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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中 ...

  •   中/伊玛雅罕,伊玛雅罕,火焰与星星在跳舞

      *

      整个下午的颠簸,俘虏们和骆驼都被带回了伊玛雅罕的营地。
      黄昏的沙漠浮动着金色与橘色的余晖,东方的天幕上挂着几颗淡白的星星。夕阳下的营地由一圈帐篷围成,帐篷中央的空地上堆着焦黑的木炭与灰烬。伊玛雅罕的帐篷比别的帐篷大些,浦原远远地就看见了帐篷顶端飘动的旗帜上那黑色的沙漠玫瑰徽纹。

      俘虏们被带到了营地的一侧,由专人看守着。除了浦原,其他的人都被牢牢地捆住。人们吓得瑟瑟发抖,谁也不敢说话。

      “这下完蛋了,”黑崎在浦原背后小声地咕哝,“也许我们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她不会把我们卖到埃及去吧?”

      浦原从自己的袍子上撕下一大块布:“我不知道。不过,我们可以试着求求她。”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黑崎瞪着他的后脑勺。“还有,他们为什么不把你也捆起来?”

      浦原把那块布摊放在地上。

      “我想,是因为这个。”他指了指自己怀里的花。尽管一路上他都小心翼翼地护着它,但那些原本粘在根部的砂土还是在颠簸中被抖落了许多。他将那株花放在布块上,用布将它的根须整个包裹起来,并往里面填满了沙子。看上去,就像一个用布做的花盆。

      “这似乎是他们的圣物。”他高兴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是它保佑了我。”

      正这么说着,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响,碎蜂走了过来。

      “你!”她用刀柄指着浦原的鼻子,说着他的语言,眼里充满了厌恶之色。“……跟我来。伊玛雅罕要见你。”

      *

      伊玛雅罕的帐篷的内部并不像浦原想象中的那样奢华。沙漠里的民族在马背与驼背上生活,一切不必要的物品都有可能成为累赘。但是,眼前这块地方又比他想象中要凌乱。地毯上散放着弯刀、酒盏、火匣、马鞭,还有女人的衣物。两盏巨大的油灯将这里照得如同白昼。

      伊玛雅罕就盘腿坐在这些乱糟糟的物品当中,正抱着一个水壶,对着壶嘴咕嘟咕嘟地喝水。她的身上除了一件贴身的胸衣和一条短短的纱裙,什么也没有穿。黝黑的皮肤在灯火下泛着健康的光泽,和传闻中一样的紫色长发顺着脊背,生气勃勃地一直泻到地上。她好像是渴坏了,仰着头似乎非要把那只水壶喝空才肯罢休。浦原发现她的右腿上依然缠着一层层绷带,其中不难辨认出在昨天夜里被她夺走的那块头巾。

      他望着她呆了一下,但紧接着,就被碎蜂从后面踢中了双腿,“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伊玛雅罕将空水壶丢到一旁,抹了把湿漉漉的嘴唇,琥珀色的眼睛看了过来。
      她看上去是那么的神采奕奕,完全不像是刚受过伤,并且在沙漠中策马奔驰了一整天的样子。

      她打量了一下浦原,朗声对碎蜂说道:“我有话要问他,你用他的语言说给他听!”

      “是!”碎蜂点了点头,跪坐在一旁。她似乎对浦原很不放心,目光一刻也不离开他身上,生怕他会轻举妄动。

      浦原听不懂她们的对话,但接下来伊玛雅罕提出的问题,都由碎蜂用他的母语转述了一遍。他于是逐一做出了回答。

      “你从哪里来?”
      “北方的平原。”
      “也是商人吗?”
      “不是。我更喜欢别人叫我‘花匠’。”
      “花匠?那是什么?”
      “就是种花的人。”
      “种什么花?”
      “大马士革玫瑰。我家有一片花田。每到开花的季节,附近的蜜蜂就都会飞到我的家里来。”

      碎蜂瞪了他一眼,显然认为他太多话。但伊玛雅罕似乎很感兴趣,碎蜂只好一字一句地翻译给她听。

      “然后呢?花有什么用?你要把它们都卖掉吗?”
      “不是的。卖掉的只是一小部分。花的用途有很多种,可以制成药,或者香料和染料,还可以用来熏茶和酿酒。不过,我主要用它们来提炼花油。”
      “花油?那又是什么?”

