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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你有信仰吗 ...


  •   “有人在下面。”
      他简短回答,仿佛有所察觉,抬头看向马车,他的瞳仁不是乌沉沉的颜色,有点偏琥珀色,是深邃眉目里唯一一点暖色,抹平了些轮廓里的锐利多出些圣洁。

      孟春尘对上这道视线,大概临死前见的最后一个人是他,让她生出一种隔世相望的感觉。
      所以,她想:“人死血脉竭,竭而精气灭,灭而形体朽,朽而成灰土,那我算什么?鬼?”
      “大和尚们常念叨转世轮回,因果报应,莫非真有……有吗?”她尝试哆嗦了下,努力嘴角抽动出一个惨白的笑容,心说,“完了,禁城待久了,连鬼都不怕了。”

      孟春尘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叫道:“那位蟹壳青服色的郎君哥哥,请问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周围不少蟹壳青服色的人,见马车里探出身子的是个玉雪般的美人,纷纷高声接口道:“昨夜伤了好几个举子呢,还砸死了两个。”
      原来昨夜酒肆刚一起火就遇到巡防的潜火兵,火苗顷刻被扑灭,只是房梁生了蛀虫又经火一烧折了,两层的酒肆坍塌,埋了些人在下面。

      孟春尘道:“叫人伤心,怎么都是举子?”
      “昨日裴尚书家的公子宴请举子,一桌设宴在文鼎楼,一桌设宴在这家酒肆中,才子们饮酒赋诗正欢的时候起了火,这不就砸到了他们。”
      “原来如此,多谢。”

      朝中文武百官孟春尘都熟悉,众人口中的这位裴尚书是如今礼部尚书裴东岳。
      裴家是绵延三百年的世家大族,诗书传家,清流一派的砥柱,清流一派加起来弹劾人,三司定然要立案审查,虽说身正不怕影子斜,可是权利漩涡中真正立身正的能有几人?
      是以文武百官都对这位裴尚书很恭敬。

      裴东岳表面上为人倒是十分谦逊,从不张扬,对寒门学子尤其青眼有加,但他的儿子裴洗偏偏爱仗势欺人,经常和他爹的寒门学生起冲突,昨日更是张扬,要举子们按照出身论座次,官家和富商的儿郎们去文鼎楼豪饮,小商贾和贫农的儿子就落座在旁边酒肆中。

      有许多举子一听到这安排,颇有气节,当即拂袖而去,留下来的很不幸,好些遭了殃。
      孟春尘伸手点向柳着年的方向,又道:“这位郎君是在做什么,下面是埋了人还没有救上来吗?”

      果然有人应和:“举子们彼此指认一番,都肯定废墟下面没有人了,偏生这位郎君坚持有,不对,我们也不知道这位小郎君在坚持什么,问他他也不说话,我们要进去帮忙,他也不让,说‘不可,会塌’,那咱们只能在外面看着了,看看这位郎君能挖出什么宝贝来!”

      任凭外面如何吵闹,都影响不了废土上的小郎君,他始终安安静静做自己的事。
      阳光照在瓦砾上,刺出星星点点的白光。

      孟春尘手搭在眉骨上遮阳,略皱眉瞧着,上辈子,她有段时间被虚无攫住,不大想活,唐突问过柳着年一个问题:“世子是个好人吗?”

      这话问出口时,曾经伴随很久却好久不曾出现的一张张脸在眼前同步滑过,那脸上是轻视、怜悯、同情、漠视、奸诈;曾经发出却被吞没的所有声音抓狂嘶吼着要她讨个公道回来……浮夸、虚无、漫无边际的荒凉最终汇成一句——人真坏。

      与此同时,她忽然感觉“不想活”可能是她自我欺骗的借口,内心里或许想借由此同他说话,这种认知叫她生出深切的自我厌弃,不自觉开始比对,比对着容貌、处境、学识……明明安静却有声音铺天盖地压向她,又有密密麻麻的细针刺她,处处不可去,没有容身之地。

