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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新生的苗苗 ...


  •   意识陷入昏暗前,孟春尘听到一个天真甜糯的声音说:“娘亲,明珠叫明珠,三姐姐叫春尘,明珠是宝贝,春尘是泥,那明珠是不是比三姐姐珍贵,娘亲最爱明珠了对不对?”

      云髻玉颜的美妇人亲昵蹭了蹭小女儿小巧的鼻尖,温柔笑言:“是是,你个小机灵鬼呀,娘亲自然最爱明珠了。”
      又听到有人在她耳边絮絮叨叨:“你母亲只爱你弟弟妹妹,你父亲死了,祖母也死了,你堂哥,你那么那么小的堂哥也死在了屠刀下……没有谁爱你,也没有人需要你,你好可怜哦,你不配活着!”
      嗯?嗯??啊???

      本来安心闭眼的孟春尘陡然看到了夕阳,又看到了月亮,还看到了不会说话的树和花。
      一阵眩晕,生前所有纷至沓来。

      武安候府门口,有人身着缟素,对她说:“老夫人仙去了,这是她老人家给小姐织的嫁衣。”
      这人口中的老夫人是她的祖母,一位亲眼看着儿孙们砍下脑袋、花甲之龄以罪人的身份给富贵人家浆洗衣服的老者。
      画面一转,是她十三岁的堂哥,明晃晃的大刀下,十三岁的少年哆嗦着干裂的嘴唇冲她笑:“春尘,答应哥哥待会儿闭上眼睛,头点地后又是好汉一条,下辈子,我还做春尘的哥哥。”

      不配活着的声音不停歇旋转在她耳边,她在混沌中沉默一会儿,昂头哂笑道:“我要活,未必是明珠,我亦当活。”

      ……

      孟春尘睁开了眼睛,入目是一片火光,浓烟滚滚,她感觉自己绵软无力,头脑发蒙,火舌蔓延就要烧到身上。
      她尝试站起来,却一点力气也没有,观察了下火舌走向,风进来的方向必然有出路,于是尽量减少呼吸,用指甲扣住地面,一点一点向火舌相背的方向爬。

      火光炙烤,烧在身上必然火辣辣痛,应似在荆棘丛中打滚。
      炙烤感消失时,孟春尘才停下来,吸进太多烟尘,她听不到,发不出声音,睁着眼睛,眼前却是一片黑暗,完全看不到。
      她感觉自己又要陷入昏蒙中,地狱勾着她要她将意识埋进去,她心中火气顿生,生出了对抗的心思……
      似乎有人背起了她,似乎不是。

      良久后,完全的黑暗消失,有些模模糊糊的圆点浮现,耳中也听到像隔着湖水一样的声音,尖叫声、来回跑动的声音,这个时候,孟春尘在圆点中盯住那些跳跃走动的圆点,伸手一抓,竟让她抓住了,竭力道:“水,请给我水。”
      有人惊呼:“三小姐,是三小姐,快,快拿水来!”
      孟春尘被人抱起来,头被人轻轻抚着向后靠。

      片刻后,她已经能看清楚一些、脑子也可以转动了,感觉自己应该是坐在石头上,身后是一堵墙,乱哄哄里大概听出来这地方走水了,她侥幸逃脱,没有死掉。

      “没有死掉?”她默念一遍,她从不知道自己有那么强的求生意志,脖颈瞬间绷直,又在一瞬间无畏松弛下来,“奇哉,中了一箭,又被人从城楼上扔下来,怎么没有死?”

      又想:“三小姐这个称呼,这是在闺中的称呼,好久不曾听到过了,谁会叫我三小姐呢?”
      “啊,不行了,脑袋晕。”耳侧嗡嗡响声不停歇,她手捂住眼睛,头一歪,就地躺下,不想了。

      不大会儿有人递给她一杯水,在她喝了水,视线恢复清明时,不想的事情自然而然有了答案,不远处有位云鬓玉颜的美妇人脸上挂着泪珠紧张的左抱抱儿子,右抱抱女儿,又扑入夫君怀中哭。

      ……

      云安郡主洛攸宁住的小院走水,她吓坏了,她的夫君陈靖安温言安慰她,从惊慌中略镇定下来时,陈靖安看了看眼前的夫人和儿女,觉出些不对来,皱眉道:“攸宁,春尘在哪里?”