      浦原把自己全身的口袋都摸了一遍,终于幸运地摸到了那只小瓶子。瓶子里还剩着半瓶花油,这是他带在身边用来喂驴的,因为他家的驴子从小在花丛中长大,所以特别喜欢花的味道,如果它不肯赶路了,只要往草根里倒一滴花油喂给它嚼,它立刻就会精神抖擞地大步向前。这方法自从被浦原发现之后,就屡试不爽。

      “就是这个。”浦原伸手将瓶子递给伊玛雅罕,却被碎蜂用刀挡住。

      “不要紧的,碎蜂!”伊玛雅罕摆了摆手,一把将瓶子抓了过去。

      “这有什么用?可以喝吗?”
      “不不,这是用来涂抹的。女人把它抹在身上,可以让皮肤变好,还可以消除疤痕。”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拂过她受伤的右腿。

      伊玛雅罕拔掉瓶塞,好奇地凑上去嗅了嗅,但立即抬起手来扇动面前的空气:
      “太甜啦!太腻啦!这个一点儿也不好闻!”

      浦原挠了挠头,无辜地笑了起来。

      看来,伊玛雅罕并不像传言中的那么可怕。他认为这是一个机会,于是大着胆子说道:
      “伊玛雅罕,我有一个请求。”

      碎蜂回过头来,皱着眉头盯着他,拒绝翻译这句话。

      “他说什么?”伊玛雅罕问。

      碎蜂犹豫了片刻:“……他说,他有一个请求。”

      “说吧!”伊玛雅罕点了点头。

      浦原看着她说:“你可不可以,放那些俘虏回家呢?”

      碎蜂霍地起身,拔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等等!”伊玛雅罕也站了起来。
      她们交谈了几句,随后,伊玛雅罕低下头来看着浦原:

      “每一个被我抓住的人都会这么求我,我凭什么要答应你?”

      浦原想了一下,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试试总比不试的好。”

      伊玛雅罕哈哈大笑起来。

      “好!你帮助了我,却不要求回报。我答应你,明天一早就放他们回家!”

      “伊玛雅罕!”碎蜂惊讶地看着她。

      “不过,你很有趣,要留下来陪着我玩!”伊玛雅罕说完,裹起长袍大笑着向外走去。“碎蜂,把这些话一字不漏地告诉他!”

      *

      就这样,浦原独自留在了伊玛雅罕的营地上。他交代黑崎替他卖掉货物,并转告他的助手们,他可能要过一阵子才能回家去了。

      放走了俘虏的伊玛雅罕又开始奔忙。碎蜂阴沉着脸告诉浦原,都是因为他那无理的请求,才会使伊玛雅罕如此忙碌并且无法养伤。她说,沙漠上共有四位伊玛雅罕,都由一位老族长统领着。每过三个月,他们就必须获得足够的俘虏和财物,用以在附近国家的黑市上交换粮食。如今,三个月的期限就要到了,由于伊玛雅罕放走了浦原的同伴,她必须重新去抓一批俘虏回来才行。

      尽管他当初并不知道,也别无选择,浦原还是感到有些愧疚。于是,每当伊玛雅罕回到营地休息的时候,他便将家乡的风土人情和有趣的事情说给她听。伊玛雅罕常被他逗得捧腹大笑。就连一开始嫌他话多的碎蜂,到后来也不由被他的故事吸引。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浦原正在帐篷里欣赏着他的宝贝花朵,远处隐隐地传来了马蹄声,伊玛雅罕的马队回来了。

      “花匠!”

      他正想起身出去看看,伊玛雅罕却已大步走了进来。她的身上还披着防晒的斗篷,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裹。她将包裹往浦原面前一掷,然后坐下来,三两下便把自己又扒得只剩下短裙和胸衣。

      她把包裹解开,浦原看见里面满满当当的全是象牙器皿和黄金,还有镶嵌着宝石的烟斗和大卷的名贵烟叶。

      “挑吧,花匠!”伊玛雅罕慷慨地把那堆东西往他面前一推。

      浦原明白了她的意思。可是他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她的右腿。她每次回来他都会先朝那里看上两眼,他记得那个伤口很深,不是那么容易好的。而如他所料,伊玛雅罕腿上的绷带也一直没有拆下来。

      “怎么啦?”伊玛雅罕奇怪地问道。

      浦原充耳不闻,他原本也听不懂。他望着那条伤腿,鬼使神差地干了一件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想干的事。

