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春尘万朵》见三之二

28、请君入瓮

　　雾气如烟，她自浴桶中站起来，对镜看着身体。

　　浓郁的药气里混杂进一丝荒芜的玫瑰香，每一寸肌肤都绵密织进了欲望，这是为取悦人打造的身体，孟春尘遵守了这种取悦。
　　屋外，照顾孟春尘起居的妇人灵姑姑在同银笙说话，语气里颇有些感叹。

　　“一晃眼小姐都长这么大了，当年我遵王爷吩咐第一回让小姐药浴时，小姐直呼屈辱，怎么也不愿意，好几个人才将她摁进桶里，如今小姐终于知道药浴的好了，这女孩家香软些总不会错，博得郎君欢喜，才好一生安乐。”
　　灵姑姑是永宁王府里的老人，永宁王故去后跟着云安郡主到了武安侯府。

　　银笙道：“我有钱就欢喜。”
　　灵姑姑笑骂：“你这丫头真是钻进钱眼里了，将来嫁不出去看你找谁哭去！”

　　银笙乐呵呵挤出一个笑，便见一个小丫头急匆匆跑进来，到近前时一脸焦急道：“灵姑姑快家去吧，门房那边传了话来，你家小孙子染了热病，急找你回去呢。”

　　灵姑姑立即弹跳起来又腿软跌在地上，小丫头扶起她，竟连一句话也不曾交代，哆哆嗦嗦走了。伞也没拿，好在天冷下来，雨变成了雪花，不会淋湿。

　　银笙望了眼枯枝蓬勃的月洞门，无声抿了抿唇，几息后伪装成鸟“啾啾啾”叫了三声，不大会儿，门口鬼鬼祟祟走进来两道黑影。
　　白雪之中，两人身穿黑衣黑斗篷，走一步便左右张望下，猫着腰互相搀扶着走向银笙，像两只横爬的王八，颇为滑稽。

　　时近黄昏，白雪映照着黑蓝天幕，银笙提着灯笼靠近这两人，小声道：“老夫人，这院子里没有别人了，不用担心。”
　　这二人正是这侯府的侯爷夫人罗文昭和她的陪嫁丫头徐嬷嬷，罗老夫人小心支起帽檐瞧瞧，才直起腰，望向屋中：“好丫头，孟孽障被迷晕了吗？”

　　银笙点点头：“晕倒在浴桶中了，老夫人请随我来。”
　　银笙推开房门，灯笼照在门槛上，等着罗老夫人和徐嬷嬷进门。药气馥郁，雾蒙蒙中轻纱荡漾，罗老夫人人老眼花看不太清屋中情形。

　　徐嬷嬷啧啧道：“三小姐可真是奢侈，我闻闻这药味就知道这药浴必定不便宜，往常硬是没想到她连件衣物都添置不起，怎么有钱隔三差五药浴的！老夫人，这都怪我，怪我考虑不周，早该想到她私下昧了田地。”

　　罗老夫人拍拍她手：“怎么能怪你，谁也想不到这孩子心肠那么坏！快赶紧问清楚她将地契藏在了哪里，好发卖了她！”
　　“啪唧”一声响，银笙手中的灯笼砸在了门槛上，脸色苍白问道：“发卖，老夫人您在说什么？”
　　徐嬷嬷呵斥道：“没规矩，哪里容得你反问老夫人！”

　　“没事，没事，”罗老夫人颇为体贴，容色柔和道，“这丫头跟了这孽障八年多了，自然有些感情。银笙，你是个好丫头，当知道宅门里规矩大过天，我们妇人家活的就是一个规矩，这孽障私下勾搭二皇子，隐瞒田地，屡次顶撞我，桩桩件件皆是大逆不道，万不能让她再败坏侯府门风，发卖了她，这家才能清净。”

