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金从革

27、二十六、自习

　　冬天的Ｌ城，有些干冷。快考试了，像他这种难得看书的人也跑去蹲教室了。
　　他们系里的学生经常在二教楼上课，所以上自习，他也习以为常地跑到了二教楼。
　　二教楼是一所很一点年龄的楼。夏天，它的墙面上爬满了爬山虎。冬天就只剩下了一片灰棕色的老墙。一走进去就感觉到一股年久陈旧的木头气，在一种灰暗的光线渲染下，这二教楼简直可以当作是拍鬼片的地方了。佟非一走进去，就打了个冷颤。但为了考试还是得在这儿呆下去。没有办法，因为这时候图书馆是最挤的时候，像他这种懒人，起床时，图书馆早没空位了。
　　佟非把一楼每间教室都看了一遍，结果发现都挤满了人。后来，他又找到了二楼终于在二楼的最里面找到了一间教室没什么人。他在教室后面的空位上坐了下来，注意到前面的桌上放了一堆大部头书，中间一本笔记本。看样子是主人出去方便了，放在这里的。他好奇地看了一下，尽是些什么文艺心理学、文艺学之类的他一看就陌生不解的书，那笔记本上却整整齐齐地记满了笔记。这人倒真够认真的！他心里想着，掏出自己的书看了起来。
　　大约十分钟过后，佟非不抬头也感觉到前面的主人回来了。他很自然地抬头一看，居然是她！
　　难怪不得有那么一堆书！
　　佟非笑起来，想和她打招呼，可她像是没看见他一样，径直就坐在了位子上。出于愤怒，他用书敲了她的肩一下，她猛地转过头来，动作之快，把他都吓了一跳。只见她一脸愠色，似要发作，他忙说道：“我先声明，我不是故意要打你的，只是想和你打个招呼。”
　　她的眉头松了下来，却仍是冷冷地说道：“干嘛？”
　　“没什么，就是跟你打个招呼！”佟非摊摊手说道。
　　她拿眼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他一番，然后挤出一个笑容说道：“那么，你好！我很好，谢谢！”说完就转过身去了。把他一个人晾在那里发呆。
　　佟非盯着她的脑袋看了足足有五分钟。这人真是太匪夷所思了！他摇了摇头，把书重新翻了一页。
　　接下来的时间，佟非发现他基本上是什么也没看进去。他就看见她一个劲儿地翻书，手飞快地记笔记。她后脑勺上的头发随着她不断低头又抬起的的动作，左飞右扬的，她的头发真黄。像染过一样，也不知她是不是真染过，像她这样土的人，应该不会吧。她穿了一件米色的外套，短短的头发在衣领上欢快地来回跳着舞。佟非特别看了一下她的衣领，很满意没有发现任何黑色物质。他最讨厌看到一个面上干净的女生，结果，衣领上一圈脏东西。敢在大冬天穿这种浅色衣服，想来她是很非一般地爱清洁了。不过这外套他左看右看也不像是女生穿的那种。
　　佟非突然想起，去实习在明益一中的阶梯教室，看见她时的情景。
　　那是刚到明益一中，在正始实习前，学校组织他们这批实习开个会，宣布一些实习规则和注意事项。当他走进阶梯教室时，一眼就看见站在教室前面窗边的她。当时，去明益一中实习生很多，除了L师大和B师大由学校直接分配去的实习生外，还有一批自己联系到明益一中实习的人。阶梯教室里人很多，大都在三三两两地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讲着话，而只有她一个人站着。他通常认为，一个女生长得高就不该老是站在人群中，可她长得那么高，又瘦，却要鹤立鸡群。她穿了件白色的Ｔ恤，从背后看像是男生穿的那种。他偏了一下脑袋，瞥见她穿了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一双网面的深蓝色休闲鞋。在他的记忆中，她似乎永远是这种类型的打扮。不仔细看，还以为她是男的！真是很没品味！当时，因为是L师大实习生的队长，他见L师大的女生中只有她一个人在，就跑上前去和她打招呼，想问问其他女生哪儿去了。可她慢悠悠地转过身来，大约盯了他二秒钟才反应过来说道：“你好。”当时的佟非就想，好歹他也算是物理系的帅哥之一，还不至于长得完全没个性，再说一路上同来，也说过话，还为至于这么快就不认得了他了吧。于是，他清了清嗓子道：“其他女生呢？”