      当时柳着年垂眸不语,长睫毛后面泛出清冷的光,在她转身离开时,开口道:“我想人都有向好之心。”
      “人?哈哈,人又是什么?”她听到自己故作轻松随意的声音。
      “宇宙自有其秩序,我居其中缝缝补补,小人而。”

      彼时是个夏日,绿树红花生长的热烈,风吹动哗哗响。

      她回头看向他,他没有看她,端坐在长几前,道:“长乐坊有位老人无儿无女,觉得人活着就是无聊熬日子,前几年老人外放外地为官,冬日醉酒晕倒在雪中,一位卖油郎救了他,老人听说卖油郎寒窗苦读十几载,已经考中举人,却因为攒不够进京科考的路费,迟迟没能进京考试。老人观察卖油郎几日,发现卖油郎每次回家,妻子总会等在门口问他饥否,寒否?夫妻二人会因为今日多存下一个铜板喜悦,也会因为鸡棚里母鸡多下的蛋手舞足蹈。多下的鸡蛋夫妻二人会送给自己的邻居,老人又观察卖油郎的邻居,邻居也是个鳏寡孤独的老者,陪伴着他的只有一条老狗,邻居每日会牵着老狗去城门口的柳树下将乏善可陈的一生同人赘述一遍,老人发现不论旁人怎么嫌弃这位邻居,总有个年轻人会回应他。老人又去观察这位年轻人,发现这位年轻人幼时生活坎坷,在欺凌打骂中长大,饿得快死的时候是邻居分了半个馒头给他,而这个年轻人曾经抛妻弃子尚公主却在外敌进犯时浴血奋战而死……”

      他以此发散,徐徐讲了许久,最后沉默一会儿,道:“人心如深渊,背叛利用之下也有光亮,有坎坷,也有坚韧,这是我的回答。”

      他说完这些才从长几前站起来,拿走了她所有的毒-药,又从她身上搜出两把匕首,可能是觉得这样也阻止不了一个要死的人,临走前他折返,又把毒-药和匕首摆放回长几上,低眼俯视间似有些苦闷地说:“我果然还是成不了佛,已经很努力救苦救难了,但还是认为理当遵从当下。”
      他转身而去,背影轻飘飘的,与言辞很不搭调。

      仿佛留心之人,她却觉得那言辞句句是不经意,雪落无声,没什么重量。
      他走后,孟春尘笑了。若问孟春尘从这次对谈里获得了什么,什么也没有,原来什么也没有。
      她开始每日去一座宫殿溜达,同人瞎扯一通后,再去御书楼待到半夜,如此往复。

      ……
      这时忽然候传出肆意的笑声,尚书公子裴洗东倒西歪走出文鼎楼,在他身后跟着好些华服公子,各个眼睛滚亮、酒色迷蒙。
      裴洗看了一眼旁边,半边嘴角轻扯,咂摸出一个酒嗝,笑道:“稀奇,酒肆怎么一夜之间没了,被穷酸们吃了不成?”
      有一人勾扯住他臂膀,抿嘴皱眉摇手说:“不不,镇渊你可真糊涂,昨日夜里酒肆走水了,咱们不是看了回热闹吗,你这真是喝大了,连这茬都忘了。”

      裴洗已及冠,父亲给他取字镇渊,镇渊什么意思?用土填平小土坑呗,是要他以身作则平不平,他才不要呢,他就要穷奢极欲。
      他朝酒肆瞧了眼,看到废墟上的郎君,惊吓似的对对手指,唇边露出个讽笑:“哟,瞧瞧,不是我眼瞎了吧,那是咱们不可一世目下无尘的昭雪公子吗,怪不得不爱理咱们呢,原来是爱好捡垃圾啊!”

