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春尘万朵》见三之二

27、休惊！休惊！

　　终究只是皮肉伤。
　　他忽然希望雨停或者天上挂满星星。
　　可是，没有下雨，自然不会有雨停；天还亮，自然也看不到星星。

　　姜解言从地上爬起来，沉默走在巷子中，几步后僵硬沉重的身躯慢慢松弛下来，仿佛负重之人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想，无可再去计较了。
　　蝴蝶扇了扇翅膀，带着两个人入了同一场梦。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改日醒来未必又不是梦一场，切莫当真。
　　他大步往前走，树枝的影子落在墙壁上，人走过时像水波荡漾。
　　孟春尘笑了笑，露出几颗小白牙，桃花眼弯出了笑弧，一瞬后，转头去找阿横留下的印记，边找边问：“世子，你可曾见到一位个头这么高，绑着红头绳，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姑娘？”

　　她举起手比划到自己眉毛位置。
　　习武之人对别人肢体动作最为敏感，柳着年看清楚了姜解言几步之间的肢体变化，他微微侧头，露出一点困惑，闻言收回视线道：“那位姑娘多重？”
　　孟春尘立刻道：“和体重有何干系？”
　　柳着年道：“我在冠绝楼中时，听到屋顶上有一前一后两个人飞过去，前者是个成年男子身长八尺，重量在一百四十斤左右；后者是位女子，身长不足六尺，重量在一百斤左右。”

　　“……”哇！孟春尘高兴赞道，“不愧是天下闻名的柳着年！”
　　柳着年歪头一笑，头上绸带随风而动：“还好还好，只是以你的脚力，此时去追却追不上了。”
　　恰在这时，孟春尘肚子咕咕叫了声，饿得有些心慌气短，她略想一想，转身挥手道：“我肚子饿了，想回去吃饭，不追了，那么第三日一早见。”

　　走着走着路，忽然停下，泥土鲜血混杂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还干净，那眼睛看向天空时如烟如织。
　　一瞬后，孟春尘双手合十，念道：“我希望死人不要从坟头里爬出来。”
　　柳着年手叉腰仰头看了看冠绝楼侧的屋顶，脚点地飞上去，迅速看向一块瓦片，瓦片上有残雪残留，上面留下了半个脚印，印记很浅，罗纹的边上有只类似耳朵的图案。
　　“孟姑娘，等一等我。”

　　他揭下那片瓦拿在手中，沿着屋顶向前走，不多时纵身一跃无声落在孟春尘身侧。
　　“我瞧了瞧，瓦片上留下些脚印，根据图案来看，那男子是北府兵第五营的人，那姑娘我没能瞧出来。”
　　孟春尘接过瓦片，又见修长手指虚点着印迹上的半只耳朵。
　　“北府兵第五营军靴靴底有一只狼头图案，这是狼耳朵。”
　　“哥哥好生心细。”

　　柳着年眼睛纯粹澄清看着她：“请叫我名字。”
　　“柳着年，我叫了。”
　　“……好吧。”他软软应了句。

　　孟春尘看着瓦片，眼睛露出点薄而透的亮光，一瞬间心中百转千回，将瓦片递还给他：“还请哥哥将瓦片再放回去。”
　　“好。”
　　柳着年接过瓦片，话音落时已经蹲在了屋顶上盖瓦，有片地方瓦有错落，他心念一动，手伸过去，腕上莲花时隐时现。
　　孟春尘站在下面，仰头笑说：“据我所知，北府兵第五营不在你手中，而是在你五叔柳愫那里……我怀疑留下脚印的男子是我死去的堂哥。”
　　“只是怀疑，不确定的。”

　　那屋顶上的人没有任何波动，匀速铺着瓦，动作分毫不差，像是空心的死木，只是装饰得漂亮。

　　午后的路面化了一层冰，走起路来拖泥带水，孟春尘走了没几步已经疲倦到绝望，她“呵”一声，手一指前方：“再来几步，到那里去！”
　　几个行人驻足瞧了这个疯子一眼，又继续行路。
　　那里是一家当铺，孟春尘将流云百蝠的玉佩典当了，街边买了个包子，只是吃在口中味道奇怪，像是嚼布，勉强再吃两口，她觉得累了，不再吃了，休息了一会儿又去了琴行。

　　架子上的古琴各式各样都有，她全身狼狈，琴行掌柜上下一瞧，一眼扫到她腰间斜挎的竹筒上，那竹筒头部露出点黄色卷轴。
　　掌柜殷勤上前，笑说：“姑娘可是要选琴，姑娘今日来得巧，有一张问渠老人柳泉先生亲制的琴刚到店中，姑娘稍待，我马上取来。”
　　孟春尘道：“多谢掌柜，我不要雅的，我要这张俗的，请将这张琴包起来。”

　　她手指的是一张梧桐木琴，浅褐的琴身两头篆刻着四个大字，一头富贵，一头吉祥。
　　掌柜笑道：“姑娘说笑了，大俗即大雅，这就给您包起来。”

　　很快，孟春尘背着琴回到了武安候府，一到门口，扎着简约两条麻花辫的姑娘跳到了她跟前，脸色像霜打的茄子，有气无力交代道：“没追上。”
　　说完就要飞走，却听到：“请跟着我进去。”
　　孟春尘一脚踢开侯府角门，空荡荡一条小路，静壁上画着鹿王本生的故事。

