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春尘万朵》见三之二

30、飞光楼

　　不是羞于启齿，而是心思没有道出口的言语那般光明。

　　扪心自问，陈落华仍然觉得孟春尘只是胡闹而已，懒一点活着多好啊，懒一点多高兴啊，何必陪她胡闹！
　　只是凭什么她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在样貌，而我却战战兢兢？凭什么她天马行空乱想胡为，我就得嫁人？

　　一股愤懑之气平白烧的胸腔火辣辣的，陈落华从母亲院子里出来，去往门房处在冷冷风雪中纠集了三十个打手，带着这些人浩浩荡荡向着谷安堂的偏院走去。

　　经过小桥时便见那偏院里灯火通明，墙头之上白雪压树枝，树枝之下冒出一颗黑漆漆的脑袋，那脑袋先叫了声“糟糕”，之后怒叉腰发出生气的音调：“你是要杀人灭口吗？”
　　陈落华立定看过去，灯光映照下，孟春尘一张脸朦朦胧胧，明明蹲在墙头的样子大不雅，却透出点静气。

　　“你寄人篱下，手无寸铁，安敢威胁我？”
　　恰于此刻，喊叫声此起彼伏，狗吠声成片，安静的侯府刹那间沸腾了。

　　陈落华站在桥上，她身后三十个彪形大汉面面相觑一阵，有一个想去看看出了什么事却被她叫住了。
　　她一回到侯府就叫人去了祖母院落，祖母已经不见了，那么如果她不想受制于人，只能……

　　“那只能玉石俱焚了，两命抵一命，我还是觉得有点亏。”孟春尘伤心一瞬，又觉得也还行，心下又洒脱了，摇摇头道，“人生庸庸碌碌，每一处都可停摆，也美，不亏不亏。”

　　懒人岂止她一个，还有个走到哪儿算哪儿的，陈落华微微露出一点冷笑：“妹妹莫发疯病，你倒是慷慨，什么都没有的人果然最可怕，高声呼叫着想知道一个答案，却又轻易放弃，你这样的人不值得合作。”

　　孟春尘从墙头上站起来，隔着不远的距离，隔着纷纷的落雪说：“正因为我没有恒心，才需要你，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若是我完美无缺，要你何用？而且大姐姐看重的也不是我，只把我当成一把刀，岂不自在？”
　　陈落华脸上微微露出一点红色，大厦将倾安有完卵，父亲看重二殿下，同二殿下有所牵连在所难免，她通过孟春尘结识柳着年又有何不可呢？两方周旋虽然累，却是最能保全侯府的法子了。

　　她回头吩咐道：“去各个院子说一声，祖母因为哥哥受伤心中不安，等不及天明，连夜去护国寺进香了。”
　　“护国寺？”领头的护卫一脸讶然，谁都知道老夫人信道，又匆忙压下心中疑惑道，“是是是，小的们这就去。”

　　一群人呼啦啦散去，孟春尘道：“天冷，大姐姐且请进屋，我们细聊。”
　　陈落华道：“路上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请等我一下。”

　　孟春尘从墙头上跳回院中，出来时身上披着件银灰色皮毛斗篷，塞给陈落华一只翠绿的镯子和一把匕首：“镯子是想说你祖母确实在我手上，匕首你用来防身。”
　　陈落华看了眼瘫在手心的匕首，手指有些慌张，不敢握住匕首，这还是她第一次手握兵器，定定神后握紧塞进了袖中，口中道：“临近新年，城防司、京兆府、各个县衙都加强了防范，只要不出内城，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孟春尘脚下打滑了一下，踉跄向前走，边走边说：“以防万一，万一遇到危险，你有兵器在手，我独自逃跑也不会良心不安。”
　　“……你！”

　　深深浅浅的脚印上又覆盖了一层白雪，一灰一白两道身影走出了武安候府。
　　路上，孟春尘道：“我知道阿姐有疑虑，朝代即将更迭的时候创建一所学堂有什么用？可是如果我们明年就将太学创立起来，从四方笼络有志之士，参加三年后的科举，阿姐再将这些才子们引荐给你想引荐的人，武安候府何愁不兴呢？”

　　陈落华轻声道：“空许诺。”
　　孟春尘道：“刘皇叔初初也是空许诺。”
　　“做人要谦虚，莫拿先贤作比。”
　　“故人已作古，我辈犹可为，我们一定可以。”

　　“……”陈落华眼睫垂落些许，低声幽幽道，“我们是女子，这不是我们应该做的事。”

　　孟春尘跟在她后面，这才发现她们到了平康坊地界，清寒的雪气也没能压住脂粉气和酒气，欢声笑语阵阵，仿佛此地真是仙乡。
　　虽然前朝是位女皇，仿佛带来了一线曙光，人心里终究有一把大锁困住了自己。

　　孟春尘似乎没听到，开开心心往前跑去，陈落华抬起头时一眼便看到了她，发现她爬到了平康坊的牌匾之上，在张望什么。
　　“据闻平康坊中有座飞光楼，其宏伟瑰丽更胜文鼎楼，我们可是要去飞光楼？”

　　陈落华迅速用帽子遮住了头脸，此地纵然喧哗，孟春尘在高处呼叫还是吸引了很多目光，太也丢人，她真是惯常喜好哗众取宠。
　　好在孟春尘很快张望完毕，大体上看了眼平康坊四周，没发现哪里可以藏一所庞大的飞光楼，也是因为表面上看不到，不少人都觉得这只是一个传说。