　　“上厕所去了。”她淡淡地说道。然后在第三排的空座上坐下。第三排有很多空位，可她一下就坐在了靠过道的最边上，显然是不想邀请他坐在她的旁边。于是佟非识趣地坐到了她的后面。
　　她坐在他前面，后脑勺的马尾，不时地摇来晃去。总是要挡住他的视现，后来李文宾进来，他就让李文宾坐她的后面，自己坐到旁边。

　　佟非发现，她只要一思考，脑袋就会不由自主地晃起来。就像今天一样，虽然她剪短了头发，可她的脑袋还是在晃。对了，好什么时候剪短头发的，他现在才注意到。她的头发真正是三月春风中的柳枝。在静寂的空气中飘来荡去。在他的眼前闪来闪去。让他的思维不能集中。
　　眼前的女孩，与月玲是多么的不同啊。月玲夏天从不长裤，冬天从不穿臃肿的外套。月玲总是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唉，不过，这都不关他的事了。
　　佟非使劲儿地搓了搓脸，又努力伸了伸懒腰，重新低头看起书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看书的人渐渐散去。佟非看了一下表，原来都已经12点10分了。那些人都去吃饭了。他的胃也似乎一下子空了起来。他此时狂想吃学校食堂的粉蒸排骨。佟非收拾书本准备去用餐。一边收拾，一边往前瞅去，那人好像还不准备走似的。他吞了吞口水，俯身向前小声说道：“快中午了，你不走啊？”
　　她茫然地抬起头，又是２秒钟的迟疑，然后才说道：“我等会儿走。怎么啦？”
　　她这最末一句倒把他给问住了，他咧了咧嘴终于说道：“哦，没什么，就是随便问问，提醒一下你，你知道，不按时吃饭对身体不好。再说了你还要进行高强度的学习，你还得考试呢。对吧？”说完他嘿嘿地笑了两声，收过身来继续收拾书本。
　　却听她说道：“我不参加期末考试。”
　　“啊？”他抬头，盯着她。
　　她却一脸像是很惊奇，像是很奇怪于他的不解似的，她补充道：“学校说参加考研的学生今年可以缓考，等下学期再考试。”
　　“哦——我明白了。”佟非点了点头。学校好像是有这么个规定。可她跟自己说她不考试干嘛，他刚才不过是随便找个借口罢了。于是他又说道：“哦，那你慢慢看吧，我走了。”
　　她点了点头。
　　就在他快要走出教室时，她突然问道：“现在几点了？”
　　“12点过，怎么啦？”他一手扶着门把手，一手抱着书说道。
　　“哇！都这么迟了！看来，我也要去吃饭了。”她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起书来。
　　他看了看她，又想了想，还是说道：“我先走啦。”说着就关上了门。
　　走在楼梯上，却是非常地慢。不知为什么，佟非突然很想她能追上来。就好像是他自己在看自己的一幕电影一样。以非常慢地动作来揭示一个过程。没有为什么，只是觉得，这样的慢很必要。
　　不一会儿，他就听见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他理所当然地听到她喊道：“咦？你还在这里？”
　　佟非转身对她一笑，他觉得他的这个笑是准备已久的。她却像是没有注意到一样。她走到他旁边来，问道：“你要回寝室拿饭盒么？”
　　这真是个老土的问题！现在都是什么年代了，他们系的男生哪个还用饭盒？他们早用食堂的餐盘了。于是，他说“不”。她答了句：“哦。”估计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老土，她又补了一句：“我还是喜欢用饭盒。”
