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春尘万朵》见三之二

29、有猴捡起了骨头

　　天井四角红灯笼高悬，其下白雪细密。
　　孟春尘搬了把椅子大剌剌坐在门口，吹着冷风等人。
　　银笙将手抄进袖子中，安静沉默一会儿道：“风雪太大，天冷，关起门来等，就等不来大小姐了吗？”

　　孟春尘道：“那不一样，我得让大姐姐明白知道我料到了她会过来，这样显着我厉害。你不用陪着我的，回屋吧，我自己一个人可以。”
　　银笙有自己的坚持，略一欠身，继续站在孟春尘旁边，又问：“真是点兵点将点到大小姐的吗？您觉得大小姐真的可以与您同行吗？”
　　“我横冲直撞，大姐姐圆融抗衡，吻合，可以。”

　　银笙觉得这人有点笨，非得点破才能听得懂，点破道：“您不切实际，大小姐现实，我想您可能等不来她。”
　　谁会愿意陪一个不切实际的人去实现一个荒唐的梦呢？太学？像是小儿在胡咧咧。
　　孟春尘道：“你莫不是忘了，她祖母在我手里，你以为我不会真的杀人吗？”

　　银笙是这么想的，道德律法在小姐心中很重，低头却对上一双静漠的眼睛，眼波流转间似乎对这个世界不屑一顾，她的话便卡在喉咙里，略一顿后说：“我只是怕大小姐觉得您想创办太学的想法太过烂漫。”
　　孟春尘向后窝进椅背中，笑道：“烂漫流了血就是实践，千万年前猴子捡起了骨头当作武器，于是猴子成了人，我也能成人。”

　　不多时，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戴着一顶虎头帽风风火火跑过来。
　　还隔着一段距离，银笙便叫道：“七蒙，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七蒙跑到近前，站定道：“小姐，银笙阿姐，裴尚书家那个废物此时正等在东侧角门口，说他母亲托他交给小姐一件东西。”
　　银笙气道：“这都什么时候了？都过了酉时了！他这时来是要坏谁清白！你怎么还来通报，快直接打走他！”

　　孟春尘豪气道：“总有一日是我坏他清白。他的□□和皮相都不是我喜欢的样子，见了他眼睛也不高兴，打走吧，我不见。”
　　七蒙顶着雪急匆匆走了，不多时又抱着个东西跑回来，孟春尘仍旧等在门口，还没有等来陈落华。
　　七蒙道：“裴家那废物说美人向来架子大，千金难买一相见，他忍得，让我将此物转交小姐。”
　　银笙道：“你糊涂，此等秽言就不必转述了。”

　　七蒙低头应是，将怀中一枚铜简拿出来递向孟春尘，那铜简有火灼的痕迹，斑斑点点中，可见几个清晰的大字，上书：太学改制则国运昌。
　　是当年娘娘被烧死后，出现在火中的那枚铜简，孟春尘弯眼笑说：“七蒙，得麻烦你腿脚快些，追上裴恶人，将此物还回去，此时天已暮，他应该是去往平康坊了。”

　　平康坊是青楼酒肆所在，七蒙可不想去到那种污秽地方，一路疾跑终于在坊市口追上了裴洗。
　　“还给你，我们小姐不要这东西。”七蒙将铜简一扔，转身就跑。
　　裴大公子讶然接住，叫道：“站住！她怎么可能不要，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那日她哭喊着，还骂了……”
　　裴洗一挑眉，打住前话，将铜简在手中抛来抛去，哂笑道：“我看是你这个小滑头嫌麻烦没告知你家小姐，你家小姐恐怕都不知道我去过吧？装模作样跑来跑去，找打！沾衣，出来揍他！”

　　跑了好远的七蒙又气呼呼跑回来：“小姐哭喊着什么，骂了什么都不重要，今日说不要就是不要！打就打！”
　　话毕只觉胸口气闷，仿佛有无形的手推着她，双脚呈离地状将她推送到比方才还远的位置，但似乎不想伤害她，平稳落在了地上。

　　一位青衣少年落定在裴洗身侧，一脚将裴洗踹在地上，骂道：“老狗东西，我不是你的打手，下次再敢胡乱指使我。老子先弄死你！”
　　裴洗拍拍屁股爬起来，频频点头道：“对对，这才是沾衣！酒肆坍塌那日你老实听我指派我还神奇来着，原来你也是想欺负乌昭雪，啊不对，此刻应该称呼柳着年才对，万万没想到乌昭雪竟然是那位闻名天下的柳世子，荒唐见荒唐，妙啊！”

　　自打柳着年领着灾民去往护国寺，在护国寺一露面，京都就炸了锅，消息一日间沸沸扬扬传遍了。
　　沾衣轻蔑迷眼：“肤浅玩意，谁同你一般爱欺负人，我是想试试他功夫。”
　　坊市口又走出来一位中年人，合礼道：“公子，老爷请您回去。”

　　裴洗不在意被骂，也不在意来人，仰头看着纷纷落雪，笑盈盈道：“名扬京城的才子竟然就是昔日作法让雨停的信国公世子，不足十九岁出任工部录公的天才，我朝有如此年纪轻轻的重臣，何愁不兴？我自当对酒当歌游乐世间，叫我回去做什么！我年纪大我老，我废物，我成不了事，但吃吃喝喝酒色财气本公子样样在行！”
　　他迈步向平康坊走，几步后又回头喊道：“小滑头，再替我传个话，铜简不要就不要吧，改日我再寻别的东西送她，千万叫你家小姐不要答应嫁给我，只要她不嫁我，要什么给什么，本公子纨绔，沾万花，绝不为一人折腰！”

