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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善与恶的间隙 ...


  •   腊月天,滴水成冰,冷水一泼,一层如雾般的热气从姜解言身上散出来,之后他嘴唇发紫,止不住哆嗦。
      听到人叫他,他转身看到身披狐裘的女郎,一圈白色的绒毛在冷风中徐徐颤动,拂过她颊边又离开。

      这场景,莫名让姜解言想起幼时围猎时,在雪中可怜兮兮却又灵巧奔跑的猎物,精致可掌控没威胁。
      可她心肠黑得很。
      姜解言冷的心脏紧缩,牙齿打颤,极力控制还是露了形。

      天冷打哆嗦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却觉得丢人,避开对视,想离开,腰上却被一双手臂死死缠住,他冷冷道:“放开我。”
      仆役怕他想不开真往火里冲,拿出千斤坠的架势抱住他,哀哀面向孟春尘:“三小姐,此人要寻死。”
      “别死了吧,能活还是活一下。”孟春尘诚意挽留道,“不过倘若他铁了心,那也不便强人所难。”

      仆役被惊到了,却也乖乖放开手,姜解言一语不发,转身向院外走。
      灰麻湿透的衣裤紧紧贴在他身上,少年身子骨瘦弱,略显嶙峋,躲开一个个赶来救火的人慢慢走着,低眉,沉默,像火光中的灰烬一样,没有一点光彩。

      郡主看得明白,这孩子直奔西厢房,女儿开口后他那副不要命紧绷的架势才放松下来,这定是要去救自己女儿。
      郡主娘娘觉得这少年品行高尚,忙叫人拦住他,给他裹上了衣服。
      瘦高的少年还是不说话,略一颔首致谢,拢紧衣衫走了。

      禾壑院一场大火惊动了候府所有人,陈靖安是侯夫人的幼子,老夫人焦心,已经派人来问了三回。
      陈靖安本想在禾壑院旁边的院子先将就一晚,抵不过老夫人一遍遍地催,一家人最终还是去到老夫人院中安置。
      老夫人住在谷安堂,到谷安堂安置好后已经到了后半夜。

      房中,孟春尘褪下衣衫,大丫头银笙拿着药过来想给她抹药,可能是过来老夫人房中用的时间久了点,烧伤的地方有一处黏住了衣服。

      银笙急得掉眼泪,碰都不敢碰,想去寻些麻油泡透患处,却又心知此时此刻自己寻不来此物。
      郡主的眼泪也扑簌簌落下,又愧疚又心疼,她虽然时时刻意遗忘这个女儿,但在她心里却也和许多母亲一样认为自己的大女儿应是世上最美的女郎,合该吸风饮露,怎么能受这种罪?

      这会儿她倒把退婚的事放到脑后去了。
      另一个丫头金瓶在铺床,老夫人让人布置得很好,只是烘被子的足炉是兰花味的,他们家三小姐嗅到浓郁的香气容易头痛,她把兰花味的被褥整理好放进柜中,拿了新的被褥出来。

      孟春尘低头看了看,大腿外侧铜钱大小的地方和膝裤粘连在一起,不像上辈子那样整片粘连,她觉得还行,手抓住银缎膝裤的一角,咬住牙,果断一扯,膝裤连着一点皮肉被她扯了下来。

      几声惊呼响起,孟春尘嘴唇煞白一瞬,眼泪不受控大颗落下,额头上也渗出豆大的汗珠,等尖锐的疼痛过去,她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愉悦,口中道:“将苍术拿来,点燃熏一熏。”

      俩丫头忙去准备,等一切处理妥当,孟春尘被扶到床上躺好时,云安郡主才从怔愣中回神,方才女儿的样子让她又想起了孟且游。
      有一次她在街上遇到一伙恶霸,孟且游同他们打斗时为了护她被人一箭射在肩头上,少年取箭时也是十分干脆,一下子拔掉,之后抓起酒坛子倒在肩头,安慰她:“哭什么,这点小伤也值当你哭,我随着乌将军打仗时被射中七八箭都没死掉,我命大得很,你安心嫁我,定不让你守寡。好啦好啦,没事没事。”