      云安郡主姜攸宁是皇亲国戚,今上永嘉帝是她的族兄,其父又是一代贤王永宁王,她自小生在富贵乡中,本也该找个富贵公子成亲,比方一直恋慕她的武安候府的嫡三子陈靖安。
      只是贵女也有慕少艾的时候,偏偏对紧追不舍的陈靖安不屑一顾,贵女爱上了出身商贾的武状元孟且游,并如愿嫁给了他。
      若问郡主这辈子有什么憾事,大概也是嫁给孟且游。

      当年她被轻狂不羁偶尔有些顽劣,多数时候热血侠义的少年糊了眼,只看到了这些表象,却没发现两人之间巨大的差距,比方他粗糙的饮食习惯,比方他豪放饮酒倒头就睡臭熏熏的酒气,比方他不懂温柔体贴经常把她的话当耳边风,再比方婆母和妯娌闷在铜臭里全不知人间风月之美。

      更甚者都成了武状元了,也没能压住那满身的草莽气,竟然妄图谋逆……
      二嫁给陈靖安后,姜攸宁就不愿意想起孟且游了,这个名字几乎算是她的耻辱,因为不愿意想起孟且游,也就常常将和他生的女儿孟春尘遗忘,越遗忘越觉得自己对不住这个女儿,越觉得对不住越遗忘。

      此时,经陈靖安提起,姜攸宁才惊觉忘记叫人去救孟春尘了,眼泪哗哗流下来,她急慌慌向着女儿住的西厢房扑过去,却被陈靖安拉住了。
      “攸宁,西厢那边火势大,你别着急,我让人去找,不会出事的,你别害怕。”
      郡主身为母亲的心此时被激发出来,愧疚让她分外难受,她哭着挣脱:“夫君,快放开我,春尘,我的春尘还在里面,我怎么会怎么会……”

      小院中乱糟糟,赶来救火的人,逃生的人,死掉的人,哭声,走动声,争吵声纷纷杂杂,但在郡主哭喊的时候,仿佛心有灵犀般,一道视线看过来。
      那是一双乌黑的眼睛,圆幽幽的,和雪白的脸相辉映,像是夤夜中的精灵,扑扇着剔透的翅膀,似要唤醒沉沦的魂灵。

      姜攸宁被这视线盯得身子颤了颤,一瞬后又揉了揉惊慌刺痛的心口,一口气舒缓后,腿软跌进陈靖安怀中。
      陈靖安着急道:“攸宁,你别怕,别急,你先坐下,我亲自过去看看好吗?”
      姜攸宁在他怀中摇摇头,又抹抹眼泪:“没事,春尘没事,她在廊下坐着呢。”

      ……

      孟春尘已经明白过来,自己大概是回到了八年前十七岁的时候,这一想法相当骇人,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怎可溯洄?只是眼前一切无不说明此想法的真实性。
      过去的经历恍恍惚惚,似一场大梦。

      八年前,武安候府西边的禾壑院走水,她被人救出来时腿上皮肤烧伤了一块,又因为吸入过多烟尘伤了肺腑,落下了个夜咳的毛病,身子也因此越来越弱。

      想到这里,孟春尘低头撩开裙摆,缃色的绣裙染上一层黑灰,被她一撩,扑剌剌掉下许多片来,看上去有些斑驳,里面的膝裤有磨损烧灼的痕迹,但尚算完整,皮肉也只有几处轻微烧伤,将养下不会太明显。
      孟春尘觉得自己应该欣慰,于是昂了昂下巴:“尚好尚好。”

      之后她略烦躁扒了扒头发,疼痛让她真切意识到还活着。
      还活着?!
      忽而心底涌现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仿佛世间万物皆无趣,既无动力推开,也没力气融入,空洞死寂,寂然片刻后,她半阖着眼皮幽幽吐气:“好嘛,新生了。”

      那么,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她仔细斟酌了下这个时间点,第一想到的是祖母。
      目下刚进入腊月,祖母是在来年春末去的,上辈子她以为祖母是长年累月的劳累侵害了身体,后来见到大伯母时,伯母言语多有吞吐,不愿多言,她想着人死不能复生,也就不曾深问。

      如今来看,或许能够找出点因由来,或许能救祖母亦未可知。
      第二个想到的是柳着年。
      她同柳着年自幼定亲,说起来之所以有这门婚事还是母亲的缘故,母亲是永宁王唯一的女儿,永宁王领太师职,封邑在富庶的江南道一带,她因着外祖的关系攀上了柳着年这个高枝。

      本朝虽然是皇权集中制,底下三公却能豢养府兵,虽说是有人数限制,可谁也没把这个限制放在心上。
      虽不至于“王与马共天下”,却也士族分权严重,上策不统一,以致于民生维艰。
      尤其程国公乌庭兆更是毫不节制,乌庭兆按照谋逆罪处决时,传闻同时还有十万将士被坑杀活埋。

      其余两公,一个是以世子柳着年为首的信国公府,这时候的柳着年还未现身人前,世子化名乌昭雪参加了科举,来年三月的琼林宴上他会请求陛下重启乌庭兆案。
      坊间流传这位经天纬地的世子爷文治师从太师永宁王,武略师从乌庭兆,但因为这位世子颇能知人善任,能面呈到他面前的事很少,是以世人对他的了解也很少。

      孟春尘觉得从前世来看,柳着年之所以走上“谋反”这条路,确实有可能是因为乌庭兆一案。
      更可能是柳着年有逐鹿天下的愿望,乌庭兆一事极有可能是柳着年堵住天下悠悠之口的正义之词罢了。

