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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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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昏暗了下来。
钟微点起了火把,火把很少,这儿太潮了,于是所有人都只能挤在一起,冰冷,潮湿,惶惶不安。
夜色下,黄河的水声竟也显得温柔了起来。
谢璇一屁股坐在泥泞的地上,他身上一天下来全是湿的,如今和着沙砾黏在身上,他后知后觉的感到了钝痛。
一跳一跳的,他感觉不出是哪里疼。
他尝试转移注意力,他在想,一切结束了吗?
夜里若是出事,那就玩完了,这年头大多数人都是夜盲啊!
钟微不知道将什么东西塞进了他嘴里,他咀嚼了两下,竟然麻木到感知不出是什么,只是按部就班的完成进食的动作。
“一天没吃饭了。”
太守说道。
谢璇胡乱嗯了声,没多久就俯身吐了,一边呛咳一边吐 ,好像肚子里还全是先前落水灌进去的水。
钟微的面色凝重了起来,他抓住了少年人的胳膊。
“当真无事?”
他一直都在忧虑这点。
大难逃生虽好,却怕也伤到了哪儿,但形势不等人,谢璇也没有任何闲暇去给自己去想这件事。
谢璇摇头。
他疲惫的倚在一旁,努力平复着呼吸。
肺里的积水像是咳不尽一样,他不仅嗓子喊哑了,嗓子眼都冒着血腥气了,他突然有种说不出的烦躁,又或许是为了掩盖其下的不安。
见他无碍,钟微嗫嚅着唇,终究是说道:“是我无能。”
他在东郡挣扎着经营这么久,却还没有一个十六岁稚子果断稳重,决口之时,他便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了。
他可以抛弃清贵的身份去做贼寇,可以舍去性命去做任何事,可他无法承担这份责任。
但凡决堤,他就是亲手害死如今堤坝上数千吏民的罪人。
他不敢。
那谢氏的郎君微微侧头,面上的笑意带着讥诮。
“您确实未尽郡守之责,前瞻后顾,如何成事?”
钟微无言以对,年近不惑的人,竟被一尚未及冠的少年训斥得无话可说。
“落草为寇是简单,自古造反者不计其数,多少人埋骨多少人成功?你可有想过后果?可有为他们想过后路?”怒火来得突如其来,谢璇冷冷道:“诚如祖父所言,府君学问是好,但以我看,不必做一方父母官,为一儒者才是正道。”
夜色下,钟微的神色看不真切,良久,这位太守将自己头顶脏兮兮的发冠摘了下来。
风突然起了,谢璇低下头咳嗽了起来,敛去浑身的尖锐后,他看上去格外年幼,又过分秀美。
他垂头丧气的说道:“是我失言了。”
“府君有妻有子,尚且在此,已然胜过无数。”
钟微无法应答,他几乎无法抬头。
谢璇瘫了半刻就起身了,他令夜中能视物者出列。
稀稀落落的,壮实些的男人与妇人出列了。
人数不多,但勉强也够用。
他小算盘打得飞起,主打一个精打细算。
口子暂时缝上了,可今日这般情形实在惊险,稍有不慎就是彻底决堤。
他需要尽快在大堤之后再建一座子堤。
钟微张了张嘴,将反对的话咽了下去。
他其实,算得上一个爱护子民的郡守,只是他所处的位置令他全然无法发挥自己的能力。
他自然也知晓,如此劳役,又要几日之内建成,实在勉强。
“府君,如今非常之时,”谢璇却出奇的坚定,“若不早做准备,再次决口时,莫非还能侥幸修上?”
有些时候,不得不心狠一些。
夜里似乎平息了一会儿,大堤上星星点点的亮着灯火,他们驻守在此,不敢离去,谁也不知道下一波潮峰何时会来,白日里没有停下来过,如今人人都累得说不出话来。
而有些人甚至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又被谢璇安排去了搬运。
夜色下,黑色的潮水似乎能吞噬一切,那是无垠的恐惧。
不知是谁第一个哭了出来。
谢璇陡然起身朝着声音那儿望了过去,指尖微动,却终究什么也没有做。
但凡军中,必有一条军令,夜中不得哭嚎。
那是因为会扰乱军心,一人哭泣,全军皆无士气,接连而来的便是令所有将领恐惧的营啸。
可他们不是士兵,他们只是受难者,承受着一切苦痛的可怜人而已。
哭声越来越大,逐渐汇聚成了一条无形的大河。
钟微呵斥了数次,毫无作用。
已然看不出面貌的妇人呜咽着说道:“我没见着我家郎君,他莫非已被河水卷走?”
