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川序》函题

6、初露端倪

　　天帝的如意算盘打在了翙羽身上，翙羽是十分清楚的，此时她已安顿在听枫小榭，正望着窗外那几丛暗红色的枫树出神。这里景色荒芜，远比不上天族金碧辉煌，流光溢彩。翙羽的思绪又飘回在天族的时候，数万年过去，她却仍然记得爹爹宇泷那日灰败的脸色，玄鸟族与龙族被流放，爹爹去找天帝求情不但无果，自己也被贬黜。她本出身高贵，又与禾容订下婚约，原本是要在众仙的仰望中生活，却因为有个正直又认死理的爹爹，以至于家族没落，这数万年来备受嘲讽。
　　她不知不觉攥紧了拳头，这些嘲讽之中浸透了恶意，位高权重的神仙根本不理会她，而那仙些不入流的神仙则会将她昔日的尊贵翻出来，用来嘲笑她如今的落魄。即便如今她修为不凡，容貌出众又颇有手腕，仍然被排挤在那些尊贵的神仙之外。翙羽不能不恨，这些恨意小时候便在她的心中生了根，发了芽，随她长大，虽说仇恨亦使她痛苦，但对翙羽来说，这恨意似乎是在她孤独的挣扎之路中唯一的慰藉，因为不论她境遇如何，这些恨都不会离她而去。
　　她恨，她怨，她发誓终有一日要重新站上顶峰，恢复家族昔日的荣光与地位。所以当她探知天帝的意图后，毫不犹豫的接下了这个差事，她甚至隐隐有些兴奋，如若能够好好利用天帝对元仪的忌惮，日后一定会成为她进身之阶。因此她不惜身受重伤，冒着元神受损的危险，也要将这出苦肉计演的逼真。然而开端比她预想的要顺利，她不仅被救了下来，且救她的人居然是禾容，当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唯一让她感到意外的是君上元仪，元仪虽然将她留了下来，却对她被天族追杀的原因不闻不问，也没有要询问元歌境况的意思，只是将她安置在桐云殿的角落里，摆明了就是对她有所怀疑。不过还好，禾容似乎对她还有情分，这倒是可以利用一番。她正盘算着，若澄进来禀报道，禾容晚些时候会来看她。翙羽莞尔一笑，为元仪精心准备的说辞，说给禾容听说不定更有效果些。
　　第二日禾容早早找到元仪，他行过礼后，道：“父君，有件事……”
　　元仪挥挥手，打断他道：“若是翙羽的事，不要说与本君听。”
　　禾容知道因他执意留下翙羽，元仪还在生气。不过他并不生气，接着道：“父君，是小姑姑。”
　　禾容口中的小姑姑便是元仪的族妹，如今的天后元歌。元仪的手在广袖之下握了握，禾容见他没出声，接着道：“翙羽告诉我，自我们离开九重天，小姑姑便鲜少露面，身体也不大好，听说往往一日里有小半日都睡着，对天后本应处理的事务也不大上心，天帝刚开始还想办法为她医治调理，时日久了，便渐渐不大管了。他们数万年来不曾有过孩子，如今天帝大约是想放弃小姑姑了，居然想要迎翙羽做天妃，还好宇泷叔父怎么都不同意，才寻了个机会助她逃了出来。父君，天帝这个杂碎，专门破坏别人婚约，从前是小姑姑，如今是翙羽，父君我们不能让翙羽再被带回天族，否则，也对不住小姑姑。” 禾容说到后来，语气渐渐不善，似乎动了很大的气。他平日喜怒皆不形于色，如今这样确实少见。
　　元仪从他说话起就一直暗暗观察他，待他一席话终了，元仪沉默了许久，终于缓缓问道，“禾容，即使是这样，你仍然还是想要重回天族吗？回去在那个杂碎手下做事？”
　　禾容心头一震，他本以为他替父君问了小姑姑的境况，父君会多少受些感动，他也捎带着为翙羽说说情，没想到他一番慷慨陈词，在父君那里却如同巨石扔进了浮云，毫无声息，如今反而被元仪问住了。不过他很快恢复了往日的模样，镇定自若的回道：“父君，只有我们重回九重天，小姑姑才有强力的后援，若像眼下这般，小姑姑虽为天后，却孤立无援，族人皆被流放，她又如何能过的畅快？”
　　元仪再未说话，只是沉默的看着案上回川送来的两只兽洗熏香炉，末了，执起一只递给禾容，道：“罢了，这熏香你若不嫌弃带回去用吧，本君用着觉得很好。”
　　禾容接过熏香，他早瞥见元仪案上两只一模一样的熏香炉，如今其中一只也终于到了他手里。他收起香炉，小小一物，却让他觉得自己还没有完全远离父君，他仍然是父君唯一的儿子，未来君上的唯一人选。
　　待禾容走后，融齐方才从案后的屏风后面走出来，元仪仍然没有动，只是闷闷的道：“元歌处境不好，我晓得你伤心。”