      最后一公是定国公府,定国公府是最不走寻常路的公府,表面上,朝廷的事他们在意的不多,国公和世子爷痴迷武功,结交的都是武林中人,每年都要斥巨资举办武林大会,还在各地兴办武学,这家人不擅长经营,几度向信国公府借债,孟春尘上辈子好几次看到定国公绕开柳着年走,生怕债主讨债。

      孟春尘前世的侍卫沾衣就是出自定国公府。
      也是因为定国公府表面看着太没有野心,孟春尘上辈子才格外注意他们,她料得不错,最后和柳着年争天下的就是他们。
      总之,柳着年是个高枝,上辈子孟春尘却自己去退了这门亲事。

      当时郡主母亲听说后狠狠哭了一通,郡主说:“你是不是恨我?”
      郡主气得拍打她,柔弱纤细像惊弓之鸟般惹人生怜,哭道:“你怎么能擅自去退婚呢,那是多安稳的去处,你恨我也不能折磨自己啊。我知道,你心里总是怪我另嫁他人,可是女子本弱,你爹野心大,谋逆死了,那我要怎么办,我又拦不住他。”
      后来这话屡次在她心里浮现,时隔很久后她才明白压迫甚于本弱,多得是无奈罢了。

      那日她道:“母亲哭得这般厉害是心疼我,还是怕退婚影响弟弟妹妹结亲?他们是武安侯府的孩子,同我真有干系吗?”
      当时郡主惊愕看了她许久,之后病了半月余,病好后对她格外小心翼翼,几乎她说什么就应什么。

      “可怎么办好呢?”孟春尘在阴影中笑道,“恐怕又要哭了呢。”
      她重生的这个时间点正好是退婚后。

      ……

      不远处有嬷嬷在向云安郡主禀报些什么,云安郡主身子骨柔弱,手扶额颤巍巍的。
      孟春尘静静看着,羸弱盈怯、坚韧愚顽不过都是求生之道。

      她低头走到水缸前,用瓢舀出清水冲洗伤处,幸而是冬日,火辣灼痛的感觉消减了许多,差不多清洗干净时,她感觉有人靠近过来。

      孟春尘抬起脸,水珠顺着脸颊落下,滴落到有些破碎的衣衫上,有仆从杂役盯着她看直了眼,眼睛在她胸前游移。她全不在意,一件柔软带着兰香的狐裘罩在身上。

      狐裘上有暖融融的热息,应该是用炭火烘热了,纤白细长的手将裘衣的水色带子系好,又将兜帽拉起罩在她头上。
      孟春尘凝目去看,眼前的美妇人脸上挂着两行清泪,纤弱娇美,正是她的母亲云安郡主。

      上辈子孟春尘死时,云安郡主还好好富贵活着,但自孟春尘十七岁嫁人后,两人便不曾再相见,此时近距离看着,孟春尘目光微闪,觉得有些陌生。
      云安郡主道:“你怎么能擅自去退婚呢,那是多安稳的去处,你恨我也不能折磨自己啊。我知道,你心里总是怪我另嫁他人,可是女子本弱,你爹野心大谋逆死了,那我要怎么办,我又拦不住他。”

      郡主说的话同上辈子一模一样,只不过上辈子是在孟春尘烧伤后的第二日,这辈子是在今日。
      孟春尘忽而想起一个下雨天,有个小郎君打着十二节的油纸伞走向她,伞檐下坠,只能看到颀长的身影和握着伞柄如玉的手……又想起她高谈阔论时满堂的笑声与一角的寂静。

      其实远望的距离她挺喜欢这种高远冷清的人。
      她想不退婚大概人生完全会是另一种风景,可那时她心肠尚且柔软,还会羞耻,不想平白利用人,此刻她心道:“应该背靠这棵大树去做自己的事。”

      她自来擅长互利,而且岁月的磨砺叫她学会了无耻,这事做起来应当不难。
      数落的声音断续入耳,身体不受控突然窜上来一股火气,促使她想要撒泼使蛮大吼大叫,仿佛足够大声才足够彰显什么,却又同时抽离,像是从高空俯视,叫她看到两个影子,似有千万丝线绑缚住的人偶,局限的一生。

      “娘亲,”她脸上多了点疲倦之色,声气半懒道,“您别骂我了,我身上还疼着。”
      云安郡主忽而噤了声,有些呆呆地瞧着她。

      这些年里孟春尘说话都是冰冷,像这般言辞柔软真是不曾有过,郡主自是惊异。
      这时候忽然有人喊道:“你是傻子吗,叫你不要往里冲怎么就是不听!西厢都烧成灰了,不要命也不能是这么个不要法!”

      孟春尘看过去,不远处有个麻灰衣衫、个子瘦高的郎君将一盆冷水倒在身上,就要往里冲……
      孟春尘偏头看过去:“姜二郎是找我吗,我在这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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