      他伸出手去,在那厚厚的绷带上摸了一下。

      下一刻,他发现自己又像那天夜里一样,被伊玛雅罕的刀锋抵住了脖子。

      “你做什么?!”
      伊玛雅罕皱着眉,愤怒地瞪着他。浦原诧异了一下,但很快就猜到了她为什么生气。他于是放松身体,摆出一副任人宰割的姿态。伊玛雅罕瞪了他半晌,突然“啧”地一声退开了。她用力将弯刀插在地上,又把右腿上的绷带解开。

      “你看!已经没事了!”她大声说道。

      浦原看着那道伤疤。伤口大约愈合了六七成,伤口边还残留着由于剧烈活动而渗出来的深色的血渍。

      “快挑!”伊玛雅罕又指着那堆宝贝。

      浦原扫了一眼,有些沮丧地摇了摇头:“我不要。”

      伊玛雅罕猛地站起来,拔出地上的刀。有那么一刻,浦原还以为她又要对他刀刃相向了。可她只是怒气冲冲地对他吼道:

      “我送你东西,你为什么不高兴呢!”

      说完,就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

      伊玛雅罕的怒气来得快也去得快。当天晚上,她就把这件不愉快的小事忘到了脑后,又缠着浦原讲奇闻趣事给她听。当她看见浦原将几个贵重的烟斗剖开,给他的粗布花盆做了一个牢固的支架时,便又哈哈大笑起来。

      “你真是暴殄天物。”碎蜂冷冷地说。
      浦原笑了笑,不以为意。

      这一次,伊玛雅罕是满载而归。有了东西向老族长交差,她很快就下令拔营启程,向老族长的驻地进发。他们向西南方向奔驰了十天,来到沙漠边缘的一个湖泊跟前。这是人们在进入沙漠之前所能看到的最后一个湖泊。湖的周围生长着稀疏的灌木,甚至还有一小片树林。

      四位伊玛雅罕及其手下的队伍都将帐篷搭建在这里。远远望去,帐篷与旗帜连成一片,十分壮观。

      浦原来到这里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跳进湖里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第二天,当伊玛雅罕和碎蜂带着东西去见老族长时,他就悠闲地在那一大片帐篷中间散起步来。

      四位伊玛雅罕都在老族长的帐篷里议事,手下的人自然就乐得轻松,都出来相互走动。浦原起初是默默地混在他们中间,但没过多久,他就和一个叫阿散井的红发男人聊起了天。

      阿散井和碎蜂一样,也是一位伊玛雅罕的帮手,而且,他也会说流利的北方话。据说那是因为他们的伊玛雅罕娶了一位从北方来的女子为妻,所以在他们那里,很多人都会说北方话。

      在阿散井的介绍下,浦原见到了那位伊玛雅罕的妻子,绯真夫人。

      绯真夫人是个温柔可亲的人。她的家乡和浦原的家乡相距不远,两人聊得十分投缘。绯真夫人答应浦原,说这段时间若是有空,便可以教他学习当地的语言。

      从帐篷里出来后,阿散井压低声音告诉浦原:他们的伊玛雅罕为了娶绯真夫人为妻,不惜打破族里的规矩,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因此,他在跟绯真夫人学习语言时最好老实一点,不要做出什么会让那位伊玛雅罕误解的事情来。
      浦原连连点头。

      他就这样在外面玩了大半天。回来的时候,看到自己的伊玛雅罕正和碎蜂在帐篷外面说话。两个人的神色都很严肃,伊玛雅罕微微地皱着眉。

      “怎么啦?”他走过去问道。

      “不关你的事!”碎蜂立即怒斥。“你别太得意忘形了!”

      伊玛雅罕看了看他们两个,用拇指戳戳帐篷的方向:“都进去以后再说吧。”

      *

      事情就是这样的:有可靠的消息传来,附近的国王们终于下定了决心,要派出自己的王军来剿杀四位伊玛雅罕。在沙漠里,他们不是伊玛雅罕的对手,因此,他们选择在伊玛雅罕走出沙漠聚会的时机来进行这场战斗。

      各个国家分别派遣了一股骑兵,正在向指定的地点汇集。

      “那么,老族长是什么意思呢?”浦原问道。

      “他要我们留在这里,给那些烦人的家伙痛快的一击,让他们再也不敢来干涉我们的事情。”伊玛雅罕充满斗志地回答。

      浦原的眼睛看着地面,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思索当中,不再说话。

      从这以后,营地就变得更加热闹起来。人人都在磨刀备战。对于在沙漠中闯荡的勇士们来说,战斗就像吃饭和睡觉一样自然。他们听说自己的对手由各国的王军组成,反倒兴奋不已,就好像有什么重要的节日快要来临。

      伊玛雅罕对即将到来的战斗似乎一点也不操心。她把所有的事务交给碎蜂,自己却整天拉着浦原和另一位伊玛雅罕到周围的荒野去打猎。那位黑发黑眼的伊玛雅罕和她一样热情奔放。他见到浦原的第一句话竟然是:
      “嘿!我叫海燕,你叫什么?”