　　他看看她，表示理解地笑着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走到二楼平台处，佟非从对面的整容镜里同时看到自己和她，他觉得有些不自然。因为以前他和月玲也经常这样并排着从这面镜子前走过，而且他们两人都要挺臭美地对着镜子左顾右盼一下。他瞟了瞟她，她像是没注意到镜子一样，只是一味地走着。他从镜子里注意到，她真的是非常的高。几乎快有他高了。他匆忙瞄了一眼她的脚，马上长舒一口气：幸好她穿的是平底鞋。于是，他问道：“嗯，你有多高？不介意问吧？”
　　她笑了笑，很爽朗地说道：“一米七二。”佟非听了差点儿没踏错步子，惊叹道：“一米七二？也太高了吧？”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挺了挺胸。生怕背没有打直。佟非也才一米七五，她就一米七二。太不公平了！
　　他又问道：“你小时候吃得挺好的吧？不然怎么长这么高？”
　　她似愣了下，最后说道：“没吃什么特别好的呀！”说完往他看看，说道：“你也挺高的呀！”
　　佟非听了，再一次抬头挺胸。向她展示了一个近乎完美的笑容。从前李子，说佟非这人不能好好的笑，一好好地笑，就挺讶劲儿，很迷乎人的。月玲也说她就是被他的笑迷住的。他从前一点儿也不觉得。今天事实证明，他的笑的确如他自己所想的一样——压根儿没有什么大不了！至少对面前的这个女孩就没起一点儿作用。她每次对于佟非的笑都是视而不见。
　　不管一位帅哥喜不喜欢某个女孩，可只要是这位帅哥故意在她面前耍帅，而这女孩却视而不见的话，对这位帅哥而言都是个打击！绝对的打击！佟非就彻底地被这青蛙妹打击到了！
　　他们同时走出了二教楼。外面，仍是灰暗的天色。“冬天天气真不好！”他说道。
　　“嗯。我走了，再见！”她说着就要走。
　　这时，佟非很不合适地冒出这么一句让他自己都后悔的话来：“你要去哪里？”话一说完他就觉得脸上开始热起来。这不会让她误会吧？他大约是问月玲问习惯了。
　　她回过头，像是很奇怪地样子，说道：“当然是回寝室拿饭盒了！”
　　“哦！是呀！是呀！”他立马说道，然后，也匆忙转身，甩下一个拜拜走了。
　　一路上，佟非都还在想，自己今天的表现实在是很不得体。
　　打饭的时候，他还心不在焉的，就因为想到刚才自己的言行。
　　突然，感觉肩头被拍了一下。他转头，眼睛顿时睁得老大，是她！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肩，通常拍他肩膀的都是些男生，可现在，这位青蛙妹……许久，他都还能感觉到她刚才拍在他自己肩上的力量，他努力很自然地说道：“你速度这么快呀？”
　　“是呀！对了，你怎么也来三食堂这里？我以为你要回你们男生宿舍那边打饭呢！早说嘛，那就一路了。”她很平静地说道，仿佛他是她的一个室友似的。
　　佟非听了这话，愣了一下才咕哝道：“哦，我，我想吃这里的粉蒸排骨。”以前他和月玲就常来吃。他还常为月玲打菜来着。不过眼下，却是一个人吃，还遇上一个不太想遇上的人。
　　她看了他的餐盘一下，说道：“吃得挺不错的嘛！我也要去打菜了。”说完，她笑着走开了。
　　看着她走开，他才吁了一声，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
　　吃饭的时候，他瞥见她一手端着饭盒，一手提着一个开水瓶向食堂外面走去。她走到门口时，用端着饭盒的手艰难地去撩挂在那里的塑料门帘。她撩了一下没撩一工，又撩了一下。就在他几乎要起身去为她掀起帘子时，正好一个要走进来的男生把帘子撩开了。他注意到她似乎对那男生说了句谢谢。而那男生也礼貌地笑了笑。
　　看样子，她并不认识这男生。
　　于是，佟非又大吃起来。
　　吃完过后，他就大摇大摆地向二教楼走去。路上遇到了月玲。他很有礼貌地向她笑笑。她问他过得怎么样。他双手插在裤袋里，站直了，昂头说道：“不错。”
　　她上下打量佟非一翻，似是很明了似地意味深长地笑笑说：“工作找得怎么样？”
