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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旧事滔滔如流水 ...


  •   要把自己想象成呼风唤雨的神棍呢?还是变身成蝴蝶振振翅膀飞进庄周的梦里呢?
      孟春尘站在百尺朱楼上,太阳太大,她眯着眼睛翻出一点黑眼珠要死不活地发梦。
      睁开眼睛时,一切皆空,现实扑夹寒风落子无悔,她不是神棍也不是蝴蝶。

      抬头天上云层翻涌,不遮天蓝;下面是举国之力供奉的膏粱之地——皇城。远处厮杀声沉闷又苦痛,今日是冬月二十九日,叛军于今日攻破京城,就要杀到皇宫来了。隐约的,风中带来血腥气。
      房脊之下宫人忙碌洒扫着,大乱将至,依然井然有序。

      沉吟观望片刻后,孟春尘从梯子上爬下来,鹅黄宽袖随风摆动,走了没几步就听到人说:“娘娘,陛下来了。”
      孟春尘看过去,先闻到了冲天的酒气,有人站在梧桐树下,她逆光看了会儿才认出脸庞因为酒气有些浮肿的姜解言,微微笑说:“姜二郎,许久不见,我并不想念你。”

      “…………你以为我就想念你吗?!”姜二郎怒了下,很快收敛情绪,暂时抿唇沉默。
      这二人算是年少夫妻,只是她二人早已形同陌路。
      少时孟春尘救了个落魄小郎君,小郎君说自己是进京赶考的穷书生,孟春尘信了,又看他斯文有礼,待人诚恳,便生了同他成亲的心思。

      曾经她也期待谁来拯救她一下,带她逃离武安侯府。
      孟春尘的父亲是中郎将孟且游,大宁三年时,程国公乌庭兆被人诬陷谋反,父亲也被牵连。

      家中男儿全被诛杀,母亲带着她改嫁到武安候府,母亲是郡主娘娘,身份高,但是二嫁候府还是遭到很多奚落。
      作为拖油瓶的孟春尘在候府的日子更不好过,大人们看她的眼神怜悯中带着轻视,差不多年龄的高兴时对她和颜悦色、不高兴了会冲着她发一通脾气,她自不服,还会昂着头翘着并不存在的尾巴激怒别人,于是常被围殴。

      往往被打得很惨,她哭两声,下次继续。
      才开始孟春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针对,只以为自己定然是在不知道的地方得罪了别人。

      她自小长得好看,雪肤花貌,眼睛乌黑湿润,长而卷翘的睫毛忽闪间又透出些精灵古怪,小时候脾性也好,见人总是甜甜的笑,兼之娘亲是郡主,父亲是大有可为的中郎将,她就是众星捧月里的一颗明珠,人人视她为珍宝,小心翼翼的对待她。
      一朝寄人篱下,周遭所有人仿佛向日葵朝向了山阴,少女时的她渐渐发现一件事:“原来不是人人都是好人,虚情假意、党同伐异才是人的常态。”

      其实时势造人,多得是无奈,尘世滚一遭沾点颜色而已,但那时她年纪尚小,不大能接受别人冷漠待她,如此去想反倒在内心达到一种和谐,叫她不至于自苦。
      姜解言的出现似乎撕开了一道裂缝,可能是他身上那点坏让孟春尘看到了,反而凿开了她防备人的铠甲,她想通过成亲逃离侯府。

      然而并不是很容易,孟春尘身上有门自幼定下世人都觉得她高攀不起的婚事。
      孟春尘同信国公府的世子柳着年自幼定亲,她是谋逆犯遗留下的孤女飘萍,而柳着年出身大族,又名满天下,门第之见根深蒂固之下,孟春尘遭遇到很多奚落,那家也迟迟不下聘,耽误了她的事,于是她自己上门退了婚。

      之后孟春尘如愿嫁给姜解言,哪知落魄书生只是二皇子一场胡闹的游戏,孟春尘被骗了。
      孟春尘原想着独立门户,然后去建一所学堂……事事不尽如人意,姜解言不肯和离还打压她。
      再后来姜解言当了皇帝,又娶了幼时青梅,就更不踏足皇后寝宫了,两人只宫宴时才会见上一面。