      浦原这才意识到,伊玛雅罕也应该是有本名的。

      “你的名字叫什么?”他用本地话问身边的人。

      “夜一。”伊玛雅罕咧了咧嘴,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四枫院夜一。不过,你叫我夜一就可以了。”

      “夜一。”浦原点了点头。其实他并没有听懂她后面的那两句话,但他抓住了重点。

      夜一看上去很高兴。海燕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两个。

      两位伊玛雅罕的精力都充沛异常。他们不是比赛谁能先射下空中的黑鹰,就是比赛谁能捉到更多的野兔。每当他们的比赛告一段落,双双调转马头回来找浦原的时候,都会发现那个慢条斯理的花匠依然在距离营地很近的地方无所事事——有时是在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抠着地上的沙土,有时是在对着几块石头出神。

      绯真夫人的教授所带来的效果日益明显。刚开始,她只是试着教给浦原一些简单的词汇,例如“帐篷”、“家乡”、“花”、“高兴”、“生气”……但很快,她就发现浦原的脑子非常灵活,学起来也很快,于是便尽量地多教他一些。不出几天,他就已经会说日常的简单句子了。

      夜一知道浦原在学习自己的语言后,也曾命令碎蜂教她学说北方话。可是她太过急躁,而且学不到两句就想出去玩,碎蜂又不敢阻拦。后来,浦原的本地话说得越来越流利,贪玩的伊玛雅罕干脆放弃了学习,只跟浦原说当地话了。

      眼看准备的时间越来越少。这一天,夜一到处都没有找见浦原的身影。她正急得在帐篷前团团转,突然,轰隆一声,远处的原野上冒起了一股浓烟。

      不一会,在赶去那里的路上,夜一碰到了满脸黑灰,正往回走的浦原。

      “我好像,找到了一个办法。”他哑着嗓子对夜一说道,似乎他的嗓子里也填满了灰尘。他把手里的石头拿给她看。“……我们需要更多的帐篷,还有绳索,越多越好。还有这样的石头,要磨成粉,也是越多越好。”

      他的本地话里夹着北方话的词语。不过,夜一还是听懂了大意。

      *

      那是一场令国王们和国王们的子孙都谈之色变的战斗。

      听侥幸逃回的士兵们说,那天晚上,王军的骑兵在夜色的掩护下偷袭了四位伊玛雅罕的营地。营地搭建在湖边,占地非常宽阔,营中密集地扎满了帐篷。当王军到达时,伊玛雅罕的勇士们似乎正在熟睡,并没有人被敌人惊醒。王军迅速地向帐篷冲去,他们扔出火把,斩断帐篷的支柱,就在他们认为己方即将轻易取胜的时候,沙地里突然弹起了纵横交错的绳索。

      绳索绊倒了王军的马蹄,骑兵与马匹一起滚落到了地上。突然,四周发出了震耳欲聋的轰响,一顶顶帐篷被掀开了,里面窜出了金红色的火苗。

      片刻,所有的绳索也都着了火。王军在一片火海中痛苦地挣扎着。当他们好不容易冲出营地,想扑进湖里熄灭身上的火焰时,却被倒插在湖边的利箭刺穿了喉咙。

      直到这个时候,伊玛雅罕的战士们才从四面八方杀了过来。

      血水染红了半个湖泊。厮杀几乎持续了整夜。浦原独自坐在小树林里,静静地望着远处的火光。他的身边放着花盆和那朵被视为珍宝的黑色沙漠玫瑰。

      一个人影钻进了树林,向他跑来。

      “太厉害了!”夜一气喘吁吁地咧着嘴。“他们根本不是对手,你的战术很成功……”

      从她兴奋的表情来看,她应该没有受伤。但是她浑身都沾满了鲜血,膝盖正由于疲惫力竭而微微地发颤。

      “过来。”浦原向她伸出一只手,低声说。

      她于是瘫坐在他的身旁。浦原用手扶住她的脊背。

      “这叫做什么?”她好奇地问。“你给它取名字了吗?”