那痛失所有耕牛的富农更是坐地号啕大哭,却也无法再指责旁人。
他们互相哭泣着,更有甚者去质问那些平日里都不敢抬头看的官吏。
啪——
火花一阵噼啪作响。
在那高高的小土丘上,有人举着火把站在了其上。
火光映照出了一张年轻而秀美的面容,鸦睫上还挂着水花,洗去灰泥之后的这张面容,实在过于惊艳,令人不由一静。
谢璇慢条斯理割破了自己的手掌。
古有歃血为盟,可如今他也不可能找到一只牲口取血,便只能退而求其次。
染血的手指将血抹在了脸颊与唇上,强烈的对比冲击着眼球,火光忽明忽暗的闪烁着,更衬得他的神色冷淡而莫测,少了那分年幼的稚气。
他的嗓音早已嘶哑,他说道:“今日指河为誓,与君等歃血为盟,誓守此堤,与君共存亡。”
血色渗入了泥土里。
那一双双眼睛于此交汇,与河水与夜色融为一体。
……
濮阳以西,山岭树木茂盛,树叶簌簌作响,枯枝烂叶被踩得粉碎。
数不清的流民逶迤于此,面黄肌瘦,步履艰难的纵横在这山野之间。
“干!”
领头的男人怒骂一声,飞快的伸手抓住了一道残影,狠狠甩到了一边。
枯枝一般颜色的蛇顿时被摔晕过去。
而在一旁,那座小土丘上竟然全是匍匐着的蛇,密密麻麻,令人生厌。
“这些畜牲跑得比人都快!”
男人骂着,怨气格外深重,“我家被淹了的时候,我背着我老娘飘了得有二十里,才寻得了一处能歇脚的山头……那会都算得是岛了。”
“然后你们猜怎么着?”
他的同伴无声又死寂,无人回答他。
男子便自言自语说了下去,“我和老娘靠在树边睡了一会儿,醒来发现身上全是蛇……这些畜牲全窝在那山头上!”
他的同伴终于有人开口问道:“你娘呢?”
男人翻了个白眼。
“没啦!”
他拎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刀爬上了树,许久才下来,带着不知是何的情绪,他说道:“为何濮阳能守住?”
是啊,为什么?
凭什么濮阳能守住,河北却变成了人间炼狱?
凭什么他们一生未行恶事,却要受此倾覆之灾?
他的狗头军师上前,提醒他们快弹尽粮绝了,一路上不停有人在饿死,他们得获取物资。
濮阳与周边乡镇皆忙于修堤,正是劫掠的好机会。
羊狐嫌恶的踢走脚边的石头。
他不喜欢军师,他前不久还被上一个军师坑得差点万劫不复。
当时他在白马津,刚干掉渡口守将,掳获了个自称姓谢的军师。
谢军师是有两把刷子的,他帮助他稳定下了白马津,安置了河北来的流民,甚至与那些被迫留在渡口的大族打得热火朝天,是真人才。
于是这位出息的狗头军师就引狼入室,把朝廷来的援军引了进来,事发时他甚至在上茅厕,只能带着人落荒而逃。
他亲切的问候了前任军师的全家,随后将目光放在了当下。
他决定袭击濮阳城。
他观察了好几天,濮阳城几乎是座空城,唯有妇人常常往返于城池与大堤之间,那些吏民都住在了堤上。
清河国的诸侯王连夜奔逃去雒阳,河北的诸太守携儿带女各奔东西,而东郡的太守却愿亲身携吏民守堤。
他不知道是为什么,也无意再去探究。
山路难行,但他们走得很快。
他们早已精疲力尽,从河北,到河南,跋涉山水,如丧家之犬,没有土地,没有家乡,没有归宿。
群鸟哗啦啦的飞起,小路上正在运送物资的妇人们惊慌失措的抬起了头,不知是谁第一个惊叫出声。
“有贼寇!”