      姜解言垂首站着,怒气尽敛后的样子莫名乖巧,不像个帝王,嗓音也甚是轻柔,却说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你道我真不知你因何要嫁我吗?何故又来装清白?”
      他倒没心思指责什么,只是阎王执刀总也要审出个是非曲直,他不想屈枉任何人。

      总要确认下她纯粹是利用他,才好斩下屠刀。
      对,他是来杀她的!
      今晨早些时候,皇帝在一众惊呼声中爬到太和殿上。

      他站在房脊上,遥望远方,又俯瞰下面跪了一地的宫人,阴柔的脸上浮现出个笑容:“叛军呢,我表弟柳着年呢?朕怎么看不到人影啊?是朕站得还不够高吗?”
      说着话他在倾斜的砖瓦上踮起脚,底下惊呼声一片,甚至有大小太监吓得啪啪打自己的脸,哭着哀求他下来。

      皇帝又伸长脖颈看看,有些失望的叹气道:“罢了,不看表弟了。”
      他又坐下,拎起酒坛子灌了一口酒,然后手支脸柔声道:“乱臣贼子马上就要攻进皇城了,你我可就要死了,诸位可害怕?”
      底下哭喊声一片,大抵是说陛下洪福齐天,不会死。

      皇帝嗤笑一声:“骗谁呢?我又不是神仙,我会死,我是会死的陛下,脖子上抹一刀,鲜血喷溅出来,肯定像花一样,或许很好看呢?”
      跪了一地的宫人抖抖索索,多数是觉得这个陛下怕是疯了,只能山呼“万岁”。

      姜解言觉得自己没疯,也不对,他可能本来就疯。小蝼蚁们跪在地上太可怜,他不忍心道:“诸位宫人别怕,朕已命人将四道城门落锁,除了带翅膀的鸟儿,谁都出不去,那自然朕也出不去,贵妃也出不去,大家一起死,是不是不可怕了?”
      宫人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又听到陛下柔和的声音响起:“国将不国,子民当殉国,这才是君子气节,后人便是骂,骂的也是我。”

      大太监也服侍皇帝好些年了,切骨知道权利的可怕,生死掌控在别人的喜怒哀乐之下,他知道自己连个蹴鞠球都不如,颤抖着声音高声道:“不可怕,奴才不怕,奴才愿为陛下陪葬!”

      附和大太监的声音一片,却哪知君心难测,皇帝拎起酒坛子砸下来,准头很好,兜头砸在大太监脑袋上,七八道鲜血流下来,血糊了眼,大太监也不敢擦。

      姜解言自己砸了人,却又诧异看着大太监流血的额头,嘴唇翕张几次,片刻后他从太和殿上下来,才头一歪,带着点茫茫然道:“陪葬?不,不是陪葬,是殉国。皇后呢,皇后在哪里,黄泉路上总要找只恶鬼为我们开道。”
      便是这般,他此刻是杀恶鬼来了。

      日光并着冷风照拂过来,渗出丝丝冷寒,亮光晃眼,忽然间一把冰冷的铁器贴到他脖颈上,刀锋刺目,寒光凛凛。
      姜解言沉默以对,并不意外这个结果,正直地计较一些事总会让自己陷入优柔寡断的境地,这对他来说是常态了。
      孟春尘的侍卫沾衣要上前,却被孟春尘喝止了,她自己绑缚住姜解言,才道:“沾衣,等会儿午门开了,带着灵姑姑、银笙她们出去,保护她们远远离开京城,今后爱去哪儿去哪儿吧。”

      沾衣道:“那你呢?你和我一起走!”
      “我不走。”
      “看见人就烦。”她突然没来由轻斥一句,语气却静静的。

      远方有厮杀声传来,遥远的像是来自天上的声音,近处整座皇城静悄悄的,仿佛皇城中的一万三千人都是哑了的鸟。
      沾衣扑通跪在地上,心里知道孟春尘不可能走,宫人们逃了没大干系,若是皇后也逃走,叛军追查起来不知要牵连多少人,可他……沾衣觉得自己是个铁血男儿,此时却忍不住哭道:“我想陪着你!”