　　融齐还是像从前一般，低眉敛目看不清表情，只听见他接着道：“她当年……墨袍银剑，风姿卓然，多少仙君都比不上的英气，谁能想到一代战神居然如此黯淡收场……” 他好像想起了什么，转了话锋道：“君上得那熏香炉多日，怎么今日才送与禾容仙君？”
　　元仪仍旧闷闷的道：“总觉得心里有些对不住他，权当做是个补偿罢了。”
　　“君上，您不是还未下定决心放弃禾容？何来补偿之说？况且禾容仙君方才也是为着……元歌着想，方才他提起天帝义愤填膺，我隔着屏风都听得清楚。”
　　“义愤填膺？” 元仪苦笑着摇摇头，“我怎么觉得，他方才根本没动气……”
　　“您说什么…………？” 融齐终于抬起头，他忽然觉得自己先前小看了禾容，回头想想，倒是流岚，早早知道躲着禾容，倒是很有先见之明。
　　禾容从元仪那出来，一路回想元仪对他的态度，现下终是明白，他的父君应当是不主张重归天族的，这么一想，之前的种种怀疑便都迎刃而解，大概父君是想要培植支持他的力量，不过他选了流岚，让禾容觉得有些意外，流岚除了是融齐的女儿之外，其他方面都平平无奇，甚至有些差劲，比方她的母亲曾是个凡人，她修为平平，还有她甚至看不出真身……
　　总之在禾容看来，流岚暂时成不了气候，倒是那两个黑袍仙君，一定要摸清楚来路。他一路向听枫小榭走去，心里盘算着还好当时留下了翙羽，虽然父君怀疑她的身份，但这却正中自己下怀，最不济他和翙羽目前的目的是一致的，何况今后说不定还可借翙羽与天族建立联系。当然，她若不是探子，禾容也不失望，毕竟他们俩是有婚约的，儿时的记忆虽然已被数万年的时光冲淡，但是面对这样一位美丽又柔弱的仙子，禾容也不是没有心动。这边想着，已经踏进了听枫小榭。翙羽的窗子前刚好有几颗枫树，漆黑的树干，配上暗红色的叶子，一簇簇的飘在风里，像是烧焦了的凤凰羽毛，看着有些凄凉萧索。
　　禾容伸手扶着翙羽站在窗前，自己站在她身后，伴着拂过的清风，禾容开口试探道：“这些日子委屈你了，可惜如今许多事我做不得主，还好身边的几个人我还是能安排的，若澄是我的心腹，你若有事可随时叫若橙来报我。至于紫芯，她毕竟是父君派给你的人，且还通些医术，你且先用着，将来若有不顺心，我会为你再想办法。”
　　翙羽回过身，仰起头来，禾容低头看时正对上她漆黑的瞳仁，水雾濛濛，仿佛一片深不见底的湖泊，湖水和缓的将他包围，簇拥着他越坠越深，待到他回过神来，他的唇已几乎贴上翙羽的眼角，那里静静的躺着一颗琥珀色的泪痣。暧昧在这狭小的缝隙中瞬间蔓延开来，禾容有一瞬间的恍惚，他深吸了口气，就听见翙羽细碎轻浅的笑声，她紧接着道：“禾容，此刻能有你在身边，何来委屈。君上的疑心我是知道的，难为你还留我下来”她叹了口气，“如今这境地，是我连累你了。”
　　翙羽略微顿了一顿，“禾容”她用略略带着哭腔的声音再唤他的名字，“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对吗？只要你能在我身边，我愿意做任何事。”
　　窗外的枫树叶正莎莎作响，禾容很满意翙羽的回答，他慢慢将黑袍仙君的事说给翙羽，翙羽安静的听，她如瀑的黑发乖巧的垂在身后，禾容有些不自觉的握紧了扶着翙羽的手，翙羽回头望了他一眼，随后轻轻的将头靠在了禾容胸前，喃喃道：“你不要担心，禾容，若你信得过我，这些琐碎的事情让我替你分担，你是未来的君上，不要因为这些事情分心。你留我下来，给我一个栖身之处，我总是要报答你的。”
　　禾容心头一跳，他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他本来是打算利用她的，但是这些日子下来，他开始有些害怕，害怕自己的算计、试探和利用，最终都会在她的美丽柔和之下化为泡影，他更加害怕，他最终会陷进翙羽的漩涡，反被她利用。但如今箭在弦上，已经不能回头。他努力压下心头的不安，望向窗外，门外正晃过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心下疑惑，张口向着那身影道：“ 流岚！你来这儿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