几乎是转瞬之间,山林间那些衣衫褴褛的流民冲了出来,如饿狼一般扑向面前的人。
一边是早已精疲力尽,拿着破铜烂铁的流民,一边是在身体素质上处于下风的女人。
菜鸡互啄的局面,从来是狭路相逢勇者胜。
羊狐深知这一点,他也足够勇猛,却未想这些疯女人竟然也足够疯。
不,应该说是有个疯丫头在指挥她们。
滚石突如其来的从山上落下,瞬间就冲走了数人,东边的方向响起了马蹄声,他的面色扭曲了起来,心里暗骂着鸡贼,身体却果断的命令撤退。
那流浪辗转各地的汉子不甘的回头,腿上不慎绊到了一块落石,他狼狈的往地上一滚,还没有来得及抱怨,浑身的寒毛瞬间炸起。
一支穿云箭带着千钧之力自他的头顶飞跃而过,若他没有摔这一下,他如今已无可能生还。
他惊鸿一瞥,看到后来的援军中,有一道并不高大的身影放下了弓,再一眼,他看到了一副不知该如何形容的美姿容。
肤色是苍白的,唇色是寡淡的,唯有一双桃花眼秾丽姝色至极。
他头脑一片痴呆的空白下,竟还想着一件事……
为何此人与那杀千刀的谢军师长得竟有那么两分相似!?
阿英高高站在车上,她叫嚷着:“谢郎失手了!谢郎失手了!”
谢璇收起了弓,把活靶子拽了下来。
“若他如你站得那般高,我能把他射成个窟窿。”他陈述道。
阿英没有在意他的促狭。
她这会格外崇拜,之前谢郎就与他们说过,清河贼迟早会来,令她们必须在常走的路上布上埋伏,这会儿竟真的全被说中了。
“可有检查伤亡?”
谢璇冷漠的打破她的激动。
“……嗯,一二三四……秋娘,你怎么样?没事就好,别哭啦……九十,谁偷拿了一袋粟米!!”
谢璇望向那片丛林。
流民一多,迟早会真的变成流寇,他们没有土地,没有生计,只能依靠抢夺。
杀鱼的姑娘扯了扯他的衣袖。
“你面色看上去不大好,”她的声音很轻,轻到旁人都听不清,“休息会,也无妨。”
是可以休息的时候了吗?
谢璇不清楚,他只是说道:“该回去了。”
如今再回堤上,已无最早那般紧张,步步皆是生死的恐惧了。
大堤之后,濮阳吏民夜以继日的再造了一座子堤,如此大堤纵是有点裂口,也还能有补救的机会,日常的事宜也全是钟微在指挥了。
但缝缝补补的工作却总是做不完。
好在一切暂时是在他的预料之内。
河北已然分担了绝大多数的压力,洪水没有想象中的疯狂,在撑过那一阵子之后,雨水也少了,黄河水也没有那么急了。
如今的压力反而不全在水患上,而是流民与所谓清河贼。
尤其是方才那一众有指挥有规划的清河贼。
精神仍然高度集中着,谢璇看到混浊的河水上模糊的映照出了自己的影子,他不慎又呛咳两声,肺里撕拉拉的疼。
自那次落水以后,似乎就在断断续续的咳嗽,也不知是肺里进了水还是怎么着。
可如今他自然没有时间养病,更没有什么可以依靠的人。
他抿着唇,揪着小树枝琢磨着下一步,却听有人着急忙慌的跑了过来,口中喊着什么。
他一个激灵,还以为是清河贼去而复返,他这会,还真没做什么准备。
那汉子喊道:“是朝廷的援军来了!是援军来了!”
钟微率一众骑兵出面,谢璇坐在营帐中,突然有了些困倦,却又强撑着不能合眼。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有人掀开帐帘,他见不是钟微,而是另一个胡子拉碴的青年。
二人面无表情的对视了一眼,谢璇跳了起来。
他嚎得比濮阳城最熊的熊孩子还响。
“谢安之!你完蛋了!我一定要告诉大父!”
眼中含泪的谢和听罢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
他怒道:“你个小屁孩儿,不是叫你先回家吗!你为何不走?我也要告诉大父!”
“好啊!去寻祖父评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