      “那你落空了,我不需要人陪的。另外有一事尚需告知你,你想要的那玩意儿太阴毒,我已经一把火烧了。”
      沾衣眼中悲伤的情绪散尽,徒留眼泪尴尬挂在脸上,片刻后略郁闷道:“好,我带他们走。”
      绣着扶桑金乌的衣服飘在太阳下,不疾不徐漂浮出一点光亮,短刀紧贴在姜解言脖颈上,后面宫女、太监、伶人、侍卫等浩浩荡荡。

      孟春尘押着皇帝向午门走去,一路行,宫人们一路跪,沾衣在后面一路嚎:“站起来,都站起来跟我走,听不懂人话吗,还是真不想活了?”

      又吼:“忠心个屁,奴才做惯了,抹杀掉本性了?这种疯皇帝有忠心的必要吗!爱走不走,不管你们!”
      姜解言却不老实,脑袋往刀上凑,一副想要自尽的架势,后脑勺的头发却被孟春尘扯住了,冷脆的声音响起:“虽然不想念你,方才却是想去绑架你的,没想到你自己来了,我想同你讲点真心话,要不要听?”
      “不听。”
      “我偏要讲。”

      姜解言抿唇咬了咬牙:“要讲便讲,你假惺惺问什么?!”
      孟春尘眼睛弯出笑弧:“假客气一下嘛,我自小被这样教导的,又怪不得我。好了,言归正传,一直以来我以为自己是厌恶人的,外部世界同我之间的距离很远,我并不想被接纳或者融入,但可能是文教赋予了善心,很意外的,今日我想当个世俗里的英雄。”

      姜解言怔了下,极长极缓的一呼一吸后道:“你本性邪恶,没有出自于本心的善意,只是满足虚荣心,谈不上英雄。”
      孟春尘摇摇头:“依我看不是虚荣心,大概率是人类为了繁衍而种在骨血里的自我牺牲,总之皇城中这一万三千性命我要救,你乖一点,让禁军打开宫门好不好?”

      姜解言唇边浮起一抹淡笑:“我已有死志,你威胁不了我。”
      孟春尘眼静无波:“那我扒你裤子。”

      姜解言额头上青筋暴起,怒喝道:“孟春尘!你敢?!”
      孟春尘笑吟吟道:“别的没有,就剩下一点勇敢。”

      “少污辱这个字眼!”片刻后,姜解言屈辱道,“还没听到吗,打开宫门!”
      午门轰隆隆打开,穿堂冷风吹进来,天转阴飘扬下小小的雪花,皇城里呆惯了的人站到午门口了,还不知道要逃。
      孟春尘没有再管,收起短刀,放开姜解言。

      鹅黄色的衣裳漂浮上行,孟春尘向城楼上走去,在她走上去的路上,忽然沸腾起来,感谢皇后娘娘的声音此起彼伏,连坚固的午门都有些地动山摇。
      天恩浩荡,大恩大德,菩萨心肠……不一而足,多是附会之言。

      孟春尘眼底寂静,目光望向西北方向,仿佛游离在一切之外,又似孤魂远望乡里。
      但她站了一会儿后,觉得不回应些什么很无聊,大体上她还是希望生命是有趣的,于是骄傲叉腰吼道:“谁要你们的感谢!我只为自己的道义,朝闻道夕死可矣,懂不懂?一群傻瓜蛋子,你们死活同我何干!”

      有一瞬鸦雀无声,各个成了呆瓜样子。
      “哈哈哈哈哈!”

      她忽然没那么讨厌人了,还有一瞬小小的得意,可是同时也意识到这是在远望的距离,面对的是群体而非某个单独的人。
      宫人都逃跑后,柳着年在众人簇拥下,骑着白马来到城楼下,马声踢踢踏踏,伴着铛铛清脆的声响,竟有几分悠闲,在他身后前朝的文武百官被押解上来。

      若说姜解言不似个帝王,柳着年更不像。
      他是个满目清晖的清贵公子,就像是在稀疏的林间抬头仰望的那月亮,清净,远远的,毫无杀伐的戾气,只让人不忍沾惹。
      姜解言也爬上城楼,朝着下面笑道:“表弟,许久未见了。”

      柳着年抬起头,和善回答:“表哥好,许久未见。”嘴上甚为客气却低眸示意了下,弓箭手准备就位。
      这时候姜解言听到娇喘吁吁的声音说:“陛下,不要丢下臣妾,臣妾要同陛下生同衾,死同椁。”

