听越紧张,几乎忍不住要跳起来。
他何德何能,出来一趟不仅碰上这等大事,还把小堂弟看成这样!
他自己都得愧疚一辈子!
“咦?果真是醒了。”
那医者话头一转。
谢和望去,果真见床上的病人不知何时偷偷掀开了眼皮,这会儿被吓得连忙闭上眼,只是眼皮底下的眼珠子还在滴溜转着。
“阿蝉!”
他惊喜的唤道。
谢璇小心翼翼睁开了眼。
浑身乏力,像是前些日子的疲惫一下子全涌了上来,他连动一动手指都懒,呼吸间都似是带着磨砂般的隐痛。
他本该去安慰一下傻乎乎的堂兄,但他却脱口而出,“没那么严重吧!”
声音出乎预料的小,低弱得难以听见,所幸屋里足够安静,那两人的耳力也足够好。
什么黄连、苦参的……他没有学过医都知道那是苦得能让三岁小儿嚎啕的玩意儿……嗯,绝对不是他幼时号啕大哭……
还有什么针灸……他一整个拒绝!
谢和小心的像是小堂弟已是个重病患者,而那医者却噗嗤笑了。
他笑得颇为无良,他说道:“抱歉,先前玩笑罢了。”
“小谢郎君年轻,底子好,养上一段时日便行,只是也不可忽视,”他正色道,“先前所言,谢郎应当听见了,内伤还需靠养,更不可劳累,不然恐会留下病根。”
谢璇费劲的点头,他努力抬头望去,看到了一张俊秀年轻的面容。
一般值得信赖的老中医,都留着一脸令人信赖的胡须。
但这位年轻中医看上去和老中医的称号还有些距离。
“不知先生姓名?”
他的声音稍稍大了些,像是找回了两分气力。
“无名之辈,”医者淡淡说道,“一介游医,姓阎。”
“多谢阎君。”
说话间,谢璇忍不住龇牙咧嘴了一下。
先前,倒也不觉得痛,只以为是浊水进了肺,这会儿反倒是觉得胸口闷痛得过分,烦闷欲呕,又无力虚软。
医者探了探脉象,又嘱咐了几句后便离去了,只余兄弟二人在屋里。
七堂兄的声音从未这般无奈,他轻轻触碰了下榻上少年的额头,叹息道:“阿蝉,怎么弄成这样了?”
在家时多没志气的小孩,怎么到了这儿却硬是背上了本不该背负到责任?
他还记得堂弟手上和肩上都是被磨破的血痕。
或许是因病中脆弱,又或是因为亲人的温度太过温暖,谢璇忽然,像是胸中那一口气再也提不住了。
莫大的委屈涌了上来,充盈着全身,他紧紧抓着兄长的袖子,抿着唇,想要忍住这股莫名的脆弱情绪。
可是好疼啊。
他忍不住轻声啜泣了起来。
“七兄,疼……”他抽噎着说道,“我想回家……我再也不想出门了……”
谢和愈发手忙脚乱。
堂弟这会虚弱又可怜,声音都低弱无力,奄奄一息的和他说疼,他如何忍心?
谢璇把脸埋了下去,他闷声说道:“好累……我想春生和阿姊……想回家……”
“快了快了,”谢和哄着他,“等你病稍微好些,七兄就带你回家,好不好?”
谢璇点头,却愈发完全止不住哭泣,他哭得有些喘不上气来,胸腔间一抽一抽的疼。
他惶惶不安的含糊说道:“水来的时候,卷走了好多人……他们说很累了,可是我没听……然后有人躺下……再也没有起来了……”
当时站在堤上的他连神色都没有动一下,可现在他却感到了无边的恐惧。
那是因他的命令而离去的生命,他如何能睡得了觉?
“阿蝉,你已经尽力了。”
谢和温声说道,他扶住堂弟的肩,少年的肩背单薄,摸上去都能摸到突出的骨头。
谢璇在摇头。
他尽力了吗?
洪水没有继续泛滥,可一切苦难都没有停下脚步。
眼泪糊了一脸,是疼痛,是委屈,也是恐惧与愧疚。
额上虚汗点点,他放弃了掩饰,抱着自家兄长哭了个稀里哗啦。
谢和被哭得措手不及,他在外头再长袖善舞能说会道,这会都显得木讷而笨拙。
他怕堂弟这般哭下去有碍病情,只得好言哄着,又后悔自己那日说话太重。
阎大夫去而复返,他支起窗户朝里看,脸色冷得和什么似的,谢璇当即吓得打了个哭嗝。
他也觉太过丢人,外人一来他就憋住了眼泪,硬是装出了前些时日铁骨铮铮的模样,叫谢和差点没笑出来,又有些心酸。
他家的阿蝉,从小哪受过这种苦啊!
谢璇哭完了,胸口连日郁气都似乎随之一散。
胸腔间仍然闷痛难耐,阎君说这是当时震伤,后休养不当致使伤势恶化,但他精神却挺好,拉着谢和问如今情形。
谢和板着脸,他道:“你自养病,其余诸事勿管。”
……哦,你说不管就不管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