　　……

　　有人潇洒，有人想不开，早些时候，侍卫抬着陈莒进侯府大门时，他双目失神，悠悠说：“月有缺没有人说不美，我有缺为什么就不美呢？”
　　陈落华沉默一瞬，进了门后才道：“没人说哥哥不美，是哥哥在自苦。”

　　青木堂中，一家四口在吃晚膳，陈莒下巴上的伤口涂了药，只说是在山中摔倒了，未言其他。
　　咀嚼中牵动伤口，不经意传出呼痛的嘶声，世子陈瞿安边喝酒边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哼”声。
　　陈莒的头低低垂下，不敢动筷怕又忍不住呼痛，又不敢不动，长辈还吃着饭，他怎好静坐？

　　世子妃卢文竹柔和道：“莒儿，抬起头来吃饭，受了伤自然会痛，没人会嘲笑你，不必拘谨。”
　　忽然一巴掌打在卢文竹脸上，声响清脆，一儿一女像是毫不意外，平静起身，站立在侧，齐声道：“父亲大人息怒。”
　　卢文竹顶着脸上的巴掌印，敛目道：“是妾身失言，不该顶撞夫君。”

　　陈瞿安讪讪收回手，因为酒气上浮颧骨处变更红润，满含歉意道：“酒喝多了，有些不受控制，是我失礼。只是莒儿就要及冠，堂堂男子汉，怎么能连一点小伤都忍不得，他身体本就比不得别人，自然要在别的方面比别人强些。”

　　饭毕，陈瞿安回了侍妾的院落，陈莒也被仆从送回了自己的小院，陈落华没走，看母亲拿了药膏细细抹在面颊上。
　　“好多回了，”她低声道，“他好多次打阿娘了。”

　　卢文竹不甚在意笑说：“你父亲憋闷，这些年因为我卢家的关系他不能封官，只能窝在家里，难免心思重，是我做得不对，不该驳他面子。”
　　卢氏也是门阀大族，手中豢养了不少府兵，如今的掌权者是卢文竹嫡亲的兄长，皇氏忌惮，怕陈卢两家联合，只让陈家老四陈靖安入礼部做了侍郎，世子陈瞿安几十年只有爵位没有官位。

　　陈落华终究心里不舒坦，低着头发闷，卢文竹抓住她的手慢声安慰：“做妻子的合该送丈夫直上青云，我不能帮你父亲还连累了他，他心中自是有些怨气的，他平时如何你也知道，惯是温雅的，酒气熏脑，难免失控，不必过于介怀。”

　　陈落华低应了声，须臾之后却抬起了头，眼含泪道：“我若不想因循守旧，不想送他入青云，我自己想上去呢？”
　　卢文竹慢慢拭去陈落华脸上的泪珠：“可是你父亲逼你去做什么了？”

　　陈落华道：“父亲想让我嫁给二殿下，非是父亲逼我，我自己原也愿意的……只是，只是……”
　　眼泪又浸出了眼眶，昨日今日之景悉数自眼前划过，她将眼泪憋回去，平静道：“母亲，我昨夜没有回家，不是去陪公主，其实去了灾民那里，他们连个乘粥的碗都没有，说来惭愧，我心里并不可怜他们，只是很庆幸自己衣食无忧。我当时望了望四下，只觉得天是蓝的，人是黄的，雪是晶莹的，人是干瘪的，而我是丰盈的，我拥有许多，这样的我难道不应该站上去吗？我一定必须要依附于他人吗？”

　　她自觉这番话够惊世骇俗，终究低估了自己的母亲，母亲只是含笑问她：“华儿想去做什么？”

　　陈落华忽然有些羞赧，有些字句不好意思说出口，可能终究觉得有些事不现实，咬咬牙道：“当年在太学中，太傅问及个人志向，众人都在听太子高谈，这之后这个话题本可揭过，春尘妹妹却高声说要修建一所太学，当时我听到了哄堂大笑，其实至今我仍然觉得这个想法荒谬，也不喜欢春尘妹妹，但不可否认我一直觉得有她这样一个人存在挺好的。”

　　卢文竹将搭在陈落华头上的手收回来，拉她起身坐到榻上，以一个平视的角度说：“你是想同春尘一起创办太学吗？”
　　陈落华手在太阳穴上挠了挠，微微撇唇道：“父亲想站队二殿下，可是柳家裴家还有……卢家都不是好相与的，这是一场豪赌，若是输了，侯府三百多人苟安都是奢望，创办太学虽然异想天开，我从中周旋未必不能为侯府谋利。”

　　卢文竹面上带了些温和的笑意，眼睛闪了闪，回忆起一些旧事，一会儿后说道：“那年春尘在私学打架，古先生心里压了气，问她‘听说你要创办太学？’春尘说‘是啊’，古先生说‘无知小儿，哗众取宠’，本来呢春尘受着古先生一句嘲笑此事便揭过了，人情世故如此，春尘偏偏是个不通黑白的性子，又说‘我不无知，我要救世’，就此古先生拿乔故意装病，之后郡主去赔罪，这事才真正揭过。”

　　“这之后不久，我偶然遇到春尘在翻史书，我问她可看出了什么，她看得有些发呆发痴了，痴痴回答我说‘这世上多少人想救世，最后只落得那一点悲凉，我翻来翻去只看到这两个字’，我觉得这孩子有些可怜，想摸摸她的头，她却躲开了。我又问她可曾后悔顶撞古先生，她说‘后悔，我非独行者，有血缘至亲，会连累别人’。”

　　“华儿，在我看家人之间可以互相连累，不论是谁坐上那位置，不论是输是赢是生是死都没关系，权力在你手中，你可以做选择，只是选择之后就要确定而不要羞于启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