      清丽似朵春日白花的贵妃哀哀切切走到姜解言跟前,姜解言仔细瞧着她,贵妃那眼神很坚定很真切,坚定真切的让他有些慌乱,仿佛真的……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回避道:“不必如此,我早已不是当年的二皇子了,大家都逃了,史书一笔,终究难堪,你也逃命去吧。”

      贵妃自然认为皇帝是舍不得自己死,抱紧他的胳膊,摇摇头:“臣妾不要,臣妾不怕死,臣妾心悦陛下,要陪着陛下。”
      “心悦?心悦我吗?”姜解言突然用手掐住贵妃脖颈,却以一副轻嘲的神情说,“此时又感觉如何?”
      清丽的贵妃被掐得喘不过气,脸似煮红的虾,堪堪抓住孟春尘的衣摆:“救……救我……”

      孟春尘弯腰拍开贵妃的手,拍掉时道:“活该,谁叫你喜欢一个不举的坏皇帝!”
      她声音不大,奈何午门内外太安静,清净的声音飘下午门,穿透雪花飘进叛军耳中。
      惊呼声嘲笑声一片。
      阴厉帝王埋藏了一生的秘密,这么被公之于众激的他暴跳起来,安静的眼眸瞬间赤红,他松开贵妃,伸手去抓孟春尘,又掐住了孟春尘的脖颈。

      愤怒,不甘,自大,卑污等等念头加身下竟让他凭生一股蛮力,孟春尘被他掐得快断了气。
      柳着年挽弓搭箭,利箭破空直刺向亡国帝王。
      姜解言似乎只想掐死孟春尘,对于其他事情全不在意,可在最后关头,贵妃很机灵地推了孟春尘一把……孟春尘被一箭穿胸,鲜血染红了衣服。

      贵妃忽然哈哈笑道:“你才活该!死得好!就要你死——什么皇帝,就是个狗太监,我会喜欢他?我就是要杀了你孟春尘,你死我才能痛快。”
      姜解言猝然放开孟春尘。

      他一语不发,弯腰拾起地上的利箭,一箭划破贵妃的脸,慢悠悠一下又一下刺破滑嫩的皮肤,像是在割草。
      美人惨烈的叫声响彻午门,之后姜解言突然又似被自己的行为吓到了,茫然看着鲜血淋漓的贵妃,他扔掉利箭,跌坐在城楼上,眼泪如豆滚滚落下。

      方才像是被夺舍了一样,让他几乎不认识自己,暴怒之后安静下来他才意识到原来藏了许久的秘密说出来的那刻就没那么重要了,他就是个无能的人,不论是才能还是身体……这也没那么难以接受。
      只是恶人还没死透。

      他抱起孟春尘,想将她扔到城墙下面摔死,只是他被行将咽气的贵妃推了一把,一头也栽了下去。
      孟春尘思维在飘,她想:“我想漂亮点死。”

      恰好脚蹭到了城墙,她借力踹了墙一脚,手上推了推想将狗东西推上去,但没什么用。
      之后只觉耳边风声呼呼,这一刻极短,她却觉得很长。
      孟春尘看到了父亲,她在问:“爹爹,春尘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呢?”

      爹爹抱着小小的她坐在藤椅上,剥好一颗冰镇的葡萄佯装要递给她,却在最后塞进自己嘴里,悠哉悠哉道:“好甜呀。”
      小春尘哼了声,手臂交叉抱在胸前,鼓起粉嘟嘟的脸颊,不理人了。

      爹爹惹了人又哄,边给她剥葡萄赔罪,边说:“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牢关锁;一朝尘尽光生,照破青山万朵,你的名字取自这首偈语诗,你要记得自己本身就是一颗明珠,不要被凡俗侵扰本心……”

      可是,要怎么不厌弃,又怎么欢喜?我照不亮自己,又怎么去照亮他人?关键是有必要吗?无尽物质无尽循环而已。
      有一人蹲下,她看到一角团花银绣的衣袖轻轻拂过她的眼睛。

      不过太疼了,像是那日撕心裂肺也叫不醒父亲,所以也不知道是否看得清楚。
      满地铺撒落雪,雪气清寒,还有泥土湿润后的腥气,是质朴笨拙的大地啊,耶,人生一趟,碌碌滚滚,无好无坏,孟春尘放松了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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