      浦原想了一想:“你可以叫它‘数珠系’。”

      “那是什么?”

      “用我家乡的话来说,就是‘火焰的网’。”

      夜一满意地点头,大力拍打起他的肩膀:“很好!想不到你这么厉害,下起手来比我们还狠!噗哈哈哈!”

      浦原望着那片火光,树影下他的脸色看起来有些黯淡,远不如她那么高兴:
      “我只是想保护你而已。”

      夜一愣了一愣,不确定他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浦原很快就回过头来,手指在她的长发上轻轻地抚摸了一下:
      “那边就快要结束了,不去也没有关系。你休息一下吧。”

      “好!”
      夜一说完,当即四仰八叉地在他身旁倒下,呼呼大睡起来。

      这时,外面的天空已经蒙蒙亮了。沙漠地区昼夜的温差令寒意迟迟不肯离开大地。浦原脱下自己的外衣,盖在于睡梦中依然带着胜利微笑的伊玛雅罕身上。

      *

      酣畅淋漓的激战过去,湖边又恢复了平静。战场很快被清理出来,人们在空地上燃起巨大的火堆,用以欢庆胜利。

      对于这种在血洗的战场上就地烧烤的庆功方式,浦原摇头将其形容为“野蛮”。但众人谁也不会在意。他们将他视为英雄。老族长派人送来了一柄象牙刀鞘的锋利腰刀。碎蜂难得地暂停了对他的冷嘲热讽。就连绯真夫人的丈夫,那位总是冷着脸的伊玛雅罕,也在见到他时对他微微地颔首以示肯定。而在所有人当中,夜一自然是最高兴的。篝火宴会刚一开始,她就坐到他身边来,举着酒壶要他陪她喝酒。

      “干杯吧,花匠!”她一直记得他喜欢这个称呼,所以总是这么叫他。“我保证,那些家伙十年之内都不敢到这里来啦!他们的国王听了我们的事迹,一定吓得屁滚尿流吧,噗哈哈哈哈哈哈!”

      浦原没有答话。他喝了一口酒,慢慢说道:
      “夜一,你有没有想过,到别的地方去看看呢?”

      “别的地方?”

      “嗯。比方说,我的家乡。”

      “好哇!”没有丝毫的犹豫,伊玛雅罕爽快地答应了。

      这反倒令浦原有点不知所措。

      “真的吗?”他回头看着她。

      “伊玛雅罕从不说谎!”

      放下酒杯,浦原盯着自己的手指。喜悦来得太过突然,令他的手指有些不听使唤。

      “……如果你不喜欢花香,我可以把花田卖掉。只要你高兴,我们去哪里都可以——”

      “不!”可是这一次,夜一却断然拒绝了他。

      他惊讶地抬起头,不明白她为什么上一刻答应了,下一刻又变卦。他看见夜一放下酒杯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在火光的映照下,她的脸庞明暗分明,肃穆而清晰,金色的眸子里闪耀着骄傲和神圣的光芒。她缓慢地抬起右手,放在自己的左胸,又指着浦原的胸口,一字一句地说:

      “做你喜欢的事,走你想走的路。我会跟着你。因为,我是自由的,你也是自由的!”

      浦原定定地望着她。这一刻,他确信自己得到了世界上最美好和珍贵的事物。他看着那只手,轻轻地握住它,然后,在手背上飞快地吻了一下。

      “你们这是在干啥?宣誓效忠吗?”阿散井带着醉意的声音打破了两人的沉默。
      “我是不是喝醉了?”他抓住浦原的肩,“来来来,花匠,再来和我喝上几杯!”

      浦原又回头看看夜一,她正咧着嘴在对他笑。宴会很快就变成了酒会。浦原被灌得迷迷糊糊的,朦胧中,他一直听见夜一爽朗的笑声从身边传来。她金色的眼睛和天上那些银色的星星一起,在热烈的火光之上欢快地舞动着,闪烁着,旋转着,渐渐地,全都融化在了他的意识里。

      这时,他突然想起学习语言时,绯真夫人教给他的词语。

      “……绯真夫人,‘伊玛雅罕’在这种语言里,到底是什么意思?”

      绯真夫人笑了笑,温和地回答:“伊玛雅罕的意思是,‘骄傲与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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