　　“哦，不错，正在考虑跟哪家单位签，目前有两三个单位有意思聘我。”他眼睛看着天空说道。
　　他听到从她嘴里发出讶异的一声。接着听她说道：“混得不错嘛！那么，我就祝你成功！”
　　“好啊！谢谢！”说完，佟非转身就走。

　　走到二楼的镜子前，佟非发现自己无比落寞。甚至是无比落魄。他又想起老妈的话。对于工作，他该如何办呢？对于未来，又有何打算呢？
　　现在还早，大多数人都在食堂吃饭，空旷的楼道里，佟非的脚步声无比清晰。他低着头慢慢地踱到一间教室门前，正要推门，却见一个人后退着撞了出来。一抬头，却见是安然！真是无巧不成书呀！怎么又见到她了！她连忙说着对不起，神色却极为慌张。他问她怎么啦。她脸却腾地红了。她吱唔着说道：“别进去了。这间教室。”
　　“为什么？”他很少看见青蛙妹这样的神情，他不禁大为好奇。
　　“因为，因为……反正，不要进去了！”说着，她就要走开。刚走几步，见他不动，就又压低声音叫道：“快走呀！”那神情像是后面有恶狗在追她。
　　见她这样，佟非的好奇心更胜了，他转身向门上的玻璃窗探去。可几乎就在同时，一只手却拉住了他，并一把把他拿开了好几米。他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干嘛？”
　　“你……你去别地儿看书吧？”安然用恳切的眼光盯着他。自佟非认识她以来，这还是头一次。
　　“怎么啦？”他关切地问道。目光却落在她抓住他的那只手上。她像是意识到了一样，立马就放开了。可是，很久他都还觉得她的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手腕上。那种用力的感觉久久不散。这人是不是练过铁爪功？
　　“其实……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就是，有两个人才里面……”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脸红红的，神色紧张。这与她平时淡如止水的作风相去甚远。佟非突然觉得，这很好笑。虽然他已从她的话中猜出了个大概，但他还是故意问道：“两个人怎么了？我们不可以进去吗？”
　　“不行！不好！”她一本正经地说道。她严肃的样子，让佟非觉得更加好笑。佟非眼珠一转，忍笑道：“是不是一男一女？”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点了点头。
　　“看把你吓的！真是少见多怪！”
　　“不是的，是……”她欲言又止。
　　“那我们还不是一男一女？”他故意说道。
　　她像是中了子弹一样，一下子闪到一边。脸上又恢复了以往冷淡的表情。严肃地说道：“那不一样！”
　　他笑了起来，促狭的心理作弄下，他故意凑上前却，低声说道：“有什么不一样？”
　　他感觉自己脸上有坏笑在游荡。
　　她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以不显眼的方式轻轻离开他好几尺，冷冷地说道：“就当我没跟你说过什么，你去那间教室看书吧！”说完就转身要走。
　　看着她要走，他也跟了过去。
　　她说：“你跟来干什么？”她的语气听来像是在对一只紧跟其后的讨厌的狗说话。
　　佟非白了她一眼，说道：“谁说我跟着你了！”
　　她一时语塞，用居高临下的目光看了他大约两秒钟，然后板着脸快步走下楼去。他并没有追上去。只是从楼道的窗户看着她的身影走出了二教楼。她走得可真快！她一直都是走得这么快，只是今天他觉得她特别的快。她的黄黄的头发在她脑后飞快地跳跃着。在阴暗的冬日午后，她的黄头发显得格外晃眼。
　　佟非不禁笑了起来。无声地笑了起来。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想笑。他想起她刚才惊慌失措的样子，和迅速转变回去的冷脸。她真的，很有意思。