　　忽然便见雾气中、纱帘之后转出一个身披粉色袍子脸颊红扑扑的姑娘，面容娇艳眼神却带点疲惫荒凉，肩上扛着一根赤桐棒槌，哈哈笑说：“给你们机会，一人大叫一声听听看，我再下手。”

　　两位老人一惊，徐嬷嬷先反应过来，拉着罗老夫人后退，耳中只听得“咔哒”一声响，门栓被银笙插上了。

　　“银笙，你！”罗老夫人捂住额头，像个没了主意的孩子，高声吼道，“你个贱婢竟敢背叛我。”
　　银笙平静道：“我也读过点书，不过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孟春尘道：“不叫吗？杀猪还能听两声响，杀你们好没意思啊。”
　　“杀……杀……”
　　罗老夫人一口气噎住了喉咙，竟吓得发不出声音来了，紧接着脖颈剧痛，后颈挨了一棒槌，歪歪撞撞跌倒在地上，徐嬷嬷紧随其后也哐当摔在地上。

　　孟春尘扔了棒槌，蹲在地上，从老夫人手腕上褪下一副翠绿的手镯，又拍了拍罗老夫人脑袋：“真是好坏的心肠，不过你运气真好，有个好孙女。”

　　银笙拿来了布条和麻袋，边绑人边气愤道：“我怎么也没料到老夫人竟是要发卖小姐，您说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您真要发卖了老夫人吗？”

　　小姐让她把田地的事告诉老夫人，并挑拨老夫人和管家的关系，故意让老夫人撇开精明的管家独自行动，方便她们上演一出关门捉贼，只是万万没料到老夫人竟是要发卖人！

　　孟春尘眼睛弯了弯：“我要建一所太学，需要人帮忙，白日里点兵点将点到了大姐姐，若是她同意帮我那便放她祖母一条生路，若她不同意，那便杀了她祖母吧。”
　　银笙道：“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
　　孟春尘道：“无量天尊，死亡亦是新生，循环往复而已。”

　　“……那现在怎么办？老夫人失踪非同小可，我们可藏不住。”
　　孟春尘叫道：“阿横，麻烦你带着这两个人去文鼎楼住两日。”

　　“文鼎楼？”两条麻花辫悬垂下来，阿横脚勾着房梁，倒吊着自己道，“一日百金的销金窟，你确定吗？”
　　“十分确定，”孟春尘转身去匣子中取了银票递给她，“两日后我想唱一场大戏，文鼎楼人多热闹，戏台也好看。”

　　“外面雪大。”银笙翻出一顶斗笠递给阿横。
　　阿横抱臂道：“吾等习武之人铜筋铁骨，不需要这东西！”

　　她走过去，不费力气提起那二人，银笙拔掉门栓，看她消失在暗影中，回来又想拴上门时，却听孟春尘说：“等一等，大姐姐一会儿应该会过来。”

　　雪花中夹杂着雪弹子，砸在脑袋上生疼，阿横没有丝毫感觉。

　　薄冰之上浮着一层水，路滑，却一点也挡不住她，机灵的眼睛浓如墨，踏水而起，水花四溅下犹如高原之上的白鸟震震翅膀“唆”地飞出了武安候府。
　　不多久，飞到寒鸦馆的屋顶上，寒鸦馆是翩翩的住所，翩翩是个小倌，是她的心上人——之一。

　　阿横觉得自己和翩翩同病相怜，翩翩卖身，她也是卖身，只是卖身的内容不同罢了。因为是心上人住的地方，她脚下不自觉慢了许多。

　　忽然见一头戴斗笠，身披白狐裘墨发散落在脑后的年轻男子从寒鸦馆后门走出来。身姿清隽，不是别人，正是翩翩。

　　阿横心喜，刚想叫人，念及自己手上提着人不便相见，又见那斗笠形似幂篱完全遮掩了面貌，且翩翩步履匆匆，夜黑风高又有雪，翩翩这是去往何处？她心下疑惑，跟了上去。

　　行到无人处翩翩竟然飞身而起，这让阿横惊呆了，她从不知道翩翩会功夫的，你追我赶之下，她发现他的功夫不比自己弱多少。
　　不比我弱？阿横想不通了，她亲眼见过那些客人折磨翩翩的，鞭痕满身，身上没一点好皮肉了，却还咬牙忍耐，隐忍沉默的样子触动了她，她才出手救人的，由此相识。