      旁边人立即附和:“是他,是他。”
      裴公子日常觉得无聊,唯一爱好是看人变脸,君子变小人,英雄变狗熊多么有趣,然而灿烈刺眼却冰冷的阳光下,废墟上的郎君只是专注做自己的事,并不理他,这更让他生起极大的兴趣。

      他笑嘻嘻脱下鞋,揪下长袜,往地上一扔,指了身后一个人:“你叫什么名字,啧啧,不管你叫什么了,来,撒泡尿在上面。”
      被他指到的人瞬间一个激灵,酒醒了大半,光天化日之下当街撒尿是泼皮无赖的行径,他一个有头有脸的举人怎可这样做!当即摇头道:“公子说笑呢,不不,我不能。”

      裴洗冷笑,阴沉瞧他一眼,忽而委委屈屈朝空中一喊:“沾衣,他不听我话,你说怎么办好?”
      话音一落,半空中忽然跳下来一名黑衣少年,十二三的年纪,手持一柄长剑抵在那人咽喉上:“要死还是撒尿,赶紧的,狗孙子别啰嗦!”

      孟春尘自然看到了沾衣,但她没有任何反应,只在看热闹。
      那举人被逼着解开裤子,围观者中有小娘子,或匆忙跑走,或撇开脸去,他要屈辱拉下裤子时却被沾衣握住手臂,沾衣仰头看向马车:“你,就是说你,别装听不见,滚回马车里去,你怎么好意思看!”

      马车中郡主听到动静,吼声太大,她吓了一跳,拉了拉孟春尘,叫孟春尘不要看污糟的东西。
      孟春尘手扒着马车回:“不滚不滚,你太凶,我不听,我好意思的。”
      沾衣觉得真是好心被当成驴肝肺,气闷闷撒手:“赶紧,尿尿不会啊!”

      撒尿的人屈辱哭着,将尿液滋在白色长袜上,等全浇湿了,裴洗嫌弃退后一大步,道:“你准头好吗?拾起来,团成球,砸到那位白璧无暇的昭雪公子身上,能做到吗?”
      此言一出,酒肆这边的举子们愤怒了,纷纷骂裴洗。

      对此等变故,废墟上的年轻郎君依旧无动于衷,继续安静拾捡废柴堆放到一边,各处被他分散得均匀,似乎是怕受力不均造成二次坍塌。
      孟春尘认为柳着年虽然现在顶着乌昭雪的身份,但是暗处里护卫着他的人肯定不少,裴洗的肮脏行径应该做不成,但她做自己的事。
      “陈侍郎是不是负责本次春闱?”

      陈靖安略一沉吟,明白过来:“你们且放心,我出去看看。”
      本朝一直以来都是察举制,以九品中正品评选任官吏,自从前些年信国公与太子太师提议两制并行,才有了科举。
      科举是由礼部主持,负责组织考试,品鉴、监督学子等职责,学子们品行不端,他这个侍郎理应管一管,记上一笔。

      陈靖安从马车上一下来,周围的举子们立即朝着他恭谨行礼。
      裴洗对他不屑一顾,“呼”了声,觉得十分扫兴。

      他打眼扫了下,从一个人手上揪下手衣,套在自己手上,然后十分嫌弃捡起腥臊的长袜,团了团,砸向柳着年。
      他准头很好,肮脏的长袜准确砸在柳着年的脊梁上,偏偏被砸的人一点情绪都没回馈给他,衬得他像个哭闹要糖吃的小孩。
      裴洗心口闷闷的。

      坍塌的酒肆里忽然响起“咔彭咔彭”的声音,柳着年站着的地方裂出几道缝隙,就要支撑不住人再次坍塌,他这时开了口,声音清雅:“请姑娘过来。”

      裴洗故作惊讶道:“原来昭雪公子不是哑巴啊,原来会说话,这是要谁过去啊,我是个姑娘,这就过去!”
      孟春尘看到柳着年所在的地方已经被他清理出一个狭窄的洞口,可以通过洞口爬进酒肆里面搜寻,她得意笑道:“裴郎君凭般多情,耳朵发霉了吗,他叫的是我呢。”
      又在马车中看了一圈,道:“借母亲披帛一用。”