　　她从高处爬下来，又道：“听闻进飞光楼需要专门的手信，阿姐可有？”
　　余光见没有人再瞧向这边了，陈落华才打开兜帽：“公主给了我两张，恰好进得去，随我来吧。”
　　“为什么要去飞光楼？”孟春尘问。

　　陈落华没有进平康坊，折身进了牌匾旁边的暗巷，那暗巷被两边的小楼遮挡，只有十分微弱的光线，面对面也看不清神色。
　　走了几十丈远之后，陈落华停下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认为柳着年是个什么样的人？”
　　孟春尘抬手揉了揉额头，选择诚实道：“我喜欢他的皮囊，所以觉得他是个软软的可可爱爱的性子。”

　　“……你瞎吗？白日里那么嫌弃我哥哥，到了晚上眼睛就瞎了？！”

　　“我没对他有过期望也不曾失望过，只看脸容易糊涂，具体接触几次大概就会厌烦了，也不妨碍什么，他是什么人又有什么关系，我会去做我想做的事。”

　　声音里倒是透露出些潇洒大方，不似公主提到柳着年时喜气洋洋飞扬的音调，这些小姑娘……总之耽于情爱也不妨碍什么，陈落华扶着墙借了下力气，幽幽吐气道：“前面东侧那里有道暗门，三长两短敲击五次，会有人开门。”
　　孟春尘要去敲门，隐约感觉到陈落华似乎在发抖，问道：“你在害怕吗？”

　　没有人回答她，她停了一会儿后，抬头望天，纷纷扬扬的白雪在七彩灯笼下像是一颗颗星点滑落。
　　这时陈落华开了口：“听说你同汝阴公主起了冲突，她虽然贵为公主其实很可怜，柳着年是她的希望，把别人当成自己的希望多可悲呀……敲开这扇门，似乎我也要把他奉为希望，他凭什么？”

　　孟春尘声音清晰：“凭他掌握的资源多，你不喜欢居于人下，却教给我要阉割自己达成目的吗？”
　　陈落华声音里带了点细微的哭腔：“我只是抱怨一下。”

　　一瞬沉默后，孟春尘笑道：“我不曾把谁当成希望，或许小时候曾经希望谁来拯救我一下，现在只是借由他人达成我的目的而已，何必美化自己的自私，我明明才是气焰最高的那个！”

　　袖中的手紧握，陈落华想，像孟春尘这样离经叛道的人是不会懂她们这些守规矩的人的，打破固有的规则去见另一个自己本身就是很可怕的事，她抹掉眼泪，自己走上去哆嗦着手敲响了门。
　　墙壁上忽然裂开一道细缝，里面幽深一团漆黑，陈落华将两张手信塞进去，不多时门开了，有个佝偻老儿打着红灯笼引他们进门，布满皱纹的老脸咧出灿烂的笑：“二位请入轿。”

　　孟春尘哼了声：“我要是不想入轿，想自己走过去呢？”
　　陈落华轻声呵斥：“别胡闹。”
　　灯笼光线幽微只照出前方一顶漆黑小轿，两侧隐约看出是石壁，其余再看不清楚。

　　二人坐上轿子，轿子异常平稳，像是在平地上行走，大约半个时辰后，轿子停下，出得轿来一瞬间恍惚以为还在平康坊中，七彩灯笼挂满天厅，脂粉香酒香甜点肉香混杂出安乐祥和的味道，只是此处未下雪。

　　老者连同小轿一起离开，在她们面前的是一栋层层叠盖琉璃瓦飞檐翘角的高楼，牌匾上写着潦草自由的三个大字：飞光楼。

　　陈落华道：“此前汝阴公主常来此处，我当时不解她为什么喜欢来这种牛龙混杂的地方，如今明了了，飞光楼里有座斗兽场，乌昭雪也就是柳着年常来此处斗殴。你可曾见过性子软和的人爱好打架的？我既然同你一道，就容不得你犯糊涂，逢五他必来此处，你进去瞧一瞧他凶狠的样子，我希望你牢牢记住，想必你也听说过他嗜血的传闻，柳家又不止他一个，英国公世子柳愫何尝不可？去看一看重新做一下选择。”

　　孟春尘退开两步远，看向她眼睛，轻笑道：“既然来了，自然要进去看一看，但你恐怕想岔了一件事，选择谁要怎么去做我来定，倘若不能认同这一点，我不要你。”
　　陈落华眼中有亮光一闪而过，极短一瞬后，点头“嗯”了声。

　　她们走进去时，飞光楼天井之下的圆形巨石台上，正站着一黑一白两道身影，素衣胜雪者扎着高马尾，身姿飘飘欲仙，黑衣者披头散发半卧在地，拿着只酒葫芦灌酒喝。

　　一声锣鼓响，响声来自高楼之上，一般三声锣鼓响之后打斗正式开始，却迟迟等不来第二声，只闻一人扑哧笑出声来，含笑说：“东郭令你可要小心些啊，你面前这位乌昭雪就是我们名扬天下的柳世子柳着年，他呀有个毛病，你可千万别流血哇！流血了可是会被杀掉的哦，他呢见着血就会停不下来杀人，他控制不住自己，就像小孩控制不住尿床一样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