　　可是他那么厉害，怎么不反抗呢？一瞬之后，阿横叹气道：“翩翩自是有自己的苦衷。”
　　不多时，追到了城门口，时下夜市繁荣，但冰雪之下商家多数早已闭门，长街上挂满了各色灯笼，雪纷纷扬扬落在地上成了一层半化的冰晶，混着泥脏兮兮的。

　　脏兮兮的冰污上有两条长长的拖痕，五彩灯笼下有一人手中拽着两根一人来长的锁链，锁链的另一端分别勒在两个人脖子上。
　　此人长着一双三角眼，略带些奸相，脸上却挂着十分和善的笑，两相交融下竟是一副可靠沉稳的形容。

　　地上那两人脸色已经成了黑紫色，双手扣着锁链挣扎着爬起来又被三角眼拽倒，碎肉鲜血像磨豆汁一样一点点挤出来。
　　这两人一个清瘦，一个胖乎乎，赫然是柳着年的两个护卫尤平和崔吉。

　　翩翩似乎想救这两人，飞身同三角眼缠斗在一起，三角眼旋身躲开，十分游刃有余。
　　锁链在雨中晃动，三角眼避开直击右臂的攻击，左手拍向来人胸口，了然浅笑道：“据说寒鸦馆有位名叫庭柯的官人，因为身姿秀美，花柳巷戏称翩翩，公子可是他？”
　　翩翩半转身不同他正面相斗，手趁机抓住锁链，想要把锁链抢夺过来。

　　“啊，烦！”三角眼握紧锁链，锁链绷直，细微颤动，震颤似的笑道，“凭你，不是我对手。”
　　“加上我呢？”

　　阿横最受不了别人欺负翩翩，将手中两人仍在屋顶上，自上而下一脚飞踢横踹向锁链。
　　好大一声嗡响，三角眼手臂发麻，手上力道被卸掉大半，略一顿后他笑容满面松开了锁链。

　　“原来是阿横姑娘，姑娘功夫真好。”
　　“你认识我？”
　　“自然认识，在下工部侍郎计千钟。”

　　三角眼双手抄进袖子中取暖，剑拔弩张的姿态已然消失，双眼带笑，瞬间像个路过的老好人。
　　“工部侍郎？”阿横想了想，神情露出点疑惑，“工部……工部……怎么觉得有点什么东西的样子，想不起来。”
　　“在下是柳着年柳尚书的门下。”计千钟隔着半冰半雪的天幕好意提醒。

　　“尚书？”阿横不可置信，怒吼道，“他那么年轻就是尚书了？我还被孟春尘压制着，气死我了！”
　　“……”计千钟从没想过话题会是这种走向。

　　“那你可知这二人是柳着年的护卫？”阿横指了指落水狗一样的崔吉尤平，“你们应该提前互通下姓名，这不是自家人打自己人嘛！”
　　“却不是自家人，各为其主。”计千钟像是对阿横极有耐心，又同她解释道，“这两人不敬主人，在下在教训他们，如今也算教训完了，这就告辞，天冷又有雨，姑娘小心身体。”

　　她看了眼翩翩，知他没受伤，阿横便觉得计千钟人还挺好，高兴应道：“我会小心的，你也小心，早早回家去吧。”
　　计千钟笑一笑，转身而去，却没回家，他去的方向是工部衙门。

　　阿横瞧了瞧地上满口鲜血形容狼狈的两个人，嘟囔道：“尚书又怎样，真没用，手底下的人还起内讧，可见是废物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