　　阿横皱眉，有些惊讶道：“我不进去，你忘记你答应了你母亲不在武安候府动武，也不允许我进去吗？”
　　一些年前，孟春尘在学堂同人打了一架，由是将武安候府好不容易请来教学的古先生气得病倒了，古先生半个月没来学堂，都惊动了山上修行的武安候。

　　也不知中间经过了那些权衡，总之最后要让云安郡主去向古先生赔礼。
　　阿横比孟春尘小一点，对她的感情很复杂，有点孺慕，有点嫉妒，又有点嫌弃。不过，有一点阿横很肯定，孟春尘是个无畏的勇者。
　　勇者当流血不流泪！
　　但郡主去赔礼那天，孟春尘站在月洞门口，嘴唇一直颤抖，红着眼，眼泪一直掉。

　　她眼神很复杂，阿横心思粗看不懂，只知道那天孟春尘一句话没说，也知道自那天起自己没再进过武安候府，孟春尘也从未再在武安候府动过刀子。
　　太多年了，有些事孟春尘也记不清楚，努力了下想不起来，道：“我改主意了，请进，待会儿有事要劳烦你。”
　　阿横瞬间雀跃，几步跳进门中，开心飞窜找酒去了。

　　孟春尘背着琴，到了云安郡主暂时入住的地方，刚进门就大声叫道：“阿娘，阿娘，我快饿死了，给我点饭。”
　　郡主的大丫头玉香先看到了她，“哎呦”叫了声，惊道：“小姐，你怎么这么狼狈，可是摔倒了？”
　　“不曾不曾，”孟春尘道，“劳烦姐姐去同银笙说一声让她准备些水，我从母亲这里吃了饭回去好洗漱。”

　　郡主已经出得门来，看到孟春尘也是一惊，早忘了先前女儿将她气哭的事，眼眶一红道：“你又同人打架了吗？你又打不过人家，还偏要打，你让我怎么办，我又不能替你打架。”
　　孟春尘将琴取下来递给郡主：“没打架，打了个滚……要过年了，这是我送您的礼物，您看看。”

　　郡主有些纳闷，其实她们母女之间有些别扭的，隔了一层说不清的东西，但自前些天大火之后好像把这层说不清的东西烧没了。
　　女儿有时乖巧嘴甜，有时又骄横无礼。
　　郡主将琴接过来，打开一看，莞尔一笑：“此琴倒是别致。”
　　又让人去准备饭食，此时已过正午，小厨房忙活了一会儿才将饭食送上来。

　　一碟文火小牛肉，一盘酱肉包，一碟素拼，还有个羊肉小火锅。
　　孟春尘慢慢吃着，吃饭时有画师来作画，原来今日是云安郡主的儿子陈莛三岁的生辰。
　　郡主让人在一架郁郁葱葱的屏风前摆了三把椅子，让人抱着女儿、儿子坐好，她自己也落座，又看向正吃饭的孟春尘，问道：“春尘想不想入画？”

　　孟春尘正在喝茶，饮尽之后道：“不想。”
　　一角言笑晏晏，一角安静。

　　许是饿了太久，吃得也快，不大会儿孟春尘忽然觉得胃中翻腾，她跑到院中吐了，大丫头玉暖匆忙跟上去。
　　恶心一点点从身体中呕出来，玉暖拿来水给她漱口，她却叫道：“阿娘，我难受，我吐了，你来管管我吧。”
　　郡主摆着姿势让画师作画，不方便走开，温言道：“你吃饭太急了，吐了就好了，快进屋来，外面冷。”

　　孟春尘拿过碗漱了口，眼睛却像是被点燃一样，露出点令人恐怖的妖艳之色，径直走向郡主三人。
　　“啪！”一声碎响，碗四散裂开，里面的水浸湿了暖融融的地毯。
　　画师从未见过蛮横无理的大家小姐，忙收了画架退到一旁。

　　明珠后退些许，躲在郡主身后，这个姐姐的样子太可怕，她们的关系一直不太亲近。
　　陈莛还不大懂事，奶声奶气叙述事实：“碗、碎了。”
　　郡主惊愕了好一会儿，气苦道：“春尘你这又是怎么了，谁又惹你生气了？你莫要无理取闹！”
　　孟春尘眼睛像是凝住一样，好一会儿后才仿佛从梦中惊醒似的眨动了一下。

　　她自己也有些吃惊，好像被人下了降头一般，行动先于理智了，身体一阵阵战栗，像是湿淋淋的水鬼刚爬上岸。

　　她弯弯眼刚想道歉，忽然又打住了，她不知道自己将来还会做什么大悖于世俗的事，不好再连累别人，已经决意同郡主断绝母女关系了。
　　那么，就这样吧。

　　彼此安静了好一会儿，孟春尘最终只望向窗外说了句：“下雨了。”

　　天色变得浑浊，竟然真下起了雨，其实雪更灿烂能掩埋一切肮脏还干净给寰宇，不过雨也好，雨能让一切安静。
　　孟春尘从角落的大花瓶中取出一把伞，撑开走入雨中。

　　伞很大，乌木所制，很有分量，风雨穿不透，孟春尘没有被淋湿一点。
　　只是身躯与灵魂同在，我缝补好了身躯，却没办法把灵魂拿出来安慰。

　　天下了雨，我用雨伞拯救了身体，却没有办法为灵魂遮雨。
　　雨中，她扬伞哈哈一笑：“矫情！我自人间漫浪，平生事，南北西东，大胆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