      云安郡主难得着急道:“他是谁,为何要你过去?要披帛又有何用?”
      当时孟春尘和柳着年定亲是郡主的爹永宁王拍板定下的,云安郡主没见过柳着年,并不知道废墟中的少年就是他们要去见的信国公世子。
      虽然疑惑,云安郡主还是将披帛递给孟春尘,孟春尘接过来,将披帛扯成几段,裹窄宽袖胸部,之后从靴子中拿出一物放进袖口,跳下马车,言道:“过会儿同母亲解释,您不必忧心,我去去就回。”

      柳着年这时又淡声开口道:“请从巽风位进。”
      孟春尘站定看了看,巽风位恰是裴洗站的地方,她走过去,语声客气道:“请让我过去。”

      裴洗心里正发闷,非但不让,还侧身一步,大马金刀挡住孟春尘,刚想开口讥讽,却见孟春尘侧步到他身后,匕首出鞘,斫骨之声响起,匕首划破他脊梁,一道血线染红雪白的氅衣。

      裴洗痛叫一声,他伤得不重,只是被惊到了,怔怔瞧着孟春尘,一时无言。
      陈靖安也被这变故惊到,怕裴洗动怒伤到孟春尘,连忙带着护卫赶上来。

      孟春尘借机走过去,边走边说:“等这位裴公子去衙门状告我时,还请各位举子替我做个见证,救人如救火,刻不容缓,这位裴公子蓄意阻拦,我无奈伤人。”
      酒肆前的举子们纷纷应和:“小姐做得对,是他欺人太甚,不把人命当回事!”

      文鼎楼前的举子们早听说他们互相指认过,酒肆下面根本没有人,只是乌昭雪瞎坚持,怎肯就此败阵?于是道:“下面真有人吗?我看是这位昭雪公子为了给自己博名声故意的吧?若是底下没人,你们当如何?”

      孟春尘踏在废墟上,慢慢向着柳着年的方向走过去,朽木难支,走动过程中数度向下弯折,其实高度不高,摔下去大概也死不了,只是破木头砸下去,下面的人就真活不成了。

      她一边走一边有点闲趣地回了句:“这位哥哥好生不讲道理,没有人岂非幸事一桩?还是善良些好,万一夜半恶鬼盈门呢?”
      裴洗手捂着脊梁骨低声笑道:“什么如何不如何?!当然不如何!这位昭雪公子我了解得很,这下面定然有人!姑娘,喂那小姐,你理理我,你叫什么名字,本少爷对你很感兴趣呢。”
      “对不住,我对对我有兴趣的没兴趣。”
      “……”

      这时有一只手伸向孟春尘,手指纤长,有些地方沾上焦灰,有些地方被冻得发红,向上冷白脸上瞳孔澄澈,愣神中手就被抓住了。
      她只觉那手指很冰冷……这种温度应当弯曲都有困难了,若不是为了博名声那必然对人世怀有极高的信仰。
      高尚的、高贵的、饱满的人性绽放出了火苗,笨蛋行为,圣光普照。

      柳着年抓着她手将人缓缓放下去,洞口狭窄,将将能通过。
      “人在离火位,姑娘小心。”

      下面空间矮小,要匍匐前行,腿上的烧伤被磨蹭到,孟春尘好言好语安慰下伤口,然后继续爬。
      底下光线十分灰暗,灰尘飞舞,孟春尘找错一次才找到离火位。

      有个小姑娘被压到下面,小丫头已经没有意识,她小心挪开大块的碎瓦,又将泥土扒干净,背起小丫头向着射下来阳光的洞口爬过去。
      一切比想象中顺利,再次抓住柳着年的手时,他脚下一动,借力飞起,酒肆轰然倒塌。

      有声音突然在孟春尘耳边响起:“那——你死吧。”
      声音寂冷,不悲不喜,听感上却有些瘆人,仿佛深渊枯骨攀附。

      握住她的手忽然松开。
      孟春尘乌沉的眼睛凝起——半空中,她努力将小女孩护到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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