      她当时被气得又哭又笑,也心疼。
      想到这里云安郡主忽然有些焦躁地来回踱步,她意识到一件事,抛开那些琐事,原来她也心疼过孟且游。

      过了会儿,郡主道:“退婚这事不能这么草率儿戏,明日我同你父亲去信国公府去见魏老夫人,左右还有你外祖父的面子在,要回婚书应当不难,不过倘若……倘若你真考虑清楚了,那孩子能冒死救你,日后想必也能好好照顾你,这婚退也就退了。”
      “那孩子?您是说姜二郎?试过了,不行。”

      前世孟春尘是被人从火中救出来的,迷蒙中看到了也在火中的姜解言,他在犹豫,犹豫要不要穿过摇摇欲坠的横梁救她,也就在那时候有人背着她从他身边走过。

      那点犹豫孟春尘看得很清楚,只是十七岁的她觉得父子反目、母女离心、兄弟阋墙、夫妻大难临头各自飞、人人各自奔忙,互相倾轧利用,是人生常态。
      她会因为母亲偏心而感到失望却不会对没有相处多久的人失望,甚至她觉得短短相处姜解言就能做到那样,是个君子了。
      他那点犹豫反而让她觉出些真实,自此后同他之间略微亲近了些。

      郡主毕竟不曾和这位姜二郎切实相处过,又听试过了吓得心下惶惶,惊疑道:“人品不行吗?我确实看人眼光不大好,改日让安郎掌掌眼。”
      “哪有贬损自己捧别人的,不好不好,您最好。”
      郡主呆了下,脸上猝然染上晕红。

      孟春尘又说:“母亲,我不想退婚了,明日我想去信国公府赔罪,拿回婚书。”
      “什么?好好,我陪你一起去。”
      “不必了,我自己去。”
      “这怎么行,你自己上门退回婚书已经太不知礼数,若再自己上门,那可太不成体统了。”
      “那行,一起。”

      ……

      夜里寂静,星星垂落又隐去。
      老夫人的偏院树多,有不必迁徙的鸟在上面搭了窝,太阳一出来就开始叽叽喳喳叫。

      孟春尘睁开眼睛,拍拍自己右耳才去瞧,觉得眼睛水润清亮,有种尘埃都被抚开的清澈感。
      眼睛也没被熏坏,开局不错。

      早饭后,因为要去信国公府,孟春尘有伤在身,陈靖安特意找自己母亲借了最宽阔的马车,又命人铺上柔软的软垫,他试着坐了坐,整个人几乎陷进去起不来,这才满意了。
      只是等人都坐到马车里了,他却有点不自在。

      孟春尘毕竟不是他亲生的女儿,这么面对面坐着让他有点尴尬。
      他这种尴尬是从去年生起来的,去年母亲寿诞时有同僚指着孟春尘说:“你这女儿可真真是玲珑有致,咱们教坊司的花魁娘子都比不过!”

      同僚边说还边用手比划孟春尘的身型,当时陈靖安有一瞬间的愤怒,想要挥拳打人的,可又觉得此等言语也正常,生气很犯不着。
      陈靖安在礼部任职,教坊司正好分属在他们辖内,同僚之间听惯了风月闲话,说起话来自然不太顾及。

      话说到这里也就罢了,可那位同僚还嬉皮笑脸说:“妖冶里偏透出几分纯净,也不知道哪位有福气娶到你这继女,你心痒不痒,自己觉不觉得亏?”

      这下子羞得陈靖安脸通红,本朝的先皇有些放浪不羁,公然迎娶了自己的姑母,自那后民间一度有许多乱.伦行径。
      自新皇登基后严令同族之间不可通婚,却总有些人抨击新政愚顽不够致新,是时代的退步等等,暗暗效仿遗风。
      陈靖安从不曾有过半分这种想法,握拳恼道:“休要胡言乱语,她同信国公府的世子定亲了。”

      此言一出,同僚竟轻轻地掌掴自己两下,头上帽子上的长翅忽闪忽闪歪倒在一边去,活像只横爬的乌龟。
      同僚的反应很夸张,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尊敬这位信国公世子。

      说尊敬这个词也不太对,具体不知,据说这位信国公世子今年才二十有二,尊敬这个词莫名把人尊敬老了。
      他们其实都没见过这位世子爷,但是男人之间多数时候就像老虎争地盘,争了没争过,别人手段比自己高明许多,还十分磊落,往后自己又得了好处,就会从盲从中生起尊敬。

      慕强实乃人的本性,没什么大不了,至少在看到下次反杀的机会前,会骗自己说旁人是真的品德高尚,值得尊敬。
      毕竟蛰伏在品德高尚的人下面不丢脸,男人嘛,内心多数热血,总相信自己是为了义气甘愿做马前卒。
      陈靖安也很佩服这位世子爷,是因为秋日打仗时,有守将认为死一些人而安天下是明智之举,所以掘开了黄河大堤狙击敌军,下游滩涂成了一片汪洋。

      受灾的百姓有十几万之多,世子爷带着府兵前去筑堤,当时他正好奉命去藩属国教化属民,回来时因为洪水被迫驻足在滩涂一代,亲眼见到这位世子爷将船只让给老弱妇孺,就是隔得远,他没能看到这位世子的样貌。
      但世子站在堤坝上的样子,很清风朗月,很镇静自若,总之,陈靖安觉得不能以年龄来论尊敬与否,能把他人安危置于自己之前的人,都足够令人起敬。

      只是,同僚这反应,还是太过了,略显做作。
      同僚说:“你不知道,前些日子我去信国公府求见了世子一回,不敢说是伯牙子期高山流水,但这世上能懂我这曲《七零八落散》,唯世子一人而。”
      虽然这位同僚很不正经,乐曲名也起得不正经,但他确实是国手里的佼佼者,是个名副其实的痴人。
      陈靖安道:“你见到世子人了?”

      同僚摇摇头:“那倒不曾,隔着一道屏风,但是能看出世子是仙人之姿。”
      当时陈靖安心里对世子那些敬意打消了几分,他不明白这位世子为什么要藏头露尾的,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不好吗,干嘛一直遮遮掩掩,不以真面目示人呢?
      云山雾罩的太也装蒜!

      及至今日,陈靖安的想法还是没改变,与郡主不同,他不认为同信国公府的婚事是桩好婚事。
      忽而,马车停下,车夫在外面叫了声“大人”,郡主的丫头玉香撩开车帘问了车夫一通,进来回禀道:“昨日,文鼎楼也起了火,说是楼都塌了,有许多举子被烧死砸死,潜火兵已经将火扑灭,如今说是在挖废墟救人呢,废墟都堆在了路上,车夫问大人要不要改道走?”

      此言一出,陈靖安震惊地站起来,但因为垫子软,他没站稳又跌回座位上。
      孟春尘掀开窗前的帘子,向外看了眼,又看了眼,疑惑一瞬后放下了帘子,手摁住,捋严实了。
      另一个丫头玉暖还是瞧见了,笑骂道:“玉香笨蛋,文鼎楼好好在呢,是旁边的酒肆起了火。”

      玉香忙扯开帘子,又一看后羞红了脸:“是、是我听岔了。”
      文鼎楼是本朝第一高楼,有十五层三十丈之高,昂斗飞檐、层层叠盖琉璃瓦的高楼安然矗立着,没塌。
      马车中传出一片笑声,郡主笑说:“你这丫头可真了不得,一语塌高楼。”

      一边是宏伟的高楼,一边是烧得黑黢黢的破砖烂瓦,孟春尘看到废土中有个人弯腰在慢慢清理砖瓦。

      碧空如洗,朝阳倾照,瓦砾闪烁着光亮,他手指上沾满了焦灰,霜雪般寂冷的脸上却还干干净净的。

      旁边,有人抱着手炉叫道:“昭雪,你都挖了三个时辰了,天又这么冷,这样下去手都废了,你可还要去参加春闱啊,救人也要有个限度,